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奇人奇事 三心神君和剑先生,互以内家绝顶功夫“传音入密”说话,倒并不是不愿让孙敏听到,而仅仅是他们生性如此,高兴这么做而已。他们所说的话,也不过是互道数十年的经过罢了。
可是,孙敏却不这么想。“他们在说什么话?为什么不让我听到?”
她暗忖着,此刻她若有三心神君的功力,也会一掌震散他们的声波。
她垂着头,因为她不敢去接触人家的目光。而她脸上所带着的那种似喜似怨的淡淡忧郁之色,任何人见了,都不免生怜!
剑先生微微一笑,只是他的笑容,却很难被人家发现。
“三心神君,虽具无上神通,但是他两人的伤,却也不是片刻之间,可以医治的。”他向孙敏说道,语气已不如先前的冷漠生硬。
然后他目光一扫,又道:“这里我们也势难久留。”
他侧目向三心神君道:“刚刚你没有来的时候,我本来准备将他们送往终南山——”
三心神君立刻打断他的话,道:“终南山那老牛鼻子还没有死?”
这两人彼此说话的时候,随便已极,全然不遵守当时世人说话时那种彬彬有礼的规范,只是任意说出而已。
剑先生道:“玉机道人命可没有你长,七年前已经羽化登仙了。可是他的首徒妙灵,却是现在终南派的掌门人。”
他一笑又道:“就是昔年你我在终南山上对弈时,那个始终等候在我们旁边,你以中押胜了我一局之后,还传给他一手‘五禽身法’的那个稚龄道童,现在人家已是陕甘一带武林中的名剑客了!”
三心神君哦了一声。
孙敏却忍不住问道:“可就是终南剑客玄门一鹤妙灵道人吗?”
剑先生微一颔首,又道:“老实说,这两人受伤太重,我也束手无策,想到那妙灵道人,昔年从你处也学了不少医道,本来想到他那里一试,可是却没有想到,徒弟还没有见着,却先见着师父了。”
三心神君哼了一声,道:“想不到你也是人越老越滑,只要你肯拼耗一些真气,为这两人打通奇经八脉,这两人伤势再重,还用得着别人出手吗?现在我已将这事招揽了过来,可也容不得你太舒服,事完之后,我也有件事,要麻烦麻烦你替我做做哩!”
“这个你倒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你可知道我昔年练功时,棋差一步,虽将玄释两门都视为秘技的先天之气练成,但因初步功夫,求速太急,以致现在弄得真气一发,便难收拾,势必伤人而后已,想以此疗伤,不是做不到,只怕在紧要关头,我所用之力过刚,不但不能助人,反而害之,是以我就没有轻易出手罢了。”
三心神君目光一转,脸上却露出喜色,缓缓说道:“这一下先前我所说之事,不但不是我求你,却是你要求我了。”
他故意话声一顿,果然望见剑先生脸上有些心动之色。
“只是现在说出,为时还早,日后你只要帮我那事完成,我也可以将你这大成中的小缺弥补。”三心神君道。
剑先生果然神色又一动,张口想说话,但心念微转,又咽了回去。却说:“我们只顾自己这里说话,把人家都忘了。”
他微指窗外,又道:“此刻天已大亮,我们在此间一日行程,大慨就可以赶到终南。”
他微微一笑,又道:“你我昔日终南一别,至此已有二十余年,我记得在终南绝顶之上,你我还有一局残棋未竟,那时你被我围去一角,推说有事,竟赖掉了,可是现在我却容不得你再如此推诿了。”
三心神君哈哈笑道:“好,好,好!你可知道,这二十多年来,我除了养花采药之外,天天都在想着那一局残棋的破法?哈!这次你又输定了。”
孙敏听着两人的对答,知道两人虽是奇行异癖,却都是性情中人。尤其这万剑之尊,出道江湖后,从未示人姓名来历。自己一见他时,亦觉得他性情冷漠,不通人情。但此刻一看,在那冰山般的外表之下,他也有着一腔和常人一样的热血!只是他隐藏得较严密,别人无法发现而已。
他们所投宿的小店,是在方过临潼,不到长安的一个小镇上。
孙敏套好车马,便在天虽已明,但辰光仍早之际,离店而去。
剑先生和三心神君游戏风尘,随意所至,都未曾骑马。孙敏车虽套好,但她却又势必不能坐在前座,权充马夫。
这一来是因伤病之人,仍须她在车内照顾,再者她以一个女子,总不能 何况在旁虎视眈眈的还有密布江湖的天争教,她也不能不为之顾忌,因此她为难地怔住。
三心神君目光一扫,微微笑道:“此行虽非遥,但若带着两个重伤之人,却非易事。我看就委屈我们这位万剑之尊一下,为姑娘权充车夫好了。”
日光下,他眼角额上已可看出不少皱纹,他内功虽已渗透造化,但岁月侵人,他仍无法抗拒自然的威力,只是他率性而为,说起话来,却仍像个未经世故的年轻人。
只是,他那种说话的声调,使人听起来,仍有一份冷冰冰的感觉。
孙敏感激地望他一眼,对这大名传遍宇内,奇行震傲武林的奇人,大有好感。
目光动处,又落在傲骨凌云的剑先生身上,她实在不敢想像这位武林巨人,会为自己充当车夫。
哪知剑先生却笑道:“你莫以为这难倒了我,当当车夫,也未尝不可。可是我却要你跨在车辕上,做一个牵马提镫的随行小厮,你自诩……”
三心神君接口笑道:“只要我高兴,什么事我都能做,做做小厮,又有何妨?”
他转脸向孙敏道:“只是姑娘的这车夫和小厮,走遍天下,恐怕也找不出第二个哩!”
