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
谢安在棋盘玄境内,依然一动不动,这一个月来,他身上没有山水剑意的本命飞剑,没有黄希云的神念分身,只有他自己这些年,实打实的修为和感悟,他已经好久没有过这样清净的沉醉在修炼之上了,如今回头望去,从刚开始跟随黄希云修行,到一境破二境,二境破三境,已经是将近七八个春秋了。
世间大多事,不敢说全部,但十有八九的成功,都需要日积月累的磨砺,这其中对人的恒心毅力考量,是成倍累计的。
修行更是如此,毫无捷径可走,每上一层楼,都需要比先前更多的努力和辛酸,谢安如今能走到这样凤毛菱角的层次,尽管有黄仙子指点,可落在他自己背后的苦,也丝毫不比别人差。
雪山之巅上的那道声音再没有说话,棋盘玄境内风雪更甚,且是比起之前,多出了几道人影环绕在谢安周围,有打铁的精壮汉子,面无表情,手中提溜着一个巨大铁锤,每次挥舞都仿佛要撕裂风雪一样狠狠砸向石案上的一道浅薄透明状的物体,而铁匠身旁,还有一位妇人,双手巧如天仙,捏着数十枚银针不断飞舞穿插在那石案之上的透明物体,两人之外,还有一位瘦弱秀才,长衫文雅,一手背后捏拳,一手摸着下巴,正面对着谢安微微沉吟,秀才的远处,还有两位老人,正于一块凸起岩石上铆足了劲掰手腕!
没多久,铁匠和妇人好像到了什么关键时刻,两人互相对视一眼,同时撤去神通,只见方才还在铁锤之下饱受折磨的透明物体,立刻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刺眼光芒冲天而起,秀才和掰手腕的两位老人不约而同的投来目光,眼神中充满期待,可那样的强光仅仅持续了不到半盏茶时间就彻底消失,雪山重归黑暗,那团透明物体也软绵绵的倒在了石案上。
“怎么搞的?”掰手腕的两位老人中,其中一个老妪率先开口,言语中有些讶异,而她对面的老翁则是哼了一声道:“这事儿哪有那么容易?那小子毕竟是下界之人,想要从这里飞升周天,姑且不说这二界当中的时空乱流,就是顺利抵达周天,当头也要面临兰星河中的恒沙之力,那玩意儿的恐怖,你我可都是见识过的!”
“十死无生的事情,不知道圣宗又在搞什么鬼。”老妪轻声埋怨了一声,秀才立刻轻咳了一声,两位老人哑声不说话,秀才缓缓道:“也不能说是十死无生,自古便没有那样绝对的结论,如果这孩子的神魂可以受得住铁匠的九昧真火,还有雨姑的九道针,再加上两位修为过了三十三重天的顶尖大能自我牺牲,或许能保得住他。”
“哈哈,”没等秀才说完,铁匠自己就已经笑出声来,“过了三十三重天的顶尖大能?哪个不是惜命如金,依老子看,纯粹是瞎耽误工夫。”
秀才眯眼道:“这话搁别人身上是没错,可是搁圣宗身上就不一定了吧?”
铁匠翻了个白眼,撇了撇嘴,但没有开口否认,妇人正色说道:“先不管有没有人替他牺牲,我最担心的是他根本没法承受铁匠的九昧真火。”
“你的针也一样!”铁匠走在远处抓起一堆雪扔进嘴里解渴,“如果是二者合一,那就不用说后边的事情了,他当场就得魂飞魄散,死在这儿。”
老翁和老妪也点头赞同,可是妇人摇头道:“未必,五行生克,我的针主金,铁匠大哥的火,秀才大哥主木,两位老前辈自不用说,水土不服,周天名号响亮,如果我们五个人齐心协力,或许有的一试!”
秀才的眼眸突然亮了起来!
可是老翁摊手道:“老朽二人根本不懂神魂祭炼之术啊。”
“这倒不是问题,祭炼依然是我和铁匠大哥祭炼,你们三位要做的就是把我们两的力量均匀消散和控制,否则他的小身板一下子根本没办法承受。”
妇人收起拳心,望向铁匠,“如果这法子可行的话,现在最担心的,是铁匠大哥的火候,他一旦失手,那顷刻之间,这孩子就要命丧黄泉,其他人,我想没什么问题。”
铁匠一听不乐意了,竖眉怒道:“哎哎哎,雨夫人,你这话几个意思?老子最讨厌女人说老子不行!”
