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能成功,则先生不负左将军多年厚遇,你辅佐其平定天下的理想还能继续,老夫人又焉能不喜呢?”
张绍起身后退一步,朝徐庶长拜顿首:“是背负弃主恶名、被人嘲笑不能善始善终,令老母整日心怀愧疚以泪洗面?”
“还是一举震惊天下,让自己忠孝两全?”
“这两条路摆就在面前,请徐先生抉择!”
缄默,院中陷入了奇异的缄默,面对张绍又一次的道德绑架,徐庶一言不发,面色严肃,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而张绍呢?他飞速说完这些话后就低着头,额头冷汗津津,甚至有点不敢去看徐庶的眼睛?何也,心虚啊。
别看张绍方才一副智珠在握的模样,其实都是装的,这整个计划他给自己打几分呢?顶多五十!及格线都到不了。
没办法,这是仓促想出来的,在徐庶进门前,张绍都不曾动过这念头。直到旁听母子对话,徐老夫人让张绍见识了何为“忠义”,徐庶则展现出自己的纯孝,以及对刘备满满的歉疚,这让张绍觉得可以利用。
等张绍再救下自缢的徐老夫人,也算还上了欠她的恩惠,此事便水到渠成了。之后支开夏侯霸不要太顺利,二舅是老实人,太容易忽悠了。但谁知道他什么时候反应过来,回来将徐庶带走?张绍必须考虑,这会不会是自己和徐庶仅有的独处机会!
所以张绍只能赶鸭子上架,在短短半刻钟内,拼凑出个“诈降曹操,赤壁战后发动南郡豪杰举事”的粗糙谋划。
若有时间慢慢打磨,张绍有信心表现得更具说服力,但他根本没办法细细组织自己的语言和逻辑。这其中最难解释的“为何笃定曹操必败”更只能模棱两可,托言于鬼神之事,指望徐庶和其他古人一样迷信。
但徐庶好歹是史书留名的智谋之士,他会轻信吗?
张绍心里没底,因为这个计划里,风险全得徐庶来担,他必须亲自联络反曹力量、去等待不知真假的前线败绩。曹操多疑,每时每刻都有暴露风险,徐庶必须用自己前途和老母的性命去冒险!
还有诈降背刺,符合徐庶自己的立身原则吗?张绍可清楚记得,三国演义里,徐庶在母亲死后,还被曹操故意派去刘备处出使,这就是典型的君子可欺之以方,让徐庶碍于信义人言,无法复投刘备……而此刻的徐庶,又持何想法呢?
越想漏洞越大,张绍将计划评分再降二十,准备好在徐庶断然拒绝后,自己哈哈几下当此事未曾发生,至少尝试过了,不留遗憾嘛。
“此事出于我口,入于徐先生耳,相信他不会出卖我,再说了,我一個八岁稚童妄图拉他入伙背刺曹操,说出去谁信啊?”
说来惭愧,整个计划中,只有张绍处于绝对安全的位置。
徐庶终于不再死盯着张绍,而是闭上了眼睛,左手开始捏自己的眉心,这几天他实在是太累了。自母亲失散后,徐庶便再没合过眼,三天两夜不睡觉,还在汉水和当阳间来回奔波百里,身体已到极限,内心则充斥着背弃主公的愧疚、对曹军囚母相逼的愤怒。
更别提今日进门短短一刻之内,便骤然遇上亲母自杀这种惊吓,徐庶越发心力交瘁。
这还没完,水都顾不上喝一口,张绍又忽然跟他说了一大串令人惊愕的事,从未卜先知江东使者鲁肃前来联盟,到预言曹操必败,再至怂恿徐庶“诈降”以图大事。单独拎一件出来都足够让人消化半天,忽然打包在一块塞过来,如此大的信息量,让徐庶的脑子差点宕机,到现在头都还嗡嗡作响。
所以徐庶才一直被张绍牵着鼻子走,对无法解释的异事,甚至下意识地去寻求水镜先生讲过的谶纬预言之说来强行解释……换了往常的他,当不会如此。
好在,徐庶最后还是守住了最后一丝理智,闭目片刻,徐庶迅速将方才发生的事在心中过了一遍,慢慢捋清这里面的利害干系。这才重新睁开眼睛,似乎已恢复了几分往日的清明。
徐庶望向张绍的眼神,不再是愕然惊骇,反而多了几分物伤其类的同情,张口说出的第一句话,既非同意,也不是拒绝。
“阿绍,你,很想念汝母亲了罢?”