他笑声情悦,丝毫没有不满之意。
这类奇人行事,常人实在无法揣测,坐在车里的孙敏,心中不知如何想法。“剑尊车夫”,“神君小厮”,这令她简直不相信会是事实!但俯目所见,日光却已从车窗中依稀照了进来。
她望着被日光所照着的爱女凌琳,娇美如花,但却憔悴不堪的面靥,和那她尚不知道姓名,人家就为她冒死却敌的少年的俊美脸孔,不禁袅袅升起一缕幸福的遐思!
她突然觉得自己由一个平凡的妇人,而变得有皇后般尊贵。因为即使是皇后,也无法叫这两位奇人来充当自己的“车夫”和“小厮”。
这份尊荣,是世间所有的一切,都无法换取的。
“而我”,她思忖道,“却得到了!”
这突来的幸福,使得她迷惘了起来。这也许是她所受的苦难,已经够多了吧?
车声辚辚——
不知什么时候,她已睡去。这么多天来的劳顿,她本已倦极,此刻心神大定,自然睡得极熟。
日光隐没,已交戌时,马车越过长安,来到终南山脚。
终南山位于长安之南,为道教名山之一。终南剑派,在中原七大宗派外,自成一家。昔年终南派掌门人玉机道人,以掌中松纹剑,和终南镇山之“七七四十九回风剑法”,称誉武林。
玉机道人虽然身怀绝技,但却绝不轻易炫露,收徒又极严,是以终南弟子也大多是内外兼修,清备无为的玄门道者。这些年来,终南派虽因不常涉足武林,是以名声轻微;但是武功却日渐精进,偶一出手,便是惊人之笔。不像武当、崆峒等其他玄门剑派,到后来竟变得有如江湖帮会一样。
此时终南派的掌门人妙灵道人,接掌终南门户,虽只七年,但已将终南派整顿得更是日渐其昌。多年来他虽只出山一次,但终南剑客玄门一鹤的名声,在武林中已是非同小可!
终南山多年来,都是清宁安详,极少有江湖中人斗胆到这名山上生事。是以剑先生才会选中这地方,作为孙敏母女等的养息之地。
哪知事情却大出意外——
夕霞已退,夜幕深垂,游戏人间,率性江湖的剑先生,端坐在马车破旧的前座之上,手中马鞭倏然扬起,左手抽绳微带,轻轻撮口呼啸一声,马车便在终南山入山之口停下。
三心神君也飘然下了车辕,笑道:“看不出你除了那柄铁剑上有些玩意之外,赶车的本事也不小。这一点,我又是万万不及的!”
剑先生笑道:“你这魔头!少逞口舌之利,还是留点心思,在那局残棋上多下点功夫吧!”
回身轻叩车厢,示意孙敏地头已到了。
孙敏这才自迷惘、混乱,但却带着些甜意的梦中醒来。车厢中黑黝黝的,她知道天已黑了。再探首窗外,眼前高山在望,一条虽然宽阔,但却十分崎岖的山路,蜿蜒入山而去。
她赶紧跳下车,略略理了理鬓发,嫣然一笑,轻轻说道:“这就是终南山吗?”
黛眉一皱,又道:“马车既然不能上山,车子里受伤的两人怎么办?”
剑先生沉吟一下,还未答言,三心神君却又笑道:“这一回不要你做车 他此话一出,孙敏还弄不清什么意思,剑先生已笑道:“佛说:芸芸众生,皆可成佛,人亦是生,马亦是生,枉你惭修多年,连这点禅机都参不透?来,来!你也是马,我也是马,你我就将这辆马车,拖上山去吧!”
孙敏心中暗笑,想不到,冷漠如冰的剑先生,此刻也会说出这等话来。
三心神君跨前一步,手掌轻轻一挥,那套着马的两条车帛,忽地一齐折断,像是被极锋利的刀斧砍过一样。
他微笑着,将手掌往车厢上一贴,左手袍袖一拂,将那匹已经自由了的马,驱得落荒而去。口中却朗声说道:“剑先生说:‘他就是马,马就是他。’此刻我放了马,就如同放了他一样!”
转头向剑先生笑道:“喂!这等深恩,你该如何报法?”
孙敏不禁笑出声来。
这一日来,她的心境无法形容地开朗,因为她许多悬心的事,此时都有了解决。
剑先生也微微一笑,他虽然使得孙敏的困难迎刃而解,可是孙敏,却也使得这孤僻的奇人,沉郁多年的心境,轻悦起来了。
他在三心神君的另一侧,也将手掌在车厢上一按,两个人同时微微一笑,好像掌上有着绝大的吸力似的,竟将那辆沉重的大车吸了起来,夹在两人的手掌之中,从容向山上走去。
孙敏已知他两人的功力,倒也并不惊异,跟着他们,上山而去。
夜色深重,山路崎岖。
但是这在普通人眼中非常艰难的道路,怎会放在万剑之尊和三心神君心上,他们迤然而行,仿佛是游春踏青的雅士。
就连走在旁边的孙敏,步履亦是轻松已极。只是这深山的寂静,却使得她心里觉得重得很!因为此刻已是严冬,连虫鸣的声音都没有。只有风吹枯枝,簌簌作响,寂静中已有萧索之意。
转过几处山弯,道路更见窄狭。
三心神君对剑先生笑道:“看来真是一代不如一代,玉机道人的弟子,果然不如师父,将这些终南道士,弄得这么疏懒,你看!”