妇人抿起唇笑道:“没什么意思,你行就要证明给大家看啊。”
“老子还怕你!你说,从哪开始?要不然咱两先比试比试,反正这地方也不限制修为?”铁匠提起大铁锤,威风凛凛,怒目圆睁,秀才见妇人的激将法奏效,于是及时唱红脸:“铁匠大哥,雨姑不是那个意思,这不也是为了大家着想嘛,如果这事儿成了,咱们也算戴罪立功,将来重返周天兰星河的时候,见着熟人也好打交道不是?”
雨姑笑道:“是这个理呢。”
老翁和老妪并肩上前,他二人在周天是有名的水土不服,一个水系神通濒临极致,一个土系遁术堪称绝妙,但有一点不好,就是这两个打了一辈子,也吵了一辈子,谁也不服谁,可是真遇到事儿来,又恨不得穿一条裤子。
秀才是读书人,铁匠咕哝着说道:“我听秀才的。”
雨姑当然不和他计较,对着两位老人拱手道:“这法子只是晚辈临时想到的,并没有任何参考,如果中间有异常情况,请两位前辈及时收手,晚辈等修为粗浅,怕被老前辈伤着。”
老妪笑着哼了一声道:“你个小女娃,就你心眼多,你是怕伤了我们这两把老骨头吧?”
老翁也承认道:“修行界达者为先,不以年龄计辈分,如果没有那次的事情,恐怕现在我们该称呼你雨姑一声前辈了。”
雨姑连忙摆手道:“兰星河之前,大家都一样,老前辈可千万不要这样说。”
五人聚拢,秀才长吸一口气道:“一切既为了这孩子,也为了圣宗大恩,更为了咱们自己,希望大家心里有数,务必全力出手!”
接下来,雪山半山腰,五色光华突然之间冲天升起,而最中间的谢安毫不知情,一场早已在黄希云和老师傅计算之内的神魂洗礼,已经悄然进行。
这一场,从无数岁月前,既定的偷天换日之计,终于迈出了关键的一步。
风雪无言。
大衍山外边,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大雪。
整座山脉银装素裹,无边的林子枝头挂满了洁白的雪花,像是凭空长胖了一圈一样,肉墩墩,平添了几分可爱,魏都城里头,家家户户开始出门扫雪,路上行人稀少,有孩子在嬉闹,打雪仗,堆雪人,年年如此。
虞河边上,信守承诺的千眼石妖匡龙果然一直呆在小二黑他们看得见的地方,这期间有人无论有谁逼近菜馆,匡龙都是第一个出手,在小二黑他们尚未察觉的时候,就已经或解决,或赶跑了神秘的人间修士。
菜馆前的院子也铺满了一层细密的雪绒,小二黑已经可以很熟练的用手语和人打交道,大和尚十几天前说要出去一趟,至今没回来,相处了那么久,小二黑倒是也有些想念这个高高大大的酒肉和尚,不光是他,李二姑还来了好几次询问呢。
李二姑要和冯屠户正式成亲了,说是日子初定在农历正月初一,过大年,但也要看谢安回不回来,谢安如果那时候没回来,还可以往后延迟,冯屠户说,谢安和小二黑是他们的大恩人,必须在场,尤其谢安,最好可以为他们主婚。
小二黑当然推脱了一番,第一谢安哥哥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别耽误了人家的好事,第二是他了解他的谢哥哥,谢安从来不是个爱热闹的人。
可是冯屠户不答应,说住都住一起了,好事不都早就完了?小二黑听不懂,李二姑羞红了脸,狠狠白了他一眼,低下头摸着小二黑的脑袋说,你还小,等长大了就知道了。
这是小二黑这一段时间以来,最开心的事情了。
今天下了这么大的雪,小二黑一个人蹲在屋檐下,用手捧起雪花放在鼻尖嗅了嗅,然后又伸出舌头舔了舔,谢哥哥以前跟他说过,想爹娘了,就尝尝雪,那上边有他们在天之灵的味道。
小二黑知道那是骗人的,雪就是雪,不是爹娘,又怎么会有爹娘的味道?
