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人咽喉中咕嘟一响,什麽声音都再也发不出来,这秘密就又随他最後一口气被咽了下去。
这时外面已传来了李玉函焦急的呼唤声,道:楚兄,楚兄,你可曾受伤麽?呼声中,李玉函和柳无眉已双双掠了进来。
柳无眉随手亮起了个火摺子,瞧见楚留香好生生的坐在床上,就长长松了口气,展颜笑道:谢天谢地,我们总算及时赶回来了。这两人全身也已湿透,而且神情看来十分劳累,显见这一日一夜间赶路必定十分劳苦。
楚留香盯他们瞧了半晌,也长长叹了口气缓缓道:不错,两位回来得的确恰是时候。柳无眉燃起了灯,瞪地上那黑衣人道:我们要看看这人究竟是谁,为何要苦苦暗算楚兄。楚留香道:只可惜现在永远也无法知道他是为什麽来的了。柳无眉道:为什麽?
楚留香冷冷道:只因死人是绝不会说话的。柳无眉怔了半晌,长叹道:不错,我的确不该杀了他的,可是我骤然见到一个人提剑站在楚兄床前,又不知楚兄病势已痊愈,情急之下,竟忘了本该留下他的活口。李玉函皱眉叹道:我就知道你这种轻率的脾气,总有一天会误事的。楚留香一笑道:这怎麽能怪嫂夫人。
柳无眉垂首道:这实在应该怪我,但望香帅你……楚留香道:嫂夫人救了我性命,我心中只有感激,绝无他意,嫂夫人若再说这样的话,反倒令我无地自容了。李玉函终於也展颜一笑,道:想不到楚兄的痛竟好得这麽快,可见吉人必有天相。楚留香笑道:说来惭愧,我糊里糊涂的睡了一天,病居然就好了,却累得贤夫妇为我急,实在抱歉得很。柳无眉忽然掀起了那黑衣人蒙面的黑巾,恨恨道:楚兄你认得这人是谁麽?灯光下,只见这人青惨惨的一张脸上,虽然还存有临死前的惊骇之色,但自眉目间犹可看出他生前的骠悍和残酷。
楚留香叹道:我非但不认得此人是谁,而且连见都末见过。李玉函皱眉道:既然如此,他为何要来暗算楚兄呢?难道幕後还有别人主使?楚留香也不答话,却自忱头里拔出了那柄剑,在灯下凝住了半晌,又长长叹了口气,道:这柄剑当真是杀人的利器。李玉函道:不错,这柄剑比江湖中通常所用的剑,至少要长叁寸,但却薄得多,也窄得多,几乎比海南剑派的雪蛇剑还要窄两分,使这种剑的人,剑法想必也和海南剑派一样,走的是轻捷狠毒那一路。楚留香微笑道:李兄见解精辟,果然不愧为第一剑客的传人。李玉函似乎想谦谢两旬,楚留香却又按道:使剑的这人,我虽不认得,但这样的剑我却见过一次。李玉函道:哦?
楚留香道:不知李兄可听起过中原一点红的名字?李玉函动容道:楚兄说的莫非是那只认钱,不认人的职业刺客,人称杀人不见血,剑下一点红的麽?楚留香道:不错。
李玉函道:家父评论当代名家剑法时,也曾提起过此人的名字,说他的剑法自成一格,本可和薛衣人薛大侠争一日之短长,只可惜他的为人偏激,行事也太毒辣,是以剑法不觉也走入了邪路。自古以来,邪不胜正,所以无论他天资多麽高,用功多麽勤,也必然无法登峰造极。楚留香叹道:就凭这一番话,李老前辈已无愧为当代第一剑客,普天之下,只要是学剑的人,都该将这番话牢记在心,终生奉行不渝。李玉函道:小正则剑正,心邪则剑邪,这的确是千古不移的道理。柳无眉忽然道:这刺客用的剑,莫非和中原一点红同样的麽?楚留香道:除了剑柄略有不同,其馀无论长短、宽窄都完全一样。柳无眉眼波流动,道:如此说来,这刺客竟是中原一点红派来的了?楚留香微微一笑,道:这倒绝无可能。
柳无眉轻轻咬了咬她那轮廓优美的嘴唇,道:那麽楚兄的意思是……楚留香道:我的意思只不过是说,这刺客本身和我绝没有什麽瓜葛,甚至根本不认得我,他这次来行刺,只不过是被别人收买的。柳无眉沉吟了半晌,点头道:不错,这人用的剑既然和一点红完全一样,想必就是一点红的同门,自然也和一点红同样是以杀人为业的。李玉函皱眉道:江湖中真有这许多以杀人为业的人麽?楚留香叹道:看来怕是如此。
他忽然解开了这刺客的衣襟,里面是空的,这种人自然绝不会将一些零零碎碎的东西带在身上做赘。
但楚留香却在他贴身的小衣里发现市样东西——一张数目很大的银票,和一面形状很古怪的铜牌。
银票是当时最通行,最可靠的一种,无论在任何地方都可以提现,楚留香叹了口气,苦笑道:二十万两,这就难怪他要来杀我了,为了二十万两,我说不定自己会将自己杀了的,我倒末想到我这条命竟如此值钱。李玉函叹道:这人竟不惜花二十万两来寂楚兄的性命,看来他和楚兄的仇恨必定不小。柳无眉忽然道:我已经可以查出这人是谁了。楚留香道:哦?