他手微指山后,道:“方过戌时,正是晚课之时,但此刻非但听不到诵经之声,连道观钟鸣都没有,想是那般道士都耐不住天意,缩进被窝里蒙头大睡了,我见着那小道童,倒要训他几句。”
孙敏听他将终南掌门,玄门一鹤,称做小道童,不禁暗中好笑,心中却忖道:“他看起来最多也只有四五十岁,但是成名江湖却也有四五十年了,只怕他实际的年龄已经很高,看来这内家功夫,一入化境,确有不可思议的效能,就连世间传说的驻颜之术,也是可以做到的哩!”
剑先生却双眉微皱,加快了脚步,朝深山之处走过去。
再转过一处山弯,前面有一片黝黑的丛林,他们笔直朝前走去,丛林间的小路,上面满铺着碎石,但是抬着一辆大车的万剑之尊和三心神君,脚下却依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来。
再走前几步,孙敏才看见丛林里的道观,她心中却也不禁一动,忖道:“时辰尚早,为什么这道观里的灯光如此黯淡,真像是道人们都睡着了一样,难道这终南派里,真的都是懒虫?”
剑先生更觉得事有蹊跷,身形微长,竟单手托着那辆大车朝前纵去。
三心神君也收起了玩笑之态,掠前数丈,如静夜中之灰鹤,说不出轻灵曼妙,绝无丝毫勉强造作。
孙敏也赶紧跟上去。
却见那道观前明红色的大门竟紧闭着,观中也丝毫没有人声,这景象不是静寂,而是死气沉沉!
三心神君正站在观门前拍门,将那只紫铜门环叩得当当作响,但却仍然没有人走来的迹象,他朝剑先生望了一眼,道:“我进去看看。”
袍袖一拂,就要从那两丈多高的围墙上纵过去。
哪知观中突然传出一道厉叱,一个严厉的声音问道:“是谁?”
孙敏不禁暗忖:“这终南道人怎地这么大火气?”
随着这一声厉叱,大门呀地开了,一个长袍道人当门而立,目光灼然望着门外,神情之中,仿佛戒备森严的样子。
三心神君极为不悦地哼了一声,朝那道人一望,说道:“想不到终南山自从玉机老道死后,排场越变越大,你去告诉你们掌门人,就说有故人来拜访他。”
他将“拜访”两字,说得特别刺耳而沉重。
那道人又望了他一眼,忽然惊唤了出来:“慕容师伯!”
三心冲君怔了一下,想不通这开门的道人怎会认得自己,和自己那极少为外人所知的名姓——慕容忘吾?
孙敏觉得身侧轻风一闪,剑先生也掠了前去。
那长袍道人却扑地跪在观门前,道:“你老人家不识得小侄了吗?”
三心神君目光上下打量这道人。
剑先生却道:“你是否妙灵?”
那道人抬头一望,在依稀的夜色中,认清了面前的两人,狂喜道:“呀!剑师伯也来了!小侄就是妙灵。两位师伯一去终南,已经三十年。可是风姿笑貌,却一点也没有改变哩!”
三心神君颔首笑道:“你却变了不少,想不到以前端着茶杯的道童,现在已经是名闻武林的大剑客,终南剑派的掌门人了!”
他转脸向剑先生道:“岁月催人,时光不再,再过几年,恐怕我们也要入土了!”
孙敏望着那跪伏在观门前的道人,惊异地暗忖:“难道他就是终南剑客玄门一鹤?可是他以掌门人的身份,却怎会自己走出来开门?”
不怪她如是惊异,无论任何一个宗派,也断没有掌门人亲自来开门的道理。
剑先生手一抬,将他托了起来。目光望着观内,正殿上只有莹然一盏孤灯,散着昏黄之光。再望到妙灵脸上,却见他清癯的脸上,憔悴已极。就知道这终南剑派,一定发生了什么重大的变故。
“真是苍天有眼!小侄再也想不到两位师伯的仙驾,竟会来到此间!”
妙灵说话声音中的喜悦,却渗着许多悲伤。他又道:“两位师伯一来,终南派里四百二十九个弟子的性命,算是捡回一半了!”
剑先生和三心神君慕容忘吾,虽然知道这终南派,一定发生了什么重大的变故,可是一闻妙灵道人此言,坚毅冷漠的脸孔,仍不禁微微变色。
是什么重大的变故,能使这终南派大小数百个道人,同时命在垂危?
须知终南派创立以来,高手辈出,门下弟子也并非是无能之辈。此事岂非太过于惊人?
剑先生诧然问道:“贤契一别经年,已自长成,可贺可喜!只是——”
他语声微顿,目光四扫。又道:“这终南山上,是否有变?”
妙灵道人长叹一声——忽然看到站在剑先生身后的孙敏,也不免暗中惊异一下,说道:“终南派确是遇着数百年来未有之劫难,小侄无能,实在束手无策。若不是两位师伯前来,这开派已经数百年的终南派,怕就是从此断送了。
话中情形之严重,使得不动声色的剑先生,为之又微微色变。
妙灵道人又长叹一声,然后轻声说道:“此地不是谈话之处,两位师伯先请进观去,再容小侄详细道来。”
剑先生和慕容忘吾将大车托了进去,孙敏也垂首而入。
妙灵看到竟有一个绝美女子和他素来最为敬仰的自己逝世师尊的两位至友在一起,心里虽然奇怪,但口中却不敢问出来,只是恭谨地垂立一旁。
大殿中灯光如豆,将这宽阔宏大的神殿,笼上了一片凄凉之色,正中神像,羽衣星冠,右手微微握着剑柄,正是群仙中最为潇洒的纯阳真人,在这种灯光下,更显得栩栩如生,直如真仙!
无论任何人走进此殿,心情也会为之一沉。孙敏更是有着什么东西,突然压到心上,连气都几乎透不过来似的!