这是什么意思?张绍愣住了,支吾着不知如何回答,其实他一点都不想夏侯涓,这身体是穿越客意志支配的,记忆里那些慈母爱子的画面,仿佛隔雾看花。
张绍真正所图,只是快点摆脱俘虏人质身份,早日回归刘备集团。若能成,以他知晓大概历史进程的先知先觉,这辈子能舒舒服服地当小股东,荣华富贵唾手可得,最重要的是,自己拥有过何种生活的选择权。
反之,若什么都不做,束手任凭事态发展,张绍大概率会和刘家姊妹一起,作为战利品被带回北方。她们会遭遇什么?张绍压根不敢想。尽管初见时他将刘如玉当成路人,但经过几日共患难,虽达不到“姊弟之情”的程度,至少也算邻家少女了吧,若能阻止悲剧当然最好。
而张绍虽有夏侯家庇护,被掳走后当不会有性命之虞,但他毕竟是敌将之子,寄人篱下,命运也会随着曹刘交战飘忽不定。张飞杀的每个魏将亲属,都会把仇记在张绍头上,或明或暗的敌意会愈来愈多,夏侯家能护一时,还能保他一世?
仅仅为了暖饱,张绍不知得违心跪舔多少人,你当他们个个都和夏侯霸一样好说话?想想都累,这日子过的,犹如一只住在猫窝里的小耗子,终日万分惊恐,估计也活不长吧。
话虽如此,但毕竟潜意识里的东西是抹不掉的,一提到夏侯涓,张绍的眼泪还是止不住地夺眶而出,就像之前面对张苞尸骸一样。张绍有些尴尬,正欲伸手擦拭,却不料徐庶已经走过来,犹如一位师长,将他抱在怀中。
“阿绍,我明白,吾等,都是想回到母亲身边的孩儿啊。”
徐庶大概理解张绍的举止了,这孩子应该是目睹兄长死难,在绝境里迸发出了原本并不显著的智慧,犹如被雷霆劈开,又遭骤雨冲刷的璞玉。他肯定还碰到了什么奇遇,这才对一些事未卜先知。但归根结底,都是因为想回家啊,所以才如此猴急,如此的……嗯,不择手段。
忽然被一个成年男子抱住,张绍感到一丝尴尬,但心里这暖洋洋舒服的感觉,又是怎么回事?
自觉稍稍安抚了张绍的情绪,徐庶松开了他,蹲下来看着张绍双目,认真地说道:“请放心,徐庶虽无能又无忠,但我受主公大恩,本就当为知己者死,若能确保母亲安危无虞,庶纵是拼了这条性命,也一定会帮你,以及侯女姊妹回家!”
徐庶家乡颍川虽在曹操控制之下,但他家不是冠族,而是“单家子”,比寒门还要寒门,单家独户,自父亲早亡后,便与亲戚几乎没有往来。再说中原大乱后,徐家远亲早就四散各地,故而徐庶唯一顾虑的,只有母亲。
张绍顿时大喜:“先生这是……答应了?”二三十分答卷也能过,还有这等好事?
然而徐庶却摇摇头:“我只答应会设法助汝等归家,至于其他,半句也不能保证,除非……”
“除非如何?”张绍还是想争取一下。
徐庶露出了笑,他方才一直处于被动,如今却通过与张绍共情宽慰,开始一点点夺回对话的主动权。
“除非你能先将自己究竟有何等奇遇,为何能说出江东使者鲁子敬之名,以及预料曹操必败之事,说与我听!”
