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蠡不但长于当机立断,对内政也颇有心得,在楚国时,他曾听计然传授富国之术,正好运用在这里。
他献策道:“大王三年不在,国中政令涣散,首先当内修其法令,让群臣僚吏各司其职。再者,越国每年都要向吴国贡献大批粮食,以至于田野里没有堆积的谷物,粮仓里也空着,故而必须减免百姓的赋税,还富于民。再积极引导并奖励农耕,让百姓垦其田畴,内实府库,越国自富!”
勾践皱眉道:“此举虽然能让百姓恢复富庶,但减免赋税,府库便难以充实起来,也无法养兵。”
范蠡严肃地说道:“国富,方能兵强。大王,穷兵黩武救不了越国,只有收拾民心,让万民与大王一体,才有机会战胜吴国。诗言:后稷之孙,实维太王;居岐之阳,实始翦商。周室灭大邑商,从太王到武王,前后也花费了很多年,富国强兵之事,非十年二十年不可见功效,还望大王切勿焦急,徐徐图之。”
勾践颔首应诺,让范蠡回去之后拟出详细的条程,文种又上来献策,他的计谋就偏向于如何图谋吴国了。这三年里,文种每次入吴贡献,范蠡就会与他秉烛夜谈,将吴国的虚实,强弱都一一告知他,文种心中,早已准备好了韬略。
“臣破吴之策有七……”
“一曰捐货币,以悦其君臣。大王可以收集国中特有的葛布,采南林甘棠,狐皮、越竹等特产进献给吴王,好说服吴王增加越国的封土,让越国慢慢恢复昔日的千里之邦。”
自从吴国攻越后,吴军占领的地方,越人纷纷逃入山林,无法编户齐民。尤其是后世的浙西、江西北部这些“干越”所居之所,吴王一直视之为无用之地,还是有机会要回来的。
“二曰贵籴粟。吴王穷兵黩武,让孙武子编练了大量兵卒,号称十万之众。如此一来,吴国青壮都持戟当兵去了,田地无人料理,吴国的粮食,开始依赖越国的贡献,大王可以顺应他们的贪欲,却悄然增加粮食的价格,收紧粮道,让吴国府库空虚,人民疲惫。”
“三曰遗之巧工良材,使作宫室以罄其财。臣听说吴王喜欢奢侈的高台,大王大可将越国的能工巧匠进献入吴,让吴王大兴土木,耗费吴国财力。”
“四曰遗之谀臣以乱其谋,吴国太宰伯嚭收受越国贿赂,倘若不是他庇护,大王恐怕早已血溅吴王之庭了,如今平安归来,珍宝厚币也不能拉下,要让他贪图越国的贿赂,继续迷惑吴王,不要对越国产生忌惮。”
“五曰弱其辅佐,吴国相邦伍子胥对吴国忠心耿耿,油泼不进,水渗不入,绝不可能贿赂收买。此人一直对大王怀有杀心,三津口还派人刺杀,实乃越国大敌,不可不除!好在伯嚭觊觎其相位已久,两人在朝堂上已争锋相对,吾等只需要稍加挑拨,让伯嚭与之相斗,将他扳倒即可。”
“六曰积财练兵,以承其弊,这一点最为重要,方才少伯已经说过了,要论对此道的精通,他远胜于我,大王可全权委任少伯。”
说了这么多,文种有些口干舌燥,勾践正听得入神,连忙让人递上水袋,让他痛饮一番后,才擦了擦嘴,献上了最后一计。
“七曰遗美女,以惑其心志。少伯说吴王好色无厌,时常纵情于声色,正巧其夫人去世,吴宫无主,不如在国中挑选美女,献给夫差,或能重现商纣爱妲己而商亡,周幽王爱褒姒而周亡的故事……”
范蠡则补充道:“夫差自己虽然文身断发,却偏偏不喜欢吴越的纹面女子,他的夫人是宋国公女,宋之乱时,也曾迷恋宋巫南子的容貌,后宫佳丽,无不是伯嚭从中原寻来的。故而这挑选美女之事,还得费一番心思才行。”
文种笑容暧昧:“少伯在楚国时,也曾放浪形骸,勾引过不少贵族女子野合,也出入过中原的女闾,对此事极其精通,你可有良策?”
“若要问哪一国的女子最美艳狂放,当属郑卫……”
范蠡闭目吟诵道:“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郑卫女子最为优雅媚人,大王可派人去郑国女闾里寻觅年轻女子,买下来培养。”
“此外,在会稽西面的诸暨苎萝山,也有几处徐国遗民聚居的村落,彼辈为了避免吴国暴政而来,受越王庇护之恩无以为报,每年都奉献少女,充斥先君和大王后宫。她们入越已经两代,语言举止都与越人无二,唯独女子没有纹面,正好符合夫差的胃口,这三年来大王不在,诸暨便未贡献美人,何不再去寻访一番,或有收获……”
勾践颔首同意,让范蠡下去安排此事,却见范蠡转身离开后又折返回来,欲言又止。
“少伯大夫,还有何事?”
范蠡道:“方才子禽献上破吴七策,臣转念一想,觉得还可以添上一策。”
勾践竖起了耳朵:“但说无妨。”
范蠡拾起一根竹节,在地上画起了地图:“方今天下,要论强国,无非是吴、楚、晋三国。吴国败楚、破越,纵横江淮,吴王号称有十万之甲,几乎无敌于南方。想要靠越国残破的身躯,微薄的力量战胜他们,实在是难于上青天,所以需要借力。”
“借力?”勾践想了想:“楚王乃吾婿也,过去三年也让子禽大夫暗中联络,或许可以借助他们的力量。”
“楚国与吴国作战,屡战屡败,胆气已丧。十年前夫差奉吴王阖闾之命伐楚,俘获潘子臣、小惟子和大夫七人,吓得楚国迁都躲避,这些事情,都是臣在楚国时亲眼目睹。如今楚国的令尹和司马都是老成持重之人,策略是内修德政,对外争取陈、蔡,守住旧的疆域,但想要他们全力伐吴,只怕很难,故而交好可以,却不能单单依赖楚国。”
“那大夫的意思是,还需要结交新的强援?”
