魏都城城北。
时近冬日,天寒地冻,讲武堂前边绰约而行着一道人影,自从上次虞河大水灾以后,原先繁华的北城已经几乎是一片废墟,那座天下闻名的讲武堂也因此受了巨大的牵连,残垣断木,破败不堪。
女子脸色微白,顺着街道走进讲武堂中,绕了几圈眼前出现一片不大不小的竹林,竹林深处有三座茅屋,女子微微停顿,然后深吸一口气走之茅屋前边,轻声道:“姽婳....哦不,应该是丹洛姑娘,你和宋师叔还好吗?”
“好啊,有劳秋师姐挂心了,这几天我和他在这难得过的些清净日子,这说起来还要格外感谢你和堂主呢。”茅屋内穿出一道细细绵绵的女声,落入耳朵,直达心扉,动听之至。
“我,我....”秋师姐欲言又止,两颊生红,茅屋门打开,已经褪去红衣换了一身干净素衣的丹洛站在门前,瞧着眼前这位讲武堂大师姐的小女儿作态,心生疑虑和好奇,不禁笑问道:“秋师姐有事吗?不会是看上了哪家公子才俊,要你宋师叔把关吧?”
“去去去,说什么呢。”屋里又传来一道男人的笑骂声,“小秋可是有冰雪美人的大名,哪个小子能这么有福气?”
宋泾瘦了一大圈,大大咧咧出了屋门,手里提着一个陈旧酒壶,一双眼睛倒是比起之前活泛了不少,丹洛轻轻推了他一把,没好气道:“再冰雪的美人不都得嫁人吗?你呀,不懂女人,你看咱们的秋师姐,已经脸红到脖根子了,哈哈。”
“哈哈哈,你还别说,这样子像极了水箱里那个夏姑娘了。”宋泾说着扬起酒壶,大大灌了一口,“说吧,看上谁了,只要不是谢安,别人的主我都做得。”
秋师姐又羞又急,她平时冷艳确实是在堂里出了名的,但是自从那次认识了吴坤以后,尤其是那次并肩抵挡大水,在那之后,她的脑子里就时不时会出现那个人的身影,这些年不是没有人追求仰慕过她,她也自问道心坚定,绝不会为儿女私情所干扰,可这一切到了吴坤的身上就变了。
秋若云心乱如麻,一言不发,丹洛最先开口道:“先进屋说吧,一家人的话得关上门,咱们自己说。”
几人进屋落座以后,丹洛和宋泾其实都一头雾水,对于那个令一向冷艳的秋大师姐都心乱如麻的男人充满了兴趣,尤其是宋泾,竟然不顾及身份,非要坐到秋若云边上翘首以待,惹来丹洛的一阵白眼,但他毫不为之所动,急切问道:“到底是谁啊,我的姑奶奶,不会真是谢谢小子吧??你就别卖关子了!”
秋若云摇摇头深吸一口气道:“是吴坤。”
“什么?吴坤?”宋泾差点儿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惊讶的合不拢嘴,但片刻之后又捧腹哈哈大笑道,“你可真会挑,这个比谢小子都难对付!”
丹洛也蹙眉苦笑道:“你知道吴坤是什么人吗?”
秋若云点点头,正待说话,宋泾却插嘴道:“哪能不知道,曹师爷转世的消息已经传遍全天下,而且这事儿也瞒不住,天机显现,气运泄露,龙虎山和终南山的那些王八羔子肯定又不遗余力的推演天机了。”
秋若云嗯了一声,“没错,龙虎山和终南山的确已经行动起来了,曹师爷转世现身,武当气运拔地而起,这可是自古到今都引天下人垂涎的香饽饽!”
“哼,天下三分之一的气运全系在武当身上,想不香都难的很呐!”宋泾冷哼一声,言辞之中已经杀气显现。
秋若云轻轻抿了一下嘴唇,皱眉接着道:“不过事实上,关于曹师爷转世在吴坤身上的事情,在这以前,就已经有人推测了七七八八了。”
宋泾和丹洛同时大惊!
曹师爷何等人物?!即使他们并不清楚曹泽乃是大公子的一世历练,但就光凭借三百年前的剑问天道,这就已经无限逼近四境界的门槛,甚至一只脚已经迈过了四境界!
而现在,竟然有人能推演准确到这样的地步?
