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吧。”顾旭沉吟片刻,说道。
他现在无法直接前往灵霄界妖仙族血池,帮助时小寒觉醒血脉。
如此情形下,她的沉睡变成了他不得不直面的一个问题。
“你会同我一起回去吗?”时小寒偏过头,目光凝视着他,轻声问道。
摇曳的烛火映照在她明亮的杏眼之中,仿佛星辰坠入了澄彻的秋水。
“你的家人,他们应该不会想见到我,”顾旭轻轻摇头,然后顿了顿,又说,“不过,我会在洛京,远远地看着你的。”
时小寒返回家乡,并没有大张旗鼓,广而告之。
她只是简单地给父亲写了一封信,告知了他这一消息。
信中附带顾旭的一句朱笔,恩准贵妃于元始二年四月初一回乡省亲。
当日,她便带着几个宫人,穿过顾旭以”乾坤“权柄开辟的空间通道,抵达了时家于胶东行省的住处。
如今的时氏,已经不再是过去家财万贯、赫赫巍巍的士族豪门了。
改朝换代之后,他们失去了曾经日进斗金的丹药作坊和那片一望无际的灵田,身份骤降为乡野庶民,只能依靠眼前的一亩三分地维持生计。
所幸的是,他们之前积攒了一些积蓄,加之顾旭以‘聘礼’之名赠与时磊不少的财产,这使得他们的生活尚能维持相对充裕,不至于陷入吃了上顿没有下顿的窘境。
时小寒的马车缓缓停在了田野边一间简朴院落的门前。
这是一道如意门,门扇窄小,布局紧凑,门楣上方刻有如意形花饰的门簪,
与过去时家祖宅那宽敞开阔、凛然大气的金柱大门迥然相异。
虽然时小寒没有锦衣华服,没有携带仪仗,更没有鸣锣开道。
如同过去在沂水县做官时,到了休沐日便悄悄溜去莱州府探望父亲,顺便享受当地美食一般。
然而,此时此刻,她眼前这间朴素的宅子却已翻整一新,台阶干净得连一丝尘埃都看不到。
宅门外的道路,均以围幙严严实实地遮挡起来,完全隔绝了四周百姓窥探的视线。
时家的老老少少,从修为和威望最高的姑祖母时琼瑛,到与她年龄相仿的同辈,甚至还有刚刚踏入学堂的孩童,都整整齐齐地站在门前。他们低头弯腰,神色肃穆,静悄无人咳嗽。
偶有一个小孩站不住了,小声嘀咕了一句“腿酸”,便立刻被旁边的母亲瞪了一眼,严厉地训斥道:“闭嘴,不要冒犯了贵妃娘娘。”
时小寒的父亲时磊也在队列之中。
他和其他人一样,低着头,仿佛在刻意避开她望去的视线。
“这个家,似乎已经不再是过去的家了。”
看着眼前的场景,时小寒心头不禁默默想道。
当时小寒迈开步伐,从马车上走下来的时候,在场的修行者们齐齐拱手行礼,而凡人们则双膝跪下,匍匐在地,口中皆恭恭敬敬地道:“拜见贵妃娘娘!”
时小寒愣了一瞬。
她平日里只会挥舞大刀,对于人情世故并不精通。
当顾旭不在身边时,她还真有些不太擅长应对这样的场面。
“你们……你们不必多礼,”她用略显生疏的话语回应道,“我们……我们其实像过去一样相处就好……”
“君臣有别,贵妃娘娘勿要折煞我等,”听到时小寒的这番话,站在最前方的时琼瑛立刻露出一副惶恐不安的表情,腰杆弯得更低了,“贵妃娘娘念旧,愿意屈尊降贵来胶东探访我等草民,已经是我等莫大的荣幸,怎能无视尊卑之礼?
“这是对贵妃娘娘的不敬,更是对当今陛下的不敬……”
就是这位姑祖母,过去一直对时小寒极为严厉,觉得她过于大大咧咧,毫无大家闺秀应有的风范,担心她嫁不出去,会辱没了时家的名声,因此鲜少给她好脸色看。
而在去年的时候,也正是这位姑祖母,先是催促着时磊为顾旭和时小寒订下婚约,但在顾旭被通缉之后,她又指责时磊“被蝇头小利蒙蔽了心智,未能识破叛国逆贼的真面目”,并催促他赶快撕毁这桩婚事,以免惹祸上身。
如今,看着她一口一个“娘娘”,一个“陛下”,姿态要多低就有多低。
时小寒轻轻咬着嘴唇,心情愈发复杂。
她不知该如何应答,只能像根木头一样杵在原地,默默地听着时琼瑛在自己面前向皇帝表忠心,絮絮叨叨个不停。
“如果是赵姐姐或是上官姐姐在这里,她们会怎么做呢?”她不禁暗自思量。
时家早早就为时小寒准备了午膳。
因为当今皇帝崇尚节俭之风,时家并不敢庖凤烹龙、炊金爨玉,把这顿饭搞得过于奢侈。
但他们依旧极为体贴地照顾了她的口味,特地为她准备了叫花鸡、酥油泡螺、糖醋里脊等她一向喜爱的菜肴。
客观而言,这几乎可以算是时小寒在家中品尝到的最为美味的一顿饭。
然而,她却一点儿也开心不起来。
此刻她正独自坐在一张木制长桌的上首。
各式各样的菜碟整齐有致地陈列在她的面前。
时家的其他成员,则恭敬地站在长桌两侧,默默地看着她一个人用餐。
这无疑让时小寒感到十分尴尬。
毕竟平日里,她吃东西时从来不在意形象,或者用顾旭的话来说,就是“颇具江湖女侠的豪迈风范”。
见到美食,她总是呲溜呲溜地大口品尝,常常吃得满嘴都是油渍。
可是现在有这么多人一本正经地围观,她怎么还敢像以前那样不拘小节呢?