“不错!”范蠡道:“大王入吴时,晋国赵卿曾派使者楚隆前来慰问,在吴国时,臣也曾与赵卿的间谍相谈过,所以知道,赵氏有助越之意!”
“此话当真?”
勾践听得精神一振,这十年间,赵无恤的风头,连僻居南方的他也有所耳闻。如今赵氏独霸晋权,左拥代翟,右揽泗土,赫然是一个横跨数千里的大国,在内压制魏韩,在外打得齐、秦、郑无还手之力。若在楚国以外,还能得到赵氏相助,那越国就不用太惧怕吴国了!
但他眉头一皱:“赵居北海,吴居南海,两家风马牛不相及,寡人在吴国时,见赵吴贸易日益兴旺,似乎并未受到影响,赵卿为何要助越攻吴呢?”
范蠡道:“夫差好大喜功,妄图染指宋、鲁、莒,然而这泗上之地,早已被赵卿看成是自家后院。加上他新娶了徐国公室遗族为夫人,渴望复国的徐人纷纷北投,这是夫差无法容许的,所以赵吴矛盾会日益增长。容臣在此断言,十年之内,赵吴必有一战,赵军无敌于北方,吴师雄长于南方,无论胜败,吴国必然元气大伤!到那时,就是越国复仇之日!”
“有理,那交好赵氏之事,也交给大夫了。”勾践下拜及地,范蠡连忙还礼。
“臣细细思之,在用美色玉帛贿赂吴国的同时,赵氏那边也不能拉下。倘若寻到美人,臣会亲自训练,先饰以罗榖,教以容步,再宣扬对大王的忠诚。待她们学成,不但外表美貌,而且容态得体,歌舞绝伦,便分别献给吴王和赵卿,让南北霸主都陷入越女的媚骨之下,何愁越国不复?”
晋国邺城郊外,七月正望,赵无恤还不知道自己已被定为美人计的目标了。
无垠的麦田翻腾着金黄的波浪,他穿了一身常服,眯着眼望着老高的太阳,擦一把汗,捻了一把已染上一层杏色的春小麦,除去麸皮,放进嘴里轻轻嚼着,眼睛顿时就亮了。
赵无恤回过头,对范蠡的老师计然感叹道:“瞧这麦子,多亏了先生,今岁又是一个丰收年!”
秋收农忙是很忌讳用兵的,秦国与魏氏终于停下了长达四个月的河西角力,魏氏在付出几千人伤亡的代价,以及错过了夏种后,终于独占河西之地,秦国人只能退回雒水西岸,瞪着血红的眼睛收割粮食,待来年再战。
韩氏也在建成虎牢新城后,也依靠坚城击退了郑国人的几次反扑,但韩氏那小身板也伤筋动骨,民众疲惫。
赵氏这边,却是另一番景象。
计然虽然年近六旬,却并未显现老态,他捋着山羊胡子笑道:“老夫只是指手画脚而已,要感谢,还得感谢大农丞子迟披星戴月,感谢邺地之民辛勤劳碌,感谢学宫的大祭酒预测了寒冬。自然,也得感谢上卿的良政。”
去岁秋至前后,精通天文的苌弘夜观星象,预测说冬天天气比往年要冷许多,冬小麦种下可能会绝收。随即计然也如此认为,赵无恤知道点地理,对天文却一概不知,将信将疑地发布命令,停种冬小麦,来年开春再种春小麦。
果然,去年冬天,天降大雪,黄河结冰,邺城郊外的土地也冻得硬邦邦的。不过开春后四时有雨,所以无论是春小麦,还是粟米、高粱,长势都十分喜人。
赵无恤将农业行家樊迟调到邺地来,颁布了“尽地利之教”,要求民众“杂五谷,以备灾害,力耕数耘,收获如寇盗之至。”
在农业种植上应采取多种经营方式,如若一种作物受到自然灾害,还有其他作物可以收获,耕地要深,除草要勤,收割时要象防备寇盗到来那样迅速,以免遭受损失。这些都是很好的农业技术经验,对提高农业劳动生产率有很大的作用,加上代田法、高温堆肥的推广,良种戎菽的播撒,豆麦间作,所以到秋天时,赵氏领地迎来了丰收。
今年是对移民免税的最后一年,所以邺城居民劳动积极性很高,眼前尽是一片农忙收割景象。
虽然形势一片大好,但计然眼里却也有一丝忧虑。
“天时的周期,是每隔六年一次丰收,每隔六年一次持平,十二年一次饥荒,今年丰收,明岁就不一定了……太阴,三岁处金则穰,三岁处水则毁,三岁处木则康,三岁处火则旱,学宫大祭酒前些日子观测月影,认为明年,整个冀州之地可能会遇到一次灾荒!”
明年……赵无恤面色也凝重起来了,虽然他不知道苌弘的预测是玄学呢,还是科学呢。但至少去年是挺准的,若的确如其所说,明年可是一个难熬的坎啊,亏他还打算在明年有些大动作。
不过他看计然没有太过焦急,便心中一动,拱手问道:“倘若真遇到灾荒,不知先生可有应对之策?”
计然笑了:“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