看来这是绕不过去的,张绍遂不再刻意隐瞒:“是梦,在当阳长坂,我从马背跌落后,直到苏醒前,做了几个奇异的梦……”
就这样,院子里开始了故事会。
张绍说,自己当时梦到父亲张飞在长坂桥头持矛大吼,吓得虎豹骑不敢深追。
还有赵子龙将军英勇无比,在长坂救下了阿斗。
又见鲁子敬翩翩而来,与左将军相遇;最后是徐庶北上,徐老夫人悲痛自缢,而徐庶就此懊悔终生……
反正结合近来真实发生的事添油加醋,听上去好歹没那么尬。
徐庶听得很认真:“还梦到了曹军之败?”
“然也。”说到这,张绍又开始三缄其口,还是不太愿意透露赤壁之战的具体情报。一来他所知可能不准确,多说多错,二来也想为自己留一张底牌。
徐庶十分善解人意,见张绍面露迟疑,遂不逼迫他,颔首道:“够了,已经够了。”
虽然面上没有表现出太多情绪,但徐庶心中却有些激动,暗想:“若这都是真的,莫非是上天不忍见主公败亡,而送来的图谶预言?”
后汉是最相信谶纬预言的朝代,只因光武皇帝扫平天下的经过,确实夹杂着一股子神秘味道。
比如光武早年在河北时遭王郎追杀,带手下狼狈逃窜,抵达滹沱河时,当地人告诉他们,河冰早就化开了,并且没有渡船。追兵眼看就要抵达,刘秀不甘心,派王霸再去查看。王霸一瞧确实如此,但为了避免众心大溃,回来竟公然撒谎,说河水结冰,坚实可渡。
结果等光武抵达滹沱河时,本已解冻的河冰居然奇迹般地凝结!他们有惊无险地渡河。然而河北尽是王郎地盘,接下来去何处安全?就在迟疑未定时,路边忽然凭空冒出来个白衣老父,指着远方对光武道:“努力!信都郡为长安城守,去此八十里。”光武等人立刻驰赴,果然得到信都太守任光效忠,有了第一块地盘。
这可不是民间传言,而是太史记录在东观汉记上的真事,言之凿凿。至于昆阳之战里那颗坠入王莽军中的流星、两军交锋时忽然出现的风雷骤雨,更是离奇。
徐庶虽然不怎么吃这套,但他老师水镜先生很信,觉得这证明了天命在光武,至于民间笃信的人,就更多了。
如今张绍也遇到了异事,若徐庶还在刘备麾下,他会毫不犹豫地利用这些谶纬预言加以宣传,因为这能证明,刘备匡扶汉室的事业有天助之!
但身为谋略之士,在做判断时,有一个最基本的原则,他万万不可违背。
徐庶道:“我相信阿绍所言非虚,但若要我单凭这些,就相信曹操之败,尚嫌不足。一如吴孙子所言,戎事,不可取于鬼神,不可象于谶事,不可验于算卜。”
原来如此,张绍哭笑不得,感情自己之前白装神棍了,看来以后这招还是尽量少用。
然而徐庶又道:“但我,信另一人‘曹操必败’之辞。”
哦?还有人做出过类似的预言?张绍好奇是谁:“先生指的是……”
徐庶望向东方:“正是孔明!”
是了,昨天清晨,徐庶离开汉津北来时,孔明也即将随鲁肃南航,去江东斡旋联盟,但他还是匆匆来和徐庶作别,讲过这样的话。
“主公虽新败,但能济民者必得人心,日后破操军必矣。”
那只持毛扇的修长的手,指着滔滔江汉,对徐庶说道:“元直兄,此去且看好了,我在隆中预言的鼎足之形,将成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