秋若云点头道:“是绣楼!”
“这事你们从何而知?”宋泾心思何等缜密,立刻就怀疑到情报的精确性上来,“照理来说,即使绣楼有天大的本事能推演出大半,也应该视若珍宝,怎可能轻易被你们知道?”
“千真万确!”秋若云神色坚定道,“这个情报当然不会是白白送到我们嘴里的,是神殿的高层花了大价钱从绣楼那里买到的。而我们在神殿内部,也有人。”
宋泾神色一下子阴沉如水,“神殿?!”
秋若云点了点头。
宋泾颓然苦笑道:“神殿果然还是神殿,目光永远都是最长远的那个。”
秋若云抿唇道:“请您放心,有我们在,神殿绝对不敢轻举妄动。”
宋泾怅然叹气,不置可否,丹洛在一旁见气氛压抑起来,尤其宋泾脸色又难看起来,急忙给秋若云使了个眼色,同时岔开话题笑道:“瞧你们,说着说着就跑远了,咱们本来不是应该说吴坤吗?”
秋若云会意,也不再继续说这些事,眉眼弯弯羞道:“确实,我今天冒昧来您这,确实是想多了解一些关于曹剑神的事情。”
宋泾纯粹是孩子心性,别人一岔开话题他就把前事忘的一干二净,笑问道:“你当真是喜欢吴坤?”
“那不然呢?”秋若云翻了个白眼,都到这份上了,还要人家姑娘怎么说?
宋泾哈哈笑道:“你看啊,我算了一算,如果你不喜欢吴坤,那你按辈分起码得叫我一声师叔吧?可是你要是真和吴坤成了一对儿,那我们岂不是都得叫你一身师祖奶奶?”
“哈哈。”秋若云笑的两片脸颊红透,“咱们可以各论各的嘛,我仍然叫你宋师叔不就行了。”
丹洛也白他一眼,“人家姑娘说正事呢!”
宋泾嘟嘴道:“我这不是正事吗?”说完仰头躺在椅背,大大伸了个懒腰,继续道,“其实吧,即使曹师爷转世在吴坤身上,也并不影响你喜欢吴坤,照你这性格,敢爱敢恨,我倒觉得你和谢小子挺般配的。”
秋若云不以为意,宋泾偷瞄了一眼丹洛,然后趴到秋若云的耳边小声继续道:“你是不是不认识谢小子,你看我怎么样,就像我这样的,你会不会喜欢?他和我一样!”
丹洛听得一清二楚,一脚踢在宋泾的腿伤,宋泾吃痛,秋若云却丝毫不在意,她只在刚才看到了宋泾在提起谢安的时候,眼神里冒着的那股骄傲自豪,满足的劲头。
宋泾悄没声的拧开酒壶,灌了一口。
秋若云腰间铃铛忽然急促响起,于是在空中捏出一道法诀,捕捉远方的弟子借用天地元气传播给她的紧急消息,片刻之后,秋若云脸色凝重,起身拱手道:“丹洛姑娘,哦不对,改不了口了竟是,应该叫师婶才对,宋师叔,堂里有点儿急事,若云先行告辞。”
宋泾皱眉待问,丹洛按住他的手臂,笑着点头道:“那好,一切小心。”
秋若云深深道:“保重!”
“等下,我送你。”丹洛说着和秋若云一起出了屋门,一直走出竹林以后,秋若云回头道:“师婶,您是不是有事?”
丹洛拉起她的手笑道:“我还是习惯你叫我丹洛姑娘,那样听起来年轻的很,还记得咱们在这大门前打过一架吗?”
秋若云当然记得,那时候眼前和眉善目的师婶还是一个红衣姽婳,可是那点儿恩怨早就在虞河大水灾中,丹洛拼死救人之时烟消云散了,秋若云歉意的点头,丹洛却郑重摇头道:“你是一个好姑娘,敢爱敢恨,坦坦荡荡,师婶佩服的很。所以既然叫了师婶,师婶也不能毫无表示吧?”
秋若云心神猛然一震!