这偌大的一座道观,除了妙灵道人之外,竟再也看不到一条人影,孙敏有生以来,从未见过比这里再凄凉的地方。
剑先生和慕容忘吾面色凝重,将伊风和凌琳自车中托出。
妙灵道人连忙过来,道:“两位师叔!暂且将这两位病人,送到小侄的房中去。”
他长叹一声,又道:“这道观中除了小侄之外,都已命如游丝,朝不保夕了!”
阴暗的灯光下,他惨黯的面容更为憔悴,紧皱着的双眉中,隐伏着的忧郁,使得身为局外人的孙敏,也不免为之暗暗叹息。
人才济济,高手辈出,名满武林的终南剑派,究竟为着什么变故,会演变成这种地步?
原来这一月来,终南派迭生巨变,门下弟子,连连病倒,得病之人,不但昏迷不醒,而且呼吸日渐微弱,病势沉重已极!
起先,还以为只是患病而已,但是得病之人,越来越多,而且都是突然病发。妙灵道人亦颇知医理,但看视之下,竟看不出病源来,他这才大惊。
因为他医术传自三心神君,不知要比世俗中的名医,强上多少倍。而这病源,竟连他都看不出来。
只是得病之人,三根极弱,筋络不通,竟有些像是被内家高手点中晕穴,但血液如常,却又不像。
到后来,妙灵道人的再传弟子,和几个根基稍弱的弟子,竟相继死去。就连他的几个师弟,也无故病倒。终南山上,立刻愁云满布,没有病倒的人,竟就剩下掌门人玄门一鹤妙灵道人一个!
这种严重之事,使得一向精明干练的妙灵道人,也为之束手,他完全不知道原因,更不知道对策。就是求助,也无法可求。
妙灵道人,眼望着门下弟子,个个都是是命如危卵,心情之怆痛惶急,可想而知。
他势不能坐以待毙,但也别无他法。奇怪的却是他自己未曾病倒,像是人家特地将他一人留下来的样子。
后来,他果然证实了这想法的正确。
一日清晨,吕祖正殿的横梁上,突然发现一张黑色纸笺,他取来一看,那张黑色纸笺上,竟不知用何物写上白色透明的字迹,妙灵道人一看,字字惊心!
原来上面写着:
“字谕终南山玄妙观主妙灵真人:百十年来,中原武林沉沦,八方侠士无主,以致武林争端百起,仇杀日多。
本教主上体天意,下鉴世态,不得不在此纷争紊乱之日,出世为人,一统天下武林之混乱。
因之,本教主拟以终南山为本教根据之地,此一名山,日后必因本教之昌,而更光大,观主必也乐于闻此也。
再者,观主天姿英发,若是终生为终南所困,实为不智。因之本教主破格将汝收为弟子,但望观主达意,声言终南派从此归依本教,则终南山上数百弟子,当可不乐而治。因本教主绝不令门人日夕沉于病痛也。”
下面具名:“天毒教主。”
这文理虽不甚通顺,但词意却非常惊人的纸笺,使得妙灵道人看完之后,面如死灰!
他这才知道:门下弟子,都是中毒。
但这天毒教主施毒之法,以及所施之毒,都是诡秘玄奇得不可思议,而很显然地,妙灵道人若不答应这荒谬已极的“建议”,门下的弟子,便无药可治!
这“天毒教”三字,妙灵道人从未入耳。天毒教主是谁?怎会有竟能使终南山数百道侣,在无形中受毒的神通?他都茫然。
最令妙灵道人惊骇震怒的,却是这天毒教主,不但要自己将这先人创业多年的基业,双手奉送;还要自己声言天下武林,领率开宗立派已数百年的终南派,归依到他那从未听过名字的“天毒教”下。
这事别人听来,也许极为荒谬可笑,但妙灵道人,却绝对没有这种感觉,因为他深深地体会到这张字笺的严重!
因为,如果他不答复,门下垂危之弟子,显然无救。而他虽是终南派的掌门,却又怎能答应这旷古未闻的要胁呢?
他心情紊乱,惶恐万状!
可是,就在他接到那张“谕示”的第三天,终南山上竟来了救星。
在终南山玄妙观后园竹林中的丹房里,妙灵道人,满怀怆痛地将这事源源本本说了出来。
凝神倾听着的两大武林异人——万剑之尊和三心神君,虽然素来行事怪异,却也从未听过这样奇事。
因为自古以来,武林中无论成立任何宗派、帮会,都绝无在创教之时,以要胁手段,要求另一宗派,全部归依于自己的。
三心神君冷哼一声,道:“‘上体天心,一统武林。’哼!我老人家还没有听过有这种狂人!也从不知道天下还有我老人家不能解的毒。妙灵!你引我去看看!”
剑先生微一沉吟,却道:“不看也罢。据我揣测,这种无色无臭,能在无形中使数百人中毒,而中毒之人在昏迷不醒中渐渐死去的毒药,普天之下,除了昔年五毒真君以守宫之精,蜘蛛之液,毒蝎之血,赤练之汁,蜈蚣之唾,和以苗疆深山绝壑中的瘴毒草,再加上几种毒物合成的‘蚀骨圣水’之外,恐怕再也没有一种毒有此威力!”
他微微缓气,又道:“五毒真君制成此物之后,适逢天下武林同道的君山之会,五毒真君竟想以此物将天下武林高手一网打尽,只是那‘蚀骨圣水’也委实厉害,数百个武林高手,果然一齐中毒,五毒真君正自扬扬得意,哪知当时已功参造化的一个奇人,虽然中毒,但却功力未失,逼着五毒真君取出解药,才免了武林这一场浩劫。”
室中诸人都凝视着他,就连三心神君,也在静听他的下文。
他微喟一声,又道:“五毒真君也被那位前辈异人,一掌劈死,只是他们制成的一樽‘蚀骨圣水’,据说只用了数滴,其余的竟不知下落了。”
孙敏忍不住问道:“那毒水只用几滴,就能使数百个武林高手,一齐中毒吗?”