柳无眉道:这麽大数目的银票,任何银庄都不会随便用出来的,他帐本上一定有记载,我们只要到这银庄去查查这张银票是付给谁的,岂非就可知道这人是谁了麽?楚留香笑了笑,道:这倒不必。
柳无眉眼睛瞪得更大,道:为什麽?难道楚兄已经知道这人是谁了?楚留香道:我若要收买刺客去行刺别人,也绝不会用自己银票的,所以我们就算去查,非但没有用,而且还会被诱入歧途,找到个不相干的人身上去。柳无眉默然半晌,轻叹道:不错,这也有道理。楚留香微笑道:但我现在已至少查出来一件事。柳无眉立刻问道:楚兄已查出了什麽?
楚留香缓缓道:现在我至少已知道这人必定是个富翁,因为随随便便就能花得起二十万两的人,这世上毕竟是不多。李玉函已沉默了许久,此刻忽然问道:这铜牌却是什麽东西呢?只见这面铜牌正面的花纹,雕刻十叁柄剑环绕一只手,剑的形状,正都和这刺客所使的完全一样。
铜牌的反面,却只刻个八字。
李玉函皱眉道:这十叁柄剑是什麽意思呢?柳无眉目光闪动,拍手道:这意思我已经明白了。李玉函沉吟道:十叁柄剑,难道就是象徵十叁个人麽?柳无眉道:不错,这十叁个人想必都是以杀人为业,这只手代表他们的首脑,这人在同门中排行第八,所以反面有个八字。她向楚留香一笑,道:而那中原一点红,怕就是其中的第一把交椅了。楚留香叹道:看来怕正是如此。
柳无眉道:但最可怕的,自然还是那只手,他虽不出面,却在暗中控制这秘密的集团,利用这十叁个人做杀人的买卖。李玉函骇然道:江湖中竟有了以杀人为业的集团,那岂非可怕得很。柳无眉叹道:这怕已不算是近百年来最可怕的事了。楚留香虽末说话,心里却很难受:难怪一点红看来像是心事重重,原来他就是因为陷身在这血腥的秘密集团中,不能自拔。难怪他决定不再冷血杀人後,就立刻远走穷荒,逃入大漠,因为他知道,那只手绝不会放过他的。任何人只要加入这种组织,除了死,怕就没有别的法子可以脱离了。
楚留香现在才知道一点红的眼睛为何总是那麽深沉,那麽忧郁,他只後悔自己以前为何一直没有想到。
只听柳无眉忽又笑道:但这集团现在已没有什麽可怕了。李玉函道:为什麽?
柳无眉道:因为用不再过多久,这只手上就要被加上一副手铐。李玉函想了想,展颜笑道:不错,现在他们既然已惹到楚香帅头上来了,楚兄还会放过他们麽?柳无眉道:何况,这集团的组织既然如此严密,每一票买卖就必定都要经过那只手的,楚兄只要查出这只手,也就能查出收买刺客的人是谁了。楚留香忽然一笑,道:我并不急找他。
柳无眉纵然最能控制自己情绪,此刻面上也不禁露出惊讶之色,失声道:为什麽?楚留香微笑道:这种人连杀人都不敢自己动手,我见了他反而生气,我现在想去拜见当代第一剑客的手采,这岂非比苦苦去找那种跳梁小丑愉快得多。他凝注柳无眉的脸,缓缓按道:何况,他反正迟早还要来找我的,我又何必急去找他。柳无眉却抿嘴一笑,嫣然道:最主要的,怕还是楚兄怕苏姑娘她们等得急吧?两人相视而笑,李玉函面上却忽然变了颜色,失声道:胡兄呢?胡兄到那里去了?他似乎直到此刻才发现胡铁花已不在这屋子里,楚留香居然也一直没有急,等他问起,才淡淡道:他方好像也发现了个可疑的人,就追出去了。柳无眉也失声道:胡兄已有一只手不能动弹,怎麽可以轻身追敌?楚留香道:这倒无妨。
柳无眉道:无妨?楚兄难道不怕他遭了别人毒手麽?楚留香笑了笑,道:他绝不会有意外的。
柳无眉道:为什麽?
