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灭门惨案并没有掀起多大的波澜,原因有二,第一魏都城老县长半个月前就病死了,整个县衙群龙无首,第二城东驻扎的城防营本来就和张大帅有嫌隙,草草查了几下,就去春香楼喝酒去了。
还有更重要的一件事,城北的讲武堂近日就要开始招秋季学员了,这件事几乎每年都要沸沸扬扬一段时间,因为这间讲武堂是前朝左宗棠的老部下开设的,在城里威望极高。
更何况此等乱世,家里但凡有些银钱的,谁不想把孩子送到讲武堂,跟一个好师傅,学点儿真本事,将来出人头地,光宗耀祖。
所以尽管人们茶余饭后的话题里多了张家灭门,多了虞河石眼,言谈之中也确实有些惊惶,可更多的是当成志怪故事,与我无关即合理。
魏都城说大不大,从南到北只有一条破旧的主街,从东边的虞河到西边那个只剩下半截的界碑也仅仅只有九条街,十八条胡同而已。
甚至都不如虞河东边的张家镇大。
不过,说小也不小,因为在编制上,就连张家镇也是属于魏都城的,除此之外,还有破马镇,榆树坪等,甚至还有南边一望无际的深山老林,抵得过十个张家镇。
此地不兴农商,最擅长寻龙分金,地下探宝,以至于就连周边小镇上五六岁的孩子也懂得抄一把洛阳铲挖别人家刚埋下的新土,久而久之,魏都城已经废了祖宗的规矩,把土葬改火葬了。
说起这事儿,半个月刚死的县长老酸儒就不信邪,说什么“葬者,藏也”,还有“众生必死,死必归土”,以及“掩之诚也”之类的书文,力排众议非要在城外南山给自己找一风水宝地,福荫子孙。
不过宝地是找着了,可是还没等他死,就已经有一群从五六岁到十七八大大小小的孩子们提着洛阳铲轮流游走在宝地周围划分地盘,譬如按照分金二十四方位,每一个方位都必须经过惨烈的争夺才可以据为己有。
老县长本来老当益壮,意气风发,可是闻听此事竟然生了一场大病,之乎者也的掉了一顿文袋,说了一通胡话,就连魏都城下边河安城里的前朝太医都没得救。
半个月前,弥留之际,人们只分辨出老县长说了八个字:土不葬人,民风彪悍。
当然最终,也是火葬,不知这位读了一辈子圣贤书的老大人在天之灵作何感想。
吴坤就是这些孩子中的一人,也是最特殊的一个,孤苦伶仃,无依无靠,干的是杂活却非要穿长褂,看起来像个大人,实际像个疯子,没人把他当回事。
有一个奶奶却是真的疯了,从两年前开始就不认识人了,只认识二胡,不仅依靠不住,还得反过来依靠吴坤。
从那开始,吴坤就从讲武堂退了学,开始在城里打工做杂活,只不过那一件讲武堂的长衫从未改变。
所以吴坤急需用钱,就算拼了命也要抢下二十四方位中的一个,运气好捡到一些金银玉器到城里当铺换了现大洋,祖孙二人又能不愁吃喝一段时间。
最关键的,是还能有余钱重新回到讲武堂,那是他的梦想,从那里毕业,他可以顺利找一份县衙里体面的差事。
可惜这事儿黄了,吴坤当然也不像别的孩子一样,叹口气过去就过去了,反正也不影响正常的生活,对他来说,这次错过了,下次又不知道何年何月。
从南到北八条胡同,南四条都是穷苦人家,大多是魏都城本地的农夫还有河安城码头上的苦力,北四条就要富裕的多,大多是酒楼客栈,还有赌坊二三,伍阳的家就在北四条之外的龙门湖边上,也是周边远近闻名的倒斗家族,与灭门的张大帅并称倒斗双壁。
最南边的胡同叫平阳巷,主街往西第一家是竹姐的,第二家就是吴坤。
两家一样的破烂,竹姐家稍微好一点儿,起码院墙仍在,吴坤家连院墙都倒塌了大半,从外边路过可以清楚看到有些歪歪斜斜的窗棂,还有空无一物的院子。
只有一口水井,水井旁有是他奶奶长年累月的抱着一把二胡放在膝盖,弹奏着不知道是何年何月的曲子。
还有一个拳桩,那是他自己设的,和讲武堂里的拳桩一模一样。
吴坤捧着一碗米,小心翼翼的敲了竹姐的家门,竹姐出来开门,看见一个清瘦少年,干干净净的灰布长衫却难以掩饰其中的穷酸和破旧,竹姐微微一笑道:“吴坤,又来送米,不是说过不让你送了。”
吴坤抿着嘴唇,强颜欢笑道:“竹姐,你是不是要走了?”