剑先生缓缓道:“后来我才知道,那五毒真君是将毒汁滴入食水之内,虽仅仅数滴,却已使那满溪之水,变成了极厉害的毒药。我一听妙灵贤契所说的情形,便知道那‘蚀骨圣水’,又再次出现。想来也必是终南山的食水溪中,被人施了这种毒汁,而中毒之人功力深浅不同,是以发作的时间,也前后各异。”
妙灵道人却怀疑地问道:“那么小侄也曾饮过溪水,却怎的丝毫没有中毒的迹象呢?”
剑先生眉心紧皱,道:“这可能是施毒之人,为了留你有用,是以乘你不觉时,在你食物中暗暗放下解药——”
三心神君却道:“你又怎能如此确定,这毒就是那‘蚀骨圣水’呢?昔年君山之会,我虽未及赶上,但也曾听人说过,只是没有这般详尽罢了。难道天下就没有第二种如此毒的毒药吗?”
剑先生微喟一声,叹道:“我之所以如此确定,因为我那时年龄虽极幼小,却也随着先师参与此会,也中了如此之毒。近年我浪迹天涯,在滇西一带,就曾听到一位故人说起,五毒真君的‘蚀骨圣水’,又重现江湖,却想不到终南弟子,竟都中了此毒!”
孙敏虽然没有听过数十年前的魔头——五毒真君的名字,但听剑先生说得如此沉重,就知道此毒必定非同小可,黛眉不禁紧皱。
而妙灵道人更是惶恐不已,满脸悲怆之色。
只有三心神君,两眼微闭,似乎陷入沉思。良久,他才缓缓说道:“以七种以上的绝毒之物,合成的毒药,我也无法可解。”
他忽然目注剑先生道:“数十年来,我始终无法猜透你的师承来历,你一说此事,我倒想起来了,那解药放在何处,你总该知道吧?”
此话一出,众人都不禁一怔!
剑先生也自面色微变,但仍沉声道:“我之师承来历,本无不可告人之处,你既然知道,就该知道我的苦衷。至于那解药,昔年果有剩下,但那位前辈奇人,后来为着一事,留恨天下人,将此解药连同一本上面记载他一生武功精粹的秘笈,和一颗两百年前东海屠龙仙子所制,能夺天地造化之功的‘毒龙丸’,都封在一个绝秘的所在。声言:日后若有一人须吃了他当时所身受之苦者,才能得到此物。而那位武功妙绝天下的异人,竟在万念俱灰的心境下,引刀自绝了。”
孙敏和妙灵道人,都无法揣透剑先生口中的武林异人,倒底是谁。
三心神君却俯首沉思,突然凝聚真气,以传音之法,向剑先生道:“我和你相交多年,该算知友,此刻我只问你一言,武曲星君独孤灵是你何人?他那本‘天星秘笈’的藏处,普天之下,是否只有你一人知道?”
孙敏和妙灵道人,茫然望着三心神君,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
剑先生面上的神色,虽然极力控制,但仍大变。
他日光凝注三心神君,也以“传音入密”之法,缓缓说道:“你既已猜破,多言何益?昔年之事,令我终生难安,是以我从不以真面目示人。那本‘天星秘笈’的藏处,的确天下只有我一人知道,但我除非遇到那位奇人口中所说之人,也绝不会对人说出。”
三心神君双眼一张,但却立刻闭了起来,若有所失地说道:“我多年潜居,此次下山,多半就是为了这本‘天星秘笈’。但我竟将隐居于青海穆鲁乌苏河,布克马因山口的无名怪叟,认做是武曲星君独孤灵的惟一弟子。我今晨才说有事求你相助,就是要你同往青海,寻找这‘天星秘笈’的下落。”
他长叹一声,竟不再传音,放声道:“哪知我差之毫厘,谬之千里,这心愿只有落空了!”
他双眼再次张开,两道神光,利刃般地落在剑先生脸上,道:“只是你若不说出那解药的下落,难道忍心眼看玉机老道的数百弟子,都葬送在这‘五毒真君’的‘蚀骨圣水’之下吗?”
这两位神色冷漠的异人,此时却都大失常态;尤其是剑先生,脸上竟露出痛苦之色,显见得内心之矛盾,已达极处!
孙敏缓缓踱到床前,突然看到那冒死救她的青年侠士,脸孔在灯光下苍白得可怖,轻轻伸手一探,鼻息竟已在若有若无之间,她大骇之下,忍不住“哎呀”一声,脱口惊呼了出来!
这一声惊呼,使得丹房中另外三人,目光都转到她身上。
“他……他看样子不成了!”孙敏惶急地说道,焦虑之情,溢于言表。
三心神君又长叹一声,走到床前道:“我救得一人,且救一人。”
侧目一望剑先生,又道:“至于其他的数百条人命,就全操在你的手上了!”语声沉重。
孙敏微喟,忖道:“看来人言真的不可尽信,江湖上传言三心神君恶名彰著,哪知却是个实心仁厚的侠士!”
她却不知道,三心神君,潜居二十余年之后,已大大地改变了性情!
