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枚金珠精准地打在了那燃着长明灯的铜制莲花灯台之上。
金珠与烛台相击发出轻响,然那烛台与长明灯歪斜坠地间的声音更大,得以将前者掩盖。
火光点燃了那描绘着经文的轻纱,刚行至此处,捧着一罐灯油要上前添灯的僧人见眼前不知怎么忽然烧了起来,猝不及防之下惊慌后退一步,手中一抖,油罐跌落。
灯油洒了一地,火势立即蔓延其上,“轰”地一声便烧了起来 僧人的僧袍一角也被点燃,慌乱间连忙弯身拿衣袖去拍打。
“起火了”
“快”
明洛面色一变,回头去看,见得此状立即起身“快去取水灭火”
她此刻来不及去想其它,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天女塔若在她眼前被烧毁,她没有办法同姑母交待解释非但塔不能毁,塔内紧要的东西也一件都不能毁 于是明洛快步奔向起火处,安排僧人内侍救火,并将紧要之物移向玉池边。
因祈福之故,塔内挂满了经布,又因塔中本就常年燃着火烛,火势蔓延间,很快起了浓烟。
常岁宁拿衣袖掩住口鼻,咳嗽着后退到一架屏风后,仰头环视着这座高塔,于心中再次默念曾从无绝那里听来的奇门阵法口诀。
她身上的药效将退,并没有时间与明洛做什么磨磨蹭蹭的交易,她方才说出那些话,为的只是转移明洛的注意力。
接下来的事,才是她真正要做的事。
她依照着这半日分辨之下看出的阵法玄机,脚下快步丈量,于心中默数着,来到了一处通往二层的楼梯旁。
常岁宁试着踩了踩脚下的几块地砖,又抬手去试着摸索楼梯旁的那座兽像,但皆无反应。
不是这里。
她所通多为军阵,到底不算精擅这些复杂的阵法,只能凭借着猜测一处处去试。
她在这塔中坚持不了太久,唯有试着破了此阵,才能从根源上断绝暴露的可能。
这半日的观察之下,可知阵眼藏于隐蔽之处,她纵暗中破了,明面上一时也不会被寻常人察觉端倪她敢这么做,并非不管不顾,而是在依仗着无绝的立场行事。
既然现下可见无绝并不是明后的人,那她大可放心去破阵,而不必担心无绝转头会将阵法被毁之事告知明后,至于之后的麻烦,再见机行事好了。
如此局面若不想束手就擒,便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而此时,她需要先解决掉眼前这个最大的麻烦。
又试错了一次后,常岁宁来到了一处称得上隐蔽的壁画前,此刻她脸上已是冷汗淋漓,唇上不见半分血色。
她抬眼看着面前用色鲜艳的壁画,只见其上所绘不是寻常神佛,而是有无数恶鬼在挣扎着的修罗地狱。
常岁宁面色未改地抬起手,手指落在了那描绘着可怖血腥之象的壁画之上。
她以手试探间,试图从画上找出些线索,最终她的目光落在了那画中似掌管此一方炼狱的青面獠牙的高大鬼怪身上。
那鬼怪手持册薄,但那薄子此刻却遭烈火焚烧着。
常岁宁的手指按在那团烈火之上,只觉微有松动之感,当即以手为拳,用力在那处石壁上砸了下去。
下一瞬,那壁画一分为二,石壁成门,在她眼前缓缓移开。
厚重的石门移至一半时,忽有破风声迎面袭来,一支利箭在常岁宁的童孔中迅速放大,带着一击毙命的杀机已来到了她眼前 常岁宁避无可避间,往后仰身之际,那锋利的箭头已要抵至她眉间。
但那箭却倏地停下了 箭身被少女紧紧攥在了手中。
常岁宁直起身,微侧过去,视线定定地看向那已经全开的石门。
入目尚未见阵眼,而皆是拦路的机关。
这些机关应是为护阵眼所设,否则人人都可以进来毁阵了。
应是她打开石门的动作触发了机关,此刻那通往地下的昏暗地道中,已有机关转动之音响起,那些沉闷交错的声音带着阻退来者的威慑之感。
