豹房!
秦堪听到这两个字呆楞许久。
这个令无数大臣唾骂令后世史书极尽嘲讽的殿宇,它终究还是登上了历史的舞台。
其实秦堪清楚,朱厚照从登基时便开始铺垫,他根本就没打算在皇宫里长住,他喜欢自由自在的生活,没有起居官在身边一笔一划记录他的言行,没有无数苍蝇般的大臣在他耳边唠叨勤政布仁,更没有他不爱的女人和他共处屋檐下,过着神离貌也离的憋屈日子……简单的说,豹房在朱厚照心里,是代表着“自由”的圣地。
被满朝大臣逼得快发疯的他,极度需要自由,为了自由他可以不惜一切代价。
秦堪沉默片刻,轻轻叹息。
毕竟只是个孩子啊,他今年才十七岁。前世十七岁的孩子在做什么?他们背着书包埋头苦读,自愿或被迫地接受一切书本上的知识,花费人生本应嬉游玩乐,本应百无禁忌的三年去搏一个所谓的高考分数……然而,前世的孩子再辛苦,何曾有人将幅员万里的整座江山强压到头上,逼着他弱小的肩膀不得不扛起与他的年龄毫不相符的重任?
他拥有万里国土,可这万里国土果真是他的吗?他的净土大约只有豹房了吧。
秦堪很理解朱厚照的想法,也理解这个历史上臭名昭著的豹房的存在。
“陛下欲建豹房?”
“是。”朱厚照重重点头,然后有些担心地瞧着他:“秦堪,你我君臣,却不止于君臣,你不会像那些大臣一样劝我不可违背祖宗成法,不可行离经叛道之事吧?”
秦堪笑道:“陛下既然有决心去做一件事,何必担心别人的看法?想到便去做,这才是潇洒人生。”
朱厚照欣然笑了:“你支持我?”
“站在臣子的角度,我会和别的大臣一样痛骂,”秦堪带着笑意,却重重叹了口气:“可谁叫我认识这么一个不靠谱的朋友呢?朋友哪怕一时兴起想杀人放火,我都只能无条件陪着,建豹房这种小事,简直算得上和风细雨了。”
朱厚照哈哈大笑,使劲拍着秦堪的肩:“幸好当初没认错你这个朋友,父皇在世时常说‘子孙自有子孙福’,如今看来,我果然是个有福气的。”
秦堪笑了笑,有句话他一直没忍心说,朱厚照确实有福气,但福气暂时还不够多,比如建豹房的银子,国库肯定不会给的,敢从国库拨银子,户部尚书韩文会在夜深人静之时找根绳子吊死在承天门前。内库也够戗,锦衣卫早有密报,掌管内库的马永成最近到处跟人哭穷。
皇宫当家不易,朱厚照爱玩,爱变着花样玩,而且玩得很高档。八虎从各地搜罗的珍奇异宝,各种珍稀野生动物,各种马戏杂耍班子,还有各种味道风格不同的美食零嘴儿……这些东西除了极少数被厂卫巧取豪夺之外,绝大部分都是要花钱的,为了巴结这位爱玩的皇上,八虎费尽心思,在花钱上从来很大方,于是……内库就这样渐渐空了。
刘瑾新政的出台,其实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供皇帝花差的钱越花越少,迫不得已整顿吏治,加强中央集权,特别是财权。新政推行颇见成效,大管家马永成好不容易盼到四川云南两地今年缴纳入内库的四十万两银子,结果银子堆在内库还没误热乎,刘瑾便中了秦堪的奸计,为了量产佛朗机炮,而将这四十万两银子全部拨付造作局了。
如今朱厚照欲建豹房,少说也得一百万两银子,大管家马永成大抵只能有两个选择,第一,找根结实点的绳子吊死在承天门,第二,蒙上脸打劫国库。
当然,身为内宫第一人的刘瑾刘公公也轻松不到哪里去,这笔银子将会成为八虎最大的烦心事。
秦侯爷最大的幸福,就是眼睁睁看着八虎有麻烦,而且是超级大麻烦。
转过头瞧了瞧身后远远缀着的刘瑾,秦堪眼中有了几分同情之色。
“陛下,有件事情,臣想求陛下开恩……”秦堪有些为难地道。
朱厚照楞了一下:“‘求’?你刚才说‘求’?什么事竟能令你开口求我?这可是破天荒头一遭呀,赶紧说说。”
秦堪叹道:“臣不得不求,因为臣的岳父大人……他一天被我岳母打三顿还捎带一顿宵夜,臣……实在看不下去了。”
朱厚照回忆半晌,道:“你岳父就是当初绍兴织工案差点被冤枉的绍兴知府,名叫……杜宏?是杜宏吧?……最近没换岳父吧?”
秦堪:“…………”
搁了杜嫣在场,没准一巴掌就乎上去了,瞧这混帐话说的。
“正是。”
“你岳父为何被打?”
秦堪叹道:“因为我岳母嫌他没本事,当了一辈子官儿,至今还只是个小小知府,而他的女婿,也就是臣,才两年就已是世袭罔替的国侯,相比之下,臣的岳父大人看起来就很欠揍了……”
朱厚照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使劲拍他的肩:“看来女婿太厉害,对岳父来说绝非好事,你所求朕何事?”