两个时辰之后,昏迷不醒,命如游丝的伊风,缓缓睁开了眼来,发现自己在一间房顶甚高的房间里,四肢百骸,却都像是散了一样,两只炙热的手掌,在他身后缓缓移着,掌心发出的热力,使得自己身体里面,发生了一阵阵奇妙的反应。
他知道是有一个内家高手,正不惜耗损元气,来为他打通奇经八脉。他不知道人家是谁,心里也懵懵懂懂的,混沌一片。
然后,他想起了自己晕迷以前的事,心中不禁暗地奇怪。
这些天来,他一直陷于昏迷中,所有发生的事,他都不知道。此刻他虽已恢复知觉,但无论气力和心智,都还衰弱得很,甚至无法集中思想去思索任何一件事。
但是,他的命总算捡回来了,他身受“夺命双尸”的两处重创,连日车马奔波,再加上这些日子来心中一直积郁未消。于是外狼内虎,交相煎熬,到了妙灵道人的丹房中,生命中所剩下的精力,已经很难支持他再活下去了。
三心神君检视之下,才发现他的伤势,竟比自己想像中还要严重得多!但是为了自己曾经对人家的允诺,竟不惜以多年来采集而成的灵药,费了无穷心血才制成的“再造丸”,增强了伊风生命的机能。然后再拼耗自家的真气,为他打通奇经八脉,除了三心神君之外,世上恐怕很少有人能自冥冥中,夺回他十成中已死了九成的生命了。
伊风自己,可不知道自家所遇的绝世奇缘,只觉得在自己身上移动的手掌,愈来愈急,后来竟改抚为拍,瞬息之间,自己身上的一百零八处大穴,都被人极快地拍了一遍,心中一畅,浊气欲出,“呀”地吐出一堆带着血丝的浓痰。
三心神君住手的时候,额上已微微沁出汗珠,他仍盘坐未动,悄然合上眼睛,让自己的真气在耗损之后,恢复过来。
室中静得怕人,妙灵道人垂手而立,满脸悲怆,像是一尊石像似的,呆呆地站在那里。
剑先生垂目而坐,面上虽然毫无表情,但从他紧握着的手掌中,不难看出这位武林异人的思想,正陷入极度矛盾之中。
孙敏则睁着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正在为自己的恩人疗伤的三心神君,直到伊风醒过来,吐出一口浓痰,她才松了一口气。
至于凌琳,她的伤势较轻,方才服过三心神君的灵药,已自沉沉入睡,娇美如花的面靥上,已隐隐泛出红色。
伤者已治,孙敏心事顿松。转眼一望,看到剑先生的神色,又不禁恻然!
她虽然不知道这位对她特别好的异人,有什么事发生,但却知道他一定有着极大的困难。而此刻,她不禁深深希望自己有这份能力去帮助他。
良久,丹房中才从死寂苏醒过来。
三心神君飘然下床,目中神采,又复莹然。在他耗损了如许真气之后,还能如此,其内功之深,可想而知。
他缓缓走到剑先生身前,凝视了片刻,才沉重地说道:“你我数十年相交,我深知你的为人,关于此事,你必定有着极大困难,但你却怎能眼看着数百条人命死去?”
孙敏走到床侧,见伊风双眼紧闭,也似乎陷于沉睡中。听到三心神君的话,星目一张,突然转身道:“照老前辈方才的推测,那自称天毒教主之人,必有解药,我们为什么不可以从他身上,逼出解药?”
三心神君冷然道:“话虽不错,但那天毒教主是谁,都无法知道,除非他现身出来,否则却何处找他去?”他长叹一声,又道:“但这终南门下的数百弟子,却是人人危在旦夕,若是死等,那么多等一天,要牺牲多少人命?须知人命关天,任何人的性命,都是可贵的。若是你的子女也中了此毒,又不知想来你就不会就出此话了。”
他语声逐渐严厉,孙敏不禁惭愧得垂下脸去,心中只有自责,却没有一丝怪他说话太重之意。因为他们说的话,于情于理,都是无懈可击的。
剑先生脸色更是沉重。突地张目道:“你不要怪我不近人情,其实玉机道兄与我数十年相交,我岂有对他门下的弟子漠不关心的道理?就非如此,我也断然不会忽视人命,何况这还关系着终南一派的生死?但是……”
他长叹一声,眼睑又是一垂。
始终一言未发的妙灵道人,却突然道:“剑师伯方才说:只有一个和昔年那位前辈异人受过同样痛苦的人,便可冒难取药。那么,剑师伯可否将那位前辈异人所受之苦说出来?也许……”
剑先生一摆手,阻止了他的活,脸上竟露出痛苦的神色,缓缓道:“那位前辈异人,内功已臻绝顶,几成不坏之身。百年来就已名扬天下,只是——”
他长叹一声,然后沉声道:“不知怎的,他在古稀之年,竟娶了一位少女为妻,还生下一子。”
孙敏望了他一眼,心中一动,却听他微一停顿,又缓缓说道:“那位前辈异人,在君山大会上,救了中原武林一脉之后,就被人尊为天下武林的至尊,江湖上无论何事,只要他片言只字,便可解决,这也是大家感恩之意,哪知后来——”
剑先生在叙说这事时,曾经数度停顿,像是内心情感激动甚巨;又像是这事其中有些话,是他非常难以出口的。但是他终于说了下去:“他的妻子却假借他的名声,穿了蒙面之衣,使出他所传授的武功,做了许多天怒人怨的事,武林中人,虽然为了感谢他的深恩,不便与他的夫人为敌;但日子久了,还是无法忍受。那位前辈异人,多年建立的威望,竟被他的妻子,在三年之中,破坏殆尽!”