竹姐点了点头,眼帘低垂,“你都知道了。”
吴坤急忙道:“没事没事,竹姐,我不是不高兴,你能嫁到伍家是好事,不用像以前那样穷了,我祝福你,也来送送你。”
竹姐抬头撩起额前的一丝秀发,轻声道:“吴坤,这些年,谢谢你。”
吴坤开心的像个孩子,把那碗米放在竹姐手里,“是我该谢谢你才对,没有你,我奶奶或许早就死了,对了,什么时候走?”
“怎么了?你不会真要送我吧?”竹姐打趣着,像个男孩儿爽朗说道:“那可不必了,咱们两谁跟谁,多少年的兄弟。”
吴坤张开的嘴微微一滞,挠了挠头道:“那倒是。”
两人一时沉默,竹姐打量着吴坤,这些年她在张家伺候张大帅,张大帅每个月让她出来去武帝庙求一道平安符,而每次回来吴坤几乎都是这身打扮,隔壁院子里也永远都是同一首吱吱呀呀的曲子,吴坤也永远都有一碗香米。
这在小城的平常人家是吃不上这种香米的,竹姐只在张大帅家见过这种香米。
过了一会儿,吴坤忽然道:“你还去武帝庙吗?”
竹姐笑着答应道:“一定去,这回可是真心求平安了。”
吴坤知道竹姐的言外之意,眼神一亮道:“张大帅那事儿干的漂亮,小安和伍阳都是个顶个儿的英雄!我最初也想跟着老师傅学修行,可是老师傅第一次就把我拒之门外了,所以最后只能去讲武堂,这两年,讲武堂也去不了了。”
吴坤说到这儿,神情越来越落寞。
竹姐皱眉道:“你是不是病还没好?”
吴坤指了指胸口,“你是说这儿?”
竹姐点点头。
吴坤道:“早好了,多亏了前几年的北边河安城诛杀...”
“诛杀革命党,”吴坤左顾右盼的看了一遍,声音变小说道:“血馒头这偏方是真的管用,不信你瞧。”
吴坤含胸拔背,脖子极力向后仰,长长的吸了一口气,然后憋着,可脸色顿时泛起红潮,又微微发白。
吴坤急忙吐了出去,尴尬的挠挠头,“可能还没好利索。”
竹姐认真的看着吴坤做完所有动作,眼圈忽然红了起来,收下了那碗米,咬唇道:“吴坤,你走吧。”
吴坤怔在原地。
竹姐关上了房门。
吴坤依然怔在原地,只不过,这回脸更白。
隔壁院子里忽然听得有人问道:“吴坤在吗?”
吴坤看向自家院门,并没有人,忽然想起什么,急忙道:“在的!”
吴坤小跑着回到自己家院子,一双丹凤眼正在含笑瞧着他,一位少年坐在井边,笑道:“又去竹姐家送米了?”
吴坤脸红红,不知所措,岔开话题皱眉道:“谢安,你能不能每次走门,别这么神出鬼没。”
谢安哈哈一笑道:“习惯了,习惯了。”
“找我什么事?”