于是,她不得不正襟危坐,左手扶碗,右手拿筷,小口小口,细嚼慢咽。
这对她而言,这简直就像用“昆吾刀”绣花一样别扭。
而每当她有需要时,比如想要纸巾、想喝茶水、添碗米饭等等,这些曾经的族人们便会察言观色,争先恐后地上前献殷勤。
其中表现得最为积极的,是她的堂叔时硕。
在时小寒的印象中,这位堂叔一向热衷于做生意赚钱,前些年她与他说话时,他常常显得爱理不理,似乎觉得她很幼稚。
但今日,时硕总是陪着笑脸,有时还未等她开口吩咐,便会抢先众人一步把她需要的东西恭恭敬敬递上来。
时小寒还注意到,这位过去热爱锦衣华服的堂叔,今日竟然穿了一袭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边缘已经磨得起了毛边,衣服上还打了不少补丁,与他曾经的光鲜形象大相径庭。
“时家虽然被收缴了产业,但也不至于穷到这种程度啊!”她心头不禁涌起一阵疑惑。
不过她很快想到了顾旭曾给她讲过的一个故事,叫做“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
大齐王朝的皇帝总是锦衣玉食,极尽奢华,讲究排场,大兴土木,不惜攫取天下资源以供自身修行之用。整个朝堂也奢靡之风盛行,大小官吏竞相攀比,常常为了维持表面的体面而想尽办法捞取油水。
可今天,当统治大荒的君主换成了顾旭这个以前连肉都舍不得吃,只喜欢吃豆腐的抠门家伙时,举国的风气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人们开始以穿简单破旧衣服为荣。
当顾旭习惯性地在宫中穿着他那件朴素的青布衫,并严惩了一大批贪官污吏时,臣子们也开始纷纷穿着带补丁的衣服上朝,甚至有人故意将新衣服改旧,在上面故意弄出几个破口。
时磊站在一旁,将女儿不自在的模样看在眼里。
他很想抛开世俗的礼仪,走上前去,坐到她的旁边,问问她最近在宫中过得如何,是否能吃得饱肚子,有没有受到他人的欺负,陛下对她的态度是否还像过去一样……
然而,当他看了看四周的族人,尤其是一动不动侍立于墙角的时琼瑛时,他最终还是忍住了,没有这么做。
宝贝女儿现在已经成了天上人,不再是过去那个会抓着自己袖子耍赖索要零食的小丫头了。
时小寒并没有在时家宅邸停留太久。
午膳之后,她稍作休息,便提出了想要离开。
虽然她曾在这片人群中长大,但现在这里已不再是她的家了。
时家众人恭敬相送。
在她来到马车边上的时候,她最后深深地看了自己的父亲一眼。
虽然她对父亲有着颇多的怨言。
但想到如果自己真的陷入沉睡,或许很久都无法再见到他,心情依旧不免有些复杂。
就在这时,时磊深吸一口气,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在众人奇异的目光注视下,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马车边上,抓住了女儿的手腕。
千言万语涌到嘴边,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他几次欲言又止,最终缓缓开口:“小寒,你最近在宫里过得如何……”
此刻,他隐约听到时琼瑛在背后斥责他,叫他退回来,不要冒犯了贵妃。
但他却置若罔闻。
时小寒看着他,恍惚了片刻,然后嘴角上扬,露出微笑,两个小酒窝清晰可见。
“我很好,父亲莫要担心我。陛下对我很是照顾,他最近还教我做蛋糕呢。”
“那就好,那就好……”
时磊也笑了笑,目送着女儿在宫人的护送下登上马车。
马车缓缓启动,车轮在地面上发出轻微的滚动声,逐渐加速,渐行渐远。
待到马车行驶到道路尽头的时候,一道黑色的空间裂缝如闪电般划破长空,随后马车径直驶入那道裂缝之中,彻彻底底地消失不见了。
“回家的感觉怎么样?”
在时小寒返回畅春园后,顾旭揉了揉她黑发蓬松的脑袋,微笑着问道。
“那里已经不是我的家了,”听到他的话,时小寒轻哼一声,一头扑进他的怀里,把脑袋埋在他的胸口,“这里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