此刻已是夜深,但室中诸人,个个都在凝神静听,丝毫没有倦意。
云床上鼻息沉沉,窗外风声簌簌,灯光照得窗纸一片蜡黄。
剑先生略为移动一下,又道:“后来那位前辈异人的妻子,唯恐事发,竟然远奔海外,投到海外一位魔君之处,做了那人的侍妾。那位前辈异人心怀怆痛也不愿到海外去寻仇,因为他觉得情感之事,最为不可勉强,伤心之余,就将满腔爱念,全垂注在他的独子身上。”
孙敏不禁为之幽幽一叹,妙灵道人和三心神君,也有恻然之容。似乎那伤心欲绝的老人,携着他的爱子,此刻正站在他们眼前一样。
剑先生微微转过头来,望着墙角间的一片空白,又沉声说道:“但是真相未白,武林中将这位前辈异人,诋毁得不值一文!江湖流言四起。还有些人,要群结武林高人,去寻那异人复仇。后来那老人的惟一爱子,竟也误会了他的父亲,在一个月明之晚,留书出走,声言自己不再认这个父亲。”
孙敏悄悄擦了擦眼角,竟然有泪珠泛起。
剑先生却又叹道:“那位前辈异人,心中已是满怀怆痛,再加上这个打击,心志竟然失常,从隐居之处复出江湖。但是江湖上人,只要看到他的影子,就都远远避开。连一些绿林巨盗,都不愿与之为伍,后来——”
他轻轻咳嗽了几声,像是掩饰着自己的太多悲痛,又道:“那位前辈异人盛怒之下,再加以神志失常,竟将最最看不起他的金陵三杰击死。等到鲜血染到他手上时,他才从混乱之中清醒过来,但是又已铸成一错!这金陵三杰,本是义声颇著的侠士,身死之事,立刻又激起了武林公愤。”
须知世间最惨之事,莫过于被人冤屈而无法伸诉!室中诸人听了,都觉得心中沉重已极。三心神君面上,更有异样的感受!
剑先生说下去道:“那位前辈异人,知道事情无法解释;何况到此时,他还深爱着他那妻子,也不愿解释。为了免得自家手上再染鲜血起见,他远遁穷荒;只是此刻,他已不再是先前的他了!于是他将自己生平武功,抄录成集,和一颗费了无数心力才得来,准备给他爱子服用的‘毒龙丸’,以及‘蚀骨圣水’的解药,都埋入滇边无量山深之处。他的儿子离开后,遍历江湖,知道他父亲的去处,到底父子情深,连夜奔去,但是那位前辈异人,已在万念俱灰之下,自行运功震破天灵。他的爱子赶到的时候,也就是他临终的一刻!”
他突然顿住语声,室中立刻又静得像坟墓一样!然后,他长叹一声,道:“我不说,你们想也猜出,那位前辈异人,就是先父;而我,就是那满身罪孽的儿子。在这种情况下,我又怎能违背先父遗命,将那藏宝之地说出来?数十年来,我隐姓埋名,飘流天涯,就是想找到一个如此痛苦之人。但世间痛苦之人虽多,我却从来没有发现任何一人之痛苦,深于先父的!”
丹房中,死一般地沉寂——
没有一个人能出声安慰那极为悲伤的剑先生;更没有任何一人,在这种情况下,还能说出逼着剑先生讲明藏宝之处的话来。
但是,云床上突然响动一下,一个微弱的声音,说道:“我有话说——”
众人不禁大为惊奇,目光转到床上,孙敏便跑了过去,却见她那年轻的恩人,正挣扎着要爬起来。
但是他重创初治,虽然内服灵丹,又打通了奇经八脉,然而阴毒的掌力,却也不是一时半刻之间,可以恢复过来的。
于是他放弃了挣扎,仰卧床上。
三心神君心中却一动,朗声道:“你可是有什么话要说出来?”
伊风微弱地应了一声。
三心神君心中极快地转了两转,忖道:“他重伤初治,若再多言,必定又要费我一番手脚。”转念又忖道:“只是他在这种情况下要说话,必定和此事有关系,莫非……”
于是他也走到床前,沉声说道:“你有什么话,尽说无妨,我们都听得见的。”
孙敏心中大奇:“他尚未复元,三心神君却怎地让他说话呢?”
但也不能说出任何反对的话来,她想到三心神君此举,必有深意。
妙灵道人不禁缓缓移动脚步,走到床前。
原来,伊风并未沉睡,方才室中诸人所说之话,他完全听到了,心中突然升起了一种强烈的希望,使他能够有气力说出话来。
只是他虽然听清了这事的经过,却仍不知道说话的人,竟是数十年前即已垂名武林的万剑之尊。
他挣扎着微弱地说道:“方才我听了那位前辈所说之事,的确是惨绝人寰!但那位前辈所说,‘世间无人的痛苦更深于此者,’小可却不以为然。”
他此话一出,诸人都微露异容。就连剑先生,也不禁抬起头来。
他语声顿了顿,又道:“痛苦的种类,各有不同,自然亦有深浅之分,但是,若有两种性质不同的痛苦,其深浅便无法可比。何况无论任何一种痛苦,若非亲自经历,谁也无法清楚地了解其中滋味!那位前辈的尊人,虽是痛苦绝伦,但若说世间无人之痛苦更甚于此者,却是未必。那位前辈遍历天下,没有看到有人之痛苦更深者,只是因为别人的痛苦,前辈未曾亲身体会过,又怎能有以和自身曾体会到的痛苦相比呢?”他声音虽然微弱,但言中之意,却是字字锵然!三心神君不禁微微颔首。孙敏握着她爱女的手,更是听得出神。
剑先生更是肃然动容,有生以来,还未曾有人在他面前说过类似的话。因为很少有人,能将“痛苦”两字,分忻得如此精辟!