楚留香道:因为别人只不过想要我的命,并不想要他的,方只不过是要将他诱出去,好动手杀了我而已。柳无眉道:但——但他为什麽直到此刻还没有回来呢?楚留香悠然道:他若不是在外面偷喝酒,就一定是迷了路。柳无眉叹道:楚兄倒真沉得住气。
楚留香笑道:我倒不是真沉得住气,只不过是已听见了他的声音而已。很少有人知道什麽时候会下雨,这并不奇怪,因为能像诸葛亮那样上知天文的人毕竟不多。
奇怪的是,也很少有人知道雨是什麽时候停的。
雨好像总是在人们不知不觉中就停了。
静夜的微风中,果然传来胡铁花的声音,道:就是这一家。另外竟还有个苍老的声音道:这次不会错麽?胡铁花道:错不了。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他的人已掠入院子,就像是只刚破人踩尾巴的猫一般冲了过来。
按,就是一声欢呼,道:原来你们已回来了。欢呼过後,又瞪起眼睛,道:老臭虫,你怎麽忽然爬起来的?楚留香还末说话,外面已又传来那苍老的声音,道:楚香帅没什麽事吗?楚留香摸了摸鼻子,道:多谢阁下关心,为何不讲进来一见?外面的人道:老朽非但早就想见香帅一面了,但後来一想,现在还是莫要见面的好。楚留香道:为什麽?
那人笑道:现在我一见你,至少也该磕十七八个响头才对,可是我老头子这麽大一把年纪了,到别人面前叩头实在不好意思,还是等我以後想法子报了你的大恩之後,再来找你痛痛快快喝几杯吧!说到最後一句话时,他语声已远在数丈外。
楚留香讶然道:此人究竟是谁?我几时有恩於他?胡铁花道:你对他倒没什麽好处,但对丐帮却有。楚留香失声道:他也是丐帮弟千?
胡铁花笑道:不是弟子,是长老,算起辈份来,好像连昔年的任慈也比他要小一辈。楚留香眼珠子一转,耸然道:你说的莫非是万里独行戴老前辈麽?胡铁花道:不错。
楚留香忍不住问道:你怎会认得这位前辈奇人的?胡铁花道:难道只有你才能认得这些前辈奇人,就不许我认得一两个麽?他大笑按道:你若吃醋,我不妨再告诉你,今天晚上我还遇见了一个人,也是你早就想和他见面的。楚留香道:谁?
胡铁花道:画眉鸟。
他还想再说什麽,谁知楚留香忽然塞了样东西到他嘴里去,胡铁花吐也吐不出,吃吃道:这……这是什麽?楚留香微笑道:这就是李兄伉俪辛辛苦苦为你取回来的解药,你还是先老老实实睡一觉再说话吧!曙色好像也总是在人们不知不觉中来到的。
为了大家都要赶路,所以天一亮就上道,为了大家都要睡觉,所以楚留香他们就不能再和李氏夫妇同乘一辆马车。
可是胡铁花怎麽睡得,车马一开始行走,他就瞪楚留香道:你为什麽不让我说话?你究竟有什麽事要瞒人家?楚留香道:我要瞒谁?
胡铁花冷笑道:你以为人家还看不出来麽?人家故意不和咱们同乘一辆车,就为的是要让你我鬼鬼祟祟的说话。楚留香微笑道:你怎知这不是他们自己想鬼鬼祟祟的说话呢?胡铁花道:人家有什麽鬼鬼祟祟话好说?
楚留香道:也没什麽别的话好说,只不过是在猜我究竟已知道了多少?胡铁花道:知道多少什麽?
楚留香道:知道他们暗中所玩的花样鬼计。胡铁花几乎跳了起来,怒道:人家当你是好朋友,非但请你吃,请你喝,还要招待你到家去,有人来害你,人家就替你将刺客杀了,现在你却说人家在对你玩花样诡计,我问你,人家贪图你什麽?要你什麽?楚留香淡淡道:也不要我什麽别的,只不过要我的命而已。胡铁花瞪了他几眼,反而笑了起来,摇头笑道:我看你这人真和曹操差不多,只要别人瞧你一眼,你就以为人家又是在打你的主意。楚留香道:那麽我问你,蓉儿他们若在拥翠山庄,他们为什麽要出来游山玩水?又恰巧遇见了我们,世上真有这麽巧的事麽?胡铁花道:就算他们是故意出来找你的,也是人家的一番好意。楚留香道:既然是好意,为什麽不说明?
胡铁花又开始摸鼻子了,皱眉道:难道你认为蓉儿是被他们劫去的不成?楚留香点了点头,又道:还有,我忽然病倒,并没有别人知道,那刺客是怎麽来的?胡铁花道:这也许是他们已在暗中窥探到了,也许是店小二在通风报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