秦堪神色赧然道:“臣想为岳父求官……”
朱厚照笑道:“难得见你徇私一回,求朕的这件事呀,朕还真没法拒绝呢。”
秦堪忙道:“陛下,臣这也不算是徇私,臣的岳父为官多年,官声颇佳,治下修水利,兴农桑,为陛下教化百姓,守牧一方,堪称干吏。以前吏部马尚书就曾为臣的岳父特意上表两次,以彰其功,这些都足以说明臣的岳父是位好官儿,臣这是内举而不避亲。”
朱厚照似笑非笑道:“行了行了,你都把你岳父吹成圣人了,朕能不答应么?”
扭过头,朱厚照朝刘瑾招招手,刘瑾踮着小碎步飞快跑到朱厚照面前,两只小眼睛忠诚地盯着朱厚照。
——秦堪忽然很想扔个飞盘出去,看看刘瑾会不会飞身用嘴叼回来……“老奴在此,陛下有何吩咐?”刘瑾殷勤地笑。
朱厚照指了指秦堪,笑道:“最近朝中可有空余待补的官位?秦堪欲将岳父调职入京,刘瑾,你琢磨琢磨,把这事利落办好。”
刘瑾老脸顿时拧成了苦瓜:“陛下,朝中哪有空余的官位补缺呀,一个萝卜一个坑,内阁和吏部早早廷议好了,就算有缺,老奴也插不进手呀,司礼监可无权干涉朝中人事的。”
秦堪心中冷笑。
这话可说得全无诚意了,按理呢,司礼监确实无权干涉朝中人事,可如今掌着司礼监的是刘公公呀,刘公公是谁?权倾朝野,专治各种不服的大明内相啊,若说他对朝中人事插不了手,这话的荒谬程度相当于刘公公的老娘忽然从棺材里跳出来对外宣布她一辈子其实都是处女,而刘瑾是她进城买面粉,面粉店掌柜买一赠一送的……刘公公说话不诚实,秦侯爷于是决定给他添点堵……
“刘公公,兵部尚书刘大夏刚刚致仕,您不是给内阁递了条子,说新任兵部尚书已有人选了么?”秦堪的目光萌萌地注视刘瑾。
郊外猎场寒风凛冽,刘公公却觉得有点热,额头微微渗汗。
“啊?递……递条子?有,有这回事?”刘瑾趁朱厚照不注意,狠狠剜了秦堪一眼。
秦堪万分笃定:“有,肯定有这回事,不知刘公公属意谁当兵部尚书?”
见朱厚照也饶有兴致地盯着他,刘瑾硬着头皮道:“原都察院左都御史,刘宇。”
“哦……左都御史刘大人迁调兵部尚书,刘公公英明呐!”秦堪夸了一句,紧接着道:“那么,左都御史可就空下来了,陛下,臣的岳父为官清廉,刚正不阿,很适合当左都御史啊。”
刘瑾急忙道:“陛下,这左都御史也不好随便安插呀,您是知道的,都察院皆是言官,那些家伙的臭脾气陛下也见识过,老奴虽领着司礼监,可对都察院,老奴向来都是敬而远之,空缺下来的左都御史究竟由何人充顶,都由内阁和吏部廷议决定,老奴若敢插手,怕是会被那些言官骂得狗血淋头呀。”
这番话说得入理,而且非常恳切,朱厚照深有同感地点点头。
刘瑾顿了顿,瞟了秦堪一眼,道:“再说,秦侯爷的岳父是绍兴知府,若一蹴而擢升都察院左都御史,品阶跳得太大,官场上这叫‘幸进’,纵然老奴能办到,恐怕侯爷的岳父日后在朝堂里也不好做人呐。”
秦堪笑道:“这个没关系,有刘公公这面大旗迎风招摇,臣的岳父必然如鱼得水,悠哉乐哉……”
刘瑾老脸快绿了,却不得不强堆出笑脸道:“秦侯爷真会说笑,杂家这面小旗跟侯爷比起来,算得什么?”
朱厚照笑道:“好了好了,刘瑾,这事交给你办,尽快办好,秦堪难得求朕一次,朕可不能让他失望呀。就左都御史吧,什么幸进不幸进的,哪来这么些罗嗦规矩。”
刘瑾狡黠地眨眨眼,道:“陛下,老奴尽力去办,不过,老奴可真不敢打包票,都察院那帮子言官的嘴脸陛下您是知道的。”
朱厚照叹了口气,道:“秦堪,此事也只好如此了,朝中诸事朕都无法插手,说来朕这个皇不知自己到底有什么事能做主的……”
秦堪躬身道:“臣代岳父大人多谢陛下隆恩。”
朱厚照盯着秦堪,眼中忽然泛上同情之色:“你家夫人不会也每天揍你三顿吧?要不要朕也给你升升官儿,免去你的皮肉之苦?”
这话显然不是好话,朱厚照有事没事总喜欢拿杜嫣的凶悍来调侃他。
秦堪还没表示什么,却见刘瑾在一旁嘿嘿坏笑。
很不可理解啊,一个吵架时连“X你妈”“X你妹”之类的脏话都没资格骂的人,……他有没有反省过自己笑容背后的空虚寂寞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