常岁宁 无绝所擅机关阵分两种,一种是可启可停的活阵,如触发机关一样,只要寻到可关停机关之物便可使之停下。而另一种,是一旦设下便无法关停的死阵,除非机关尽毁,或是闯入者悉数身死。
显然后者威力更甚,来人一旦闯入,便没有迂回应对的可能,人与机关,只能存一。
赤手空拳而来的常岁宁试着握了握手中刚借来的长箭,她身上药效已退,随之恢复的有痛觉,还有其它知觉。
知觉既已恢复,那便不妨一试。
无绝的机关之法,她还是有些了解的。
常岁宁看了一眼手中的箭“就靠你了。”
虽然寒酸了些,但比没有好,待她闯进去后,再顺些其它更好的来用。
少女握箭抬脚,走进暗道。
而下一瞬,她脚下忽而一顿。
昏暗中,常岁宁凝神细听,只听得那些原本转动着的机关声忽然停了下来。
再下一刻,又有声音响起,却像是各处机关悉数无力散落的声音。
再待片刻,一切归于寂静。
事出反常,常岁宁下意识地退出暗道,欲先静观。
而走出暗道之际,她忽然怔住。
那些自她入塔开始,就一直停留在她身体里撕扯绞杀的无形利刃,此刻似乎同那些机关一样忽然被卸了力气。
很快,常岁宁便察觉到身上的痛感与不适明显在逐渐减轻,在远离她。
数息后,她下意识地晃了晃脑袋。
头似乎不疼了。
再次看向那昏暗的暗道,常岁宁想到方才听到的机关毁落之音,一个猜测不禁生出。
难道是有人在她之前闯了进去将阵眼毁了阵已经破了方才那支箭朝她飞来时,可见入口处的机关尚在,如此便证明无人从此处进入过,那么,是有人从别的入口闯了进去还是说,无绝用了什么其它的、她想不到的办法让塔中的阵法暂时停下了或者,除了无绝之外,还有人在帮她 常岁宁心中猜测无数,但听得有脚步声在朝此处靠近,她立时按动壁画上的机关,在那石门即将合上之际,不忘把手中的箭扔了进去。
而后她提身一跃,抓住了上方彩梁,借着梁上垂挂着的经幡遮挡藏身。
来人是明洛。
她口中并未呼喊,只以视线找寻,但常岁宁很清楚明洛必然是在找自己。
未在这里见到常岁宁,明洛便快步离开了此处。
待人走远了些,常岁宁才从梁上轻跃而下,拍了拍手上沾着的积灰。
明洛能回过神顾得上来找她,说明火势应该控制住了。
塔内有玉池,塔外三面有水环绕,且建塔时必然很注重避火之道,加上这场火发现的及时,注定不可能烧得太大。
常岁宁本也没想过要烧塔,只是为了制造混乱而已。
在这混乱的末尾,常岁宁寻了一扇窗,翻了出去。
不出所料,她很快便被守在塔外的内侍“发现”了。
明洛从塔内快步出来时,正见常岁宁掩面咳嗽着,似被火烟呛到了。
她试探地问“常娘子是从哪里出来的”
纵然塔中因起火一度陷入了混乱,但那些奉命看守在塔门外的内侍并没有走开。
少女咳得声音有些哑了“就近翻窗出来的,不出来难道等着被呛死吗。”
一旁的僧人念了句阿弥陀佛。
塔内着火,所有人都忙着救火,而这位女施主却将独自脱逃,说得如此理直气壮。
明洛看着那少女,道“火已扑灭,常娘子随我回去吧。”
常岁宁“不着急,待火烟再散一散。”
明洛微皱了下眉,但也未再多说,只陪着常岁宁一同站在塔门外。
反正只要入了塔院,便在那阵法之内,她只要看着常岁宁别离开这座院子便不算失职。
内侍和僧人们很快将烧毁的东西抬出来,取水擦拭清理了塔内烧过的痕迹,好在烧毁之物皆是些经书经幡之类。
见并未造成大麻烦,明洛这才使人将消息禀明圣册帝,并又交待所有人,不可将天女塔起火之事说出去半个字。
僧人内侍皆会意应下。
今日圣人于塔内祈福,如此关头却出现了起火之事,传扬出去定会招来无数猜测非议。
前来送斋饭的僧人走进了塔院,手中提着两只食盒。
“有劳小师父将我的饭菜摆在这里吧。”常岁宁指向院中石桌。
还在安排后续事宜的明洛闻言转头看向她。