“没事就不能找你?”谢安翘着二郎腿,悠闲道:“好歹也是一起玩到大的朋友吧。”
吴坤坐到他旁边,似有所觉道:“少来,有事说事,说完赶紧回去看你铺子,有了小二黑,你成甩手掌柜了。”
谢安撇撇嘴,搂着他肩膀道:“小坤子,有些事情,兄弟之间我得跟你说明白。”
吴坤转头道:“你是想说竹姐?”
谢安一双眸子清澈的望着他,却没说话。
吴坤抿了嘴唇,眼睛不再看他,落寞道:“我知道,可你不会是伍阳的说客吧。”
谢安微微一叹:“小坤子,论关系,我跟雪姨最亲,这你知道,论朋友,咱们之间不分彼此。”
吴坤还是有些落寞,不过已经好多了,低声说道:“你放心吧,竹姐喜欢伍阳,我有数。”
谢安拍了拍他肩膀,“那我就说正事了?”
吴坤侧目微怒道:“就知道你无事不登三宝殿。”
谢安一边从怀里取出一张图,一边笑着说道:“这回可比之前的术数有趣多了。”
吴坤静静等着谢安将图全部展开,上边画着的是一个石头,上边长满了眼睛,看上去杂乱无章,可是细细一瞧,又好像是某种图案。
“这是那天虞河突然出现的石眼?”
谢安点了点头。
吴坤果然极认真了起来,这比之前谢安给他看的任何术数难题都让他兴奋,谢安忽然开口说道:“这东西可能是妖物。”
吴坤抬起头,眉头拧巴,“那你为什么不去问你的老师傅?降妖除魔的本事我可不会。”
谢安摸了摸下巴道:“我老师傅让我来问你。”
吴坤忽然不说话了,低头认认真真看图。
过了好久,吴坤一筹莫展,谢安从怀里突然摸出三块大洋,悄悄放在老奶奶的口袋里,笑着大声说道:“吴奶奶,别拉了,您这一手可真难听。”
吴奶奶不理他,反而好似曲子正到了高潮部分,越来越高亢,越来越振奋。
吴坤突然吸了一口气咦了一声,从地上拾起一片小石头,在纸上急促画了两下,摇头道:“无穷连环,这是无解的。”
谢安侧目,笑容不改,“我也这么觉得。”
“那你还来找我?”
谢安无奈道:“不是都说了,是老师傅让我来找你,不是我来找你,而且本天才觉得术数方面你比我更天才。”
吴坤第一次笑了起来,道:“行啊,小安,学会谦虚了。”
谢安嘿嘿一笑却捂了捂耳朵,吴坤看见了奶奶口袋中的大洋,低眉道:“你又来送钱。”
谢安摆摆手道:“不送钱不行啊,你奶奶拉的实在是太难听了,我送钱是想让她停下来。”
吴坤第二次笑了出来,无奈道:“可你这招不管用啊。”
“有一招有用,要不要试试?”
吴坤好奇,挑眉问道:“真的?”
谢安咧开嘴不知道是喜是悲,走到院子中央,忽然大声喊道:“大清没了!”
老奶奶果然不拉了。
吴坤一脸震惊,看着谢安,可是老奶奶竟然流下眼泪。
谢安饶有深意的看着他,意思是怎么样,管用吧?
吴坤心里微颤,竖起大拇指,谢安指了指井边的图,足尖刚要点地,吴坤喝道:“走门!”
谢安哦了一声,道:“如果看出什么问题回头记得告诉我。”
吴坤没说话,谢安继续道:“这回我真走门!”
吴坤才说:“慢走,不送。”
谢安走后,院里就剩下吴坤和一脸皱纹和泪水的老奶奶。
吴坤慢慢蹲了下来,给奶奶擦掉泪水,老奶奶不认识他,只是一个劲儿的变换着表情,一会儿难过,一会儿又好像是欣慰,嘴里牙没了,不清不楚说着:“淼儿,淼儿,我的淼儿....”
吴坤如受重击,脸色苍白,不忍再看,回到图上,手中的石片轻轻划拉纸片。
吴坤划一道。
虞河里的真正的石眼就多一道石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