然后紧接着,令她万万没想到的就是一串神秘繁奥的符文从丹洛和她拉着的双手上传递了过来,符文如天地元气一样,可比天地元气更加不讲道理,直奔秋若云心湖,下一刻,她的耳边就失去了天地万物的声音,只有无尽的大江大河轰鸣,细流,潺潺,以及冰封解冻时刻,每一刹那的细微响动,而在这所有的,响亮的,清脆的,细微的,低沉的声响中,丹洛的声音一字一字清晰传入其心湖之内。
“我把丹江水神之位传授给你,如果有一天,陈冲渡劫成功,天道为丹江平反,你就是新一任的丹江水神了!”
秋若云心神剧烈颤抖,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一江水神,一地之磅礴气运!
这是天下修士都梦寐以求的东西,大道大道,气运之高低直接决定着将来的成就高低,为什么古往今来,多少年月里永远都不缺聚众冒着极大生命危险去围杀山神,水神的亡命之徒?原因就在于此!
然而围杀所得和这种正统传授所分担聚拢的气运又是天差地别了,像她这样,直接从上一任水神手里继承大位的,乃是莫大莫大的机缘!
秋若云心知肚明,所以感至肺腑,声泪俱下!
而茅屋里,宋泾好似早已预料到这一切,一边喝酒一边喃喃道:“两个老家伙,剩下的,就是这老命了。”
“说你和谢小子般配你还不信,我的传人,她的传人,你瞧,听起来就般配!”
“哎,谢小子啊。”
宋泾缓缓抬头望见天幕,“那个世界,得你去替老子看看了。”
棋盘玄境内。
万丈雪山半腰处,谢安一脸风霜,风尘仆仆,他已经不知道这是第几次在这里迷路了。
这雪山神妙非凡,虽然一点儿都不限制修士的神通,但就是怎么飞跃,都无法直达山巅,好像鬼打墙一样在原地打转,而且之前谢安根据那老人的话,以为上山会有心魔幻境呈现的推测也全部落空,这座山到现在为止,除了走不出去,一直迷路,剩下一点儿神通都没显现出来,只给他两个字的感觉——高!冷!
还有一点更加奇怪,谢安之前在山脚看到的那些惬意的神秘居民,在雪山上竟然也能看见,而且永远都在他前边,视线所及的范围里,好像他走一步,那些居民就都走一步,他退一步,那些人也跟着退一步!
谢安上气不接下气,体内伤势被山水剑意修补的差不多了,可是难以抵挡疲劳,他坐下来喘着粗气,望向地面,只见那些居民又好像是生长在岩石中一样,谢安用手刨了几下,除了几堆雪以外,连人家个皮毛都没碰到!
这到底是什么狗屁地方啊!
谢安来来回回走了不下上百遍了,有些气急败坏的对着山下大喊了一声,风雪交加,立刻就将他的声音淹没,人于广阔天地之间,何其渺小,此情此景,谢安心中顿生悲凉,竟是第一想起了宋泾。
当初得亏是方啸天把他关在水箱里,要不然也不会认识宋泾。
宋泾在水箱里不知道待了多少岁月,他现在竟然连这么一会儿都待不下去了,谢安站起身来,狠狠的朝着远处挥出一拳,立刻引得天地元气动荡,雪花飞溅,绝对不能让宋老怪看笑话!
谢安咬着牙,心神入定,再不盲目走动,如果雪山之巅上的那位也是黄希云那个世界的人,他看见自己会不会也像萧乘醉那样看向自己那样充满嘲讽的目光呢?
下界贱民?
他如果知道宋泾,也会说,下界贱民就是下界贱民,人们口中的天才引以为傲的传人,也不过是一个没有耐心的废物?
谢安不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这不光是为了他自己,甚至就根本不是为了他自己。
就好像很多年之前,他拼命的做好自己,于细微处,播种善意,其实为的就是不管是在魏都城里还是破马镇,都不能让别人说,雪姨和当年的剑客夫妇疼爱出来的人,就是这般模样。
人的一言一行,往往不只是代表自己。
活着的人尚有机会争辩,可死去的人,只能默默承受骂名。
谢安于宋泾的武道有独到的天赋,很快就如雪花中的冰雕一样,一动不动,彻底入定。
然而其体内血气如雷,轰然炸响!
山巅之上,有人看向他,嘴角浮现笑意,然后随手一抓,那些个谢安纳闷不已,永远触碰不到的居民忽然一个个僵在原地,成为棋子。
这人站起身,抖落一身雪花。
然后俯仰天地,轻声呢喃:“大道之行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