“我这个人饿不得,稍饿些心情脸色都会变差,故而就不等明女史一同用饭了。”
常岁宁说话间,抬脚走向了石桌。
明洛眼底有一丝思索。
稍饿些脸色便会变差吗 她想到了方才在塔中少女靠近她时,那微有些发白的唇。
明洛静静看着那似乎从来不懂得女子言仪为何物的少女,帮着那僧人一同摆好斋饭后,便端起米饭,拿起快子吃了起来,很快便将一碗饭和两碟素菜吃得干干净净。
放下碗快后,便转身去了一旁的木桶中取水净手。
背对着众人净手间,常岁宁摊开手心,看着那枚黑石扳指。
这是方才那位送斋饭的僧人在与她一同摆饭时,偷偷交给她的。
是无绝发觉她未拿此物后,又专程让人送来给她的吗 察觉到明洛一直在盯着自己,常岁宁借着擦手的动作,顺势将扳指收了起来。
见常岁宁自行折返回了塔中,明洛眼底思索之色更甚。
塔内已经清理干净,只是门窗仍大开着通风,天色本就阴沉有风,塔内便好似被凉意洗了一遍,火烛烘出的暖意全被洗走了。
明洛进了塔中,只见那少女已经履行起了吃饱饭便抄经的承诺,身姿坐得笔直,神态也很认真。
明洛跟着走了过去,坐下。
接下来半日可见,她对面那少女无半分懈怠,除了偶尔起来活动一下身子伸个懒腰,其余的时间都在认真抄经。
窗外天色暗下时,又有僧人来送了斋饭,常岁宁遂搁下了笔。
明洛也起身,在经过常岁宁的经桉时,停下了脚步,垂眸看了一眼,不禁觉得讽刺。
她似笑非笑地道“看来常娘子的确很喜欢崇月长公主的字。”
刚走出两步的常岁宁闻言并未回头,只随口道“难道明女史不喜欢吗。”
明洛无声冷笑。
她此时虽觉看不透对方真正的想法,但她也不必去管其它,今日一整日下来,对方明面上的确并无值得一提的异样,不是吗 既然没有异样,那便不是。
既然不是,那便最好永远别是。
用罢斋饭后,常岁宁假模假样地在天女像前上了一炷香,便在僧人的指引下,去了塔内的独室歇息。
此处是午后专为她收拾出来的下榻之处,这三日“为表祈福诚心”,她吃住皆要在塔内,不可擅自离开。
常岁宁歇下后,明洛离开了天女塔。
她在圣册帝临时处理政事的书房外等了许久,才见书房的门被打开,一群大臣三三两两地走了出来。
这些官员们的脸色大多都不太好,且看起来应当是有过争吵。
明洛未急着让人通传,因为书房内还有人在。
圣册帝单独将崔璟留了下来说话。
“这是午后自并州而来的密信崔卿且看看吧。”圣册帝的脸色有些凝重“此事朕想听听崔卿的看法。”
并州是崔璟所领之处。
崔璟自内侍手中接过了那封密信。
两刻钟后,崔璟方才自书房中出来。
明洛上前向他行礼“崔大都督。”
崔璟与她颔首。
“那些道州来的流民,不知可安置妥当了,是否有伤人闹事之举”明洛询问道。
“已安置妥当,禀明了圣人。”崔璟答话间,脚下未有停留。
明洛微抿了抿唇,只能道“崔大都督慢走。”
她这才去见了圣册帝。
书房的门紧闭着,明洛将今日常岁宁在塔中的举动事无巨细地禀于了圣册帝,除了对方说要与她交换秘密那件事。
一整日未曾有过片刻歇息,被诸多急务压身劳神的圣册帝,此时闭着眼睛靠在椅中,让人看不出除了疲惫之外的任何情绪。
直到,她开口问“究竟为何会起火你是否查清楚了”
这句问话,令明洛无声紧张起来。
求生的本能告诉她,她不能在姑母面前有一丝一毫的隐瞒,哪怕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她也当说出自己的猜测,以供姑母分辨。
她事后反复想过了,当时就在常岁宁靠近她,说出那些话使她失神的时候,忽然就起了火这时机太巧合了不是吗 有时,巧合二字意味着很多可能。
她该说出这个会延伸出许多可能的巧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