可是谢哥哥的爹娘呢?
屋门吱呀打开,阴神小林出现在小二黑的身后,小二黑回头浅浅一笑,阴神摸了摸他脑袋,然后并肩坐下,轻声问道:“想谢哥哥了?”
小二黑点了点头,他不问还好,一问眼圈有点儿泛红。
小林嘿了一声,拍了拍他肩膀,“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轻易掉眼泪呢?我去给你耍一套剑法怎么样?是我以前学的,不是谢安教给我的。”
小二黑抬头看着天上太阳,有些担心,小林拍着胸脯意会道:“没事儿!我虽然是阴神之体,可现在,怎么说也是个健康的阴神!”
小二黑笑着点头,小林眼睛发亮,一个箭步冲入雪地,掌心光华闪过,吸力吞吐,顿时吸起了地面的一根柴火棍,然后剑走龙蛇,挑,劈,刺,突,砍,一招一式到最后必要舞一个剑花出来,配上他如兔如狐的矫健身影,端的赏心悦目,小二黑瞧着瞧着便有些痴醉,从前谢哥哥练剑从来都不这样,更没这样好看!
小林即兴舞剑,越来越快,到最后雪地上连他的脚印都没了,小二黑只能看见一道旋风,而小林自己也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有出现在日光之下了,他舞的剑法是他少年之时,私塾里的那位老先生临走传授给他的,而这样的一个雪天,他曾经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是和谭宗主称兄道弟,一起在虞河冰面上凿冰,捕鱼。
世间好物不坚牢,转眼都是过眼云烟。
小林本来对谭宗主恨之入骨,当晚的事情历历在目,可是如今,在菜馆的清净日子里,小林不知道因为什么,仇恨,一天比一天少。
现在他已经不恨谭宗主了,如果有可能,他甚至还想远远的见他一面。
小林最后一招剑法收手,平地波澜起,所有的雪花围着他飞舞了一圈,越来越多,到最后就快彻底把他堆成一个雪人时,小林拔地升空,雪花收缩成一个雪人,他自己则飞了出去,手中作剑的树枝远远抛起,小林心神激荡豪迈,就好像这时就是死了,也毫无怨言,他身形不断升空,终于在乾坤茫茫处,第一次以阴神之体,抬头正视天地!
天地无声!
小林接住手中树枝又急速俯冲而下,小二黑感受得到小林的快意,站起身来,为他鼓掌,大雪天,菜馆上空小林以一根树枝,插在雪人头顶!
雪人惟妙惟肖,可是小二黑不认识这个人,直到小林插入树枝以后,在地上写下了谭宗主三个大字以后,小二黑才恍然大悟。
小二黑轻轻打着手语,意思很简单:“恭喜啊。”
小林眼里噙满泪水。
小二黑又说:“好漂亮的雪人。”
“它终究会消散的。”
雪狼谷。
大山内,有守墓妖族,共有四族,一明,三暗。
和守墓人族一样的道理,守墓妖族虽同气连枝,可也互不相通,多年以来,雪狼谷除了知道那位黑蟒血君也是守墓妖族的传承,其余的两个暗族,他们一概不知。
大雪天,大衍山唯有此处与别处的安谧决然不同,这里充斥着鲜血和杀戮,阮连玉的命令,杀光山中所有的灵物,提炼气运,其余的很久之前就都解决干净了,可雪狼谷,进攻已经持续了半个多月了。
双方均是损失惨重,雪狼谷精锐尽出,死伤无数,而大名府这边,不光是原先就在此地的修士死伤惨重,就是后来随着阮连玉而来的天罡堂修士,也几乎毙命十之七八!
然而,就是这样的情况下,明眼人也知道胜负已分,因为雪狼谷的老祖宗已经出手了,而阮连玉一直在离字火岭,从未出手过。
如果阮连玉出手,那将是摧枯拉朽的了断!
小师叔也未曾离开过一步,他阻止不了别人,阮连玉盯着他,他也得盯着阮连玉。
可是雪狼谷前,人影绰约,大雪天刀光比雪都冷,杀气铺天盖地,又将是一轮新的进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