伊风又道:“譬如说:一个普通人,他妻离子散,又受到各种恶势力的欺凌,甚至可能人家当着他面凌辱他的妻子,这种痛苦又如何?他之所以不同于那位前辈的尊人者,只是因为他不会武功,当然不可能和那位前辈的尊人有同样的经历。但是无沦如阿,他心中痛苦的程度,却绝不会稍弱的!”
剑先生目光凝注,仔细地体会着他话中的意思。目光之中,渐渐露出一种别人无法了解的光芒,像是接受,又像是反对。
伊风又道:“就以小可来说,小可的妻子,被天争教主所诱胁,背叛了我,与人淫奔。小可本有极为温暖的家,也被天争教下所毁。小可虽然心怀怨痛,但又怎能斗得过在江湖上威势绝伦的天争教?”
三心神君双眉一皱。伊风又接着道:“不但如此,天争教主更非见小可之死才甘心。小可不得已,才伪装死去,躲过天争教的追缉。抛去了一切应得之物,连复仇的希望都没有!依前辈看来,这种痛苦又如何?”
说到后来,他微弱的语声里,已是满腔悲怨!
孙敏想不到这年轻人,竟也受过这么深的痛苦。妙灵道人走前一步,问道:“阁下可就是武林中人称‘铁戟温侯’的吕大侠?”
伊风微弱地叹了一口气,说道:“不错,小可以前就是吕南人,但吕南人现在已经死去,除非——除非他能雪清夺妻之耻,逼命之仇!”
三心神君却怒道:“天争教又是何物?怎地如此欺人!”
孙敏心念一动,突然道:“天争教,天毒教,莫非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连吗?”
剑先生始终俯首沉思,此刻突然站了起来,在丹房中踱了两步,眉头竟已深皱,像是在考虑着什么重大的决定一样。
此时若有更鼓,该已过了三更。窗外竟下起雨来,像是苍天在听了这么多悲伤的事后,也不禁落泪。
妙灵道人移目窗前,低声道:“今夜不知又死去几人!”
剑先生突地一转身,身形移到床前,望着伊风厉声道:“此刻我愿以先天之气,帮助你打通‘督’‘任’两脉,但是我先天之气,易发难收,一个不好,你便极可能被我震伤内腑,无救而死。如果你‘督’‘任’两脉打通,不但伤势立治,功力也可增过几倍,复仇亦可有望。你是否愿以自已的性命,来博取这些勇气?”
伊风惨然笑道:“小可已是死去之人,性命根本不放在心上。不要说老前辈这等成功希望极大之事,就是大海寻针,只要复仇有望,小可也要去一试。前辈不必再问,只管动手就是。此举若成,小可来日肝脑涂地,必报深恩;若不成,小可亦是心安理得地死去,绝不会有任何怨言的。”
剑先生叹道:“看来世上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人,毕竟还有不少!”
他转过话题,向妙灵道:“藏药之处,在无量山中,此人就算‘督’‘任’二脉可通,明日上路,但也决非三五日中,可以赶得回来的。而且先父藏宝之处,还有什么险阻,我也不知。此人是否有此毅力达成心愿,还在未可知之数哩!”
他此言一出,无异已说明愿以藏宝之处,告诉伊风。
孙敏不禁代这年轻人欢喜。伊风自己,更是不相信这种绝世奇缘,会这么轻易地落在自己身上。两眼之中,泪光莹然,但已非悲痛之泪了。
妙灵道人却突地朝剑先生“噗”地跪了下去,沉声道:“小侄无能,以至终南蒙此惨变!剑师伯如此,小侄已是感激不尽;至于能否成功,却是天命。小侄只有……”他哽咽着,竟再也说不下去。
三心神君却沉吟着道:“这‘蚀骨圣水’之毒,我虽无法可解,但自信以我的‘护心神方’,多保他们几天活命,还不成问题。只望苍天慈悲,一切事都能顺利就好了。”
这率性而行的奇人,此刻居然也信起天命来了。
剑先生身形突地一飘,毫未作势,已端坐在云床之上,道:“此刻我就为他打通‘督’‘任’两脉。只是此举太危险,你们最好出去,免得我心思一分,便是巨祸。”
孙敏一言不发,走过去横抱起爱女凌琳,凌琳突然秀目微张,竟轻轻叫了一声“妈妈!”原来她已经苏醒过来了。
孙敏不禁狂喜!
妙灵道人悄悄一招手,将他们引到丹房旁边的一间斗室中去。三心神君掩好房门,也跟着走了过去。
斗室中灯光亮起,凌琳横卧在小床上,孙敏轻轻抚着她的秀发,心中却不免有些紧张:“万一剑先生的先天真气稍一过猛,那吕南人——”她闭上眼睛,不敢再往下想。
但她也知,这种奇缘,可说少之又少。因为武林中能练成先天之气的人,已是绝无仅有;而肯耗去功力,为人家打通这“督”“任”二脉的,更是连听都没有听过了。
三心神君道:“那姓吕的小孩子,倒真的福缘非浅!连我老人家的‘督’‘任’两脉,都是五十岁以后才通的。这一下他如侥幸不死,武林中又多了一个好手了。这真可说是因祸而得福了!”
时光渐渐过去,不久天已亮了,雨声已住,只有檐前滴水声,仍在轻微地响着。但紧闭着的丹房中,仍没有任何动静。
这其中最为焦急的该算妙灵道人了,因为吕南人——伊风的生死,也关系着终南门下数百个弟子的性命。
孙敏和三心神君又何尝不暗暗着急?可是又过了一个时辰,天光已完全亮了,斗室中灯油早枯。剑先生和伊风,仍是毫无动静。
蓦地,房门一推,剑先生面带笑容,缓缓地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