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相隔百里之外的乐亭,也有人在读着这薄薄的本子。
“父亲,这是我托人从铁道工程兵军营里拿出来的,是他们给军士们,不,他们的叫法为士兵,上文化课用的。”
“嗯,”杨慎一边看边点头,吱声应道。
“父亲,我还听说这教材是通用的,从刘四郎开始编练两浙团练军开始就用的,几经增删修改,最后定稿,推行到各省团练军。后来刘四郎封汉王,问鼎之势已成,又做了部分增补,便成了你手里的这本。所有水陆师步兵团、炮兵团、守备团、舰队水手水兵,都用的这个本子。”
“你看过了吗?”
“看过了。”
“有何感想?”
“里面的核心是四条纪律。一切行动听从指挥,一切缴获归公,不得拿百姓一针一线,保守军事机密。然后围绕这四点以话本、戏说等方式,讲了些生动活泼的故事。寓教于乐。”
“还有呢?”
杨翯想了想,又说道:“父亲,这小册子意思浅薄,语句通俗,但孩儿看完后总是觉得有些不对,但说不出哪里。”
“不对就对了。我听说过,军中还有其他好几本册子,有《士兵条例》、《军官条例》、《步兵操行守则》、《水兵操行守则》等等。这一本是最基本的,学好了这一本才好往下学那些册子。”
杨慎一把这本册子丢在石桌上,摘下水晶眼镜,望着灰蒙蒙的天,许久才叹了一口气。
“或许,四郎把我放逐出来,还是顾念了一份师生情义。真要到了撕破脸的时候,为父我,或许可能死得很难看。”
“父亲,你这是何意?”
“到如今,我才发现,以前知道的那些大秘密只不过是大山一角。所有的一切,都在刘四郎的胸有成竹之中。”
杨翯听完,盯着石桌上那本书看了一会,脸色慢慢变青,憋了许久,终于吐了一口气道:“儿子明白父亲的意思了。这本册子,已经悄悄给水陆两师的士兵们讲述一个道理,刘四郎是他们的明公共主。加上父亲说的其他的那些册子,水陆两师的官兵们已经被潜移默化了很长一段时间。”
“你知道就好。现在看来,刘四郎一入内阁,就迫不及待地退伍数万团练军军士。还有不少人暗地里笑话他遣散这些身经百战的将士,是自剪羽翼。呵呵,刘四郎何曾做过这般无智的事情?现在看看这本册子,可以这数万团练军士,跟随他数年,是如何受他教化。而且又跟着他出生入死,建功立业,在他手里领了犒赏,就如同在数省州县的村庄乡镇里撒了数万个忠心耿耿的门生故吏。”
杨翯附和道:“父亲说得没错。此前我们想到了这一点,只是没有想到,刘四郎居然有这般手段,已经在军中将这些军士的人心悉数收拢。”说到这里,他不由想到一点,脸色不由一白。
“父亲,现在居然连铁道工程兵,这等青壮民夫都如此,想必刘四郎始终根本没有放松军中的教化。再过得几年,一批批的被教化的军官士兵被退伍到了地方,慢慢充塞着州县,会逐渐将地方的权柄从乡绅们手里夺过来,至少,那些乡绅无法做到一呼百应了。”
“没错,三郎说得没错。此前那批团练军士退伍比较仓促,现在刘四郎有时间,可以在每批退伍的官兵中挑选优秀者,安插在地方,加以照拂重用,过得十年八年,地方民意和权柄将尽操于这些人之手。届时百姓们有了领头羊,就会走上另外一条路,刘四郎设定好的一条路。”
“父亲,还有报纸这一利器。听说刘四郎已经在京师和金陵分别成立了石渠印书馆和商务印书馆。说是要大力收集天下良本,编撰成书,刊印行发天下。想必他历来不会做亏本的买卖,必定会在其中夹带私货吧。”
“是的。以刘四郎的聪慧,他有的是办法让不想印发的书胎死腹中,让想印发的书遍布天下每个角落。”杨慎一坐在那里,神情肃正,浑浊的眼睛里透着些寒光。
“昨日,学良从京里来信,说刘四郎突然恩许,明年春天开一科恩科,以为学制变法的缓冲,还说为示天恩,明文各省所有举人都可以到京师赶考。但考试规矩有所改变,实为从各省举人中为京华大学录取第一批学生,学满后可授官职。同时也征召各州县通算学、格物的贤才到京,应举贤试。”
“你看吧,天下那些读书人都会交口称赞刘四郎的恩德。却不知道,他这是在刨儒学的根。”
“父亲,儿子我记得刘四郎曾经给我说过一句玩笑话,‘神武帝和太祖皇帝钦定四书五经,规定熟读了这几本书方可做官。所以说天下读书人不是为了追寻先贤微言大义而读四书五经,而是为了做官。’现在想来,刘四郎就是在以名利权势慢慢引诱天下读书人。”
“你现在领悟到了刘四郎的手段了吧。刘四郎本身就是读书人,而且不是一般的读书人,所以他对天下读书人的心思是一清二楚。只要能做官,就是考《齐民要术》、《灵宪》和《算经十书》,那些读书人也会甘之如饴。那些坚持先贤义理的儒生,都不用刘四郎出手,就被那些想着学而优则仕的读书人们口伐笔诛,生生用口水淹死了。”
听到这里,杨翯也默然无语了。杨慎一默默看着远处的天空,过了好一会才说道:“听说刘四郎已经跟八大寺的活佛大和尚以及道门真人们说好了,愿意动员道释两门弟子,援征伊尔利汗国。枢密院那边的动员令已经明发天下,阴山、漠北和关东的牧民青壮们或是报名或是抽签了。九边的兵马也开始向碎叶等地慢慢集合。内阁也在向河西、陇右、安西转运和存储粮草物资。想必到明年开春之后,刘四郎会亲自赶赴葱岭,主持援征伊尔利汗国之战了。”
杨翯皱着眉头问道:“父亲,刘四郎这个时候离开中枢,远赴安西,有何用意?”
杨慎一淡淡一笑道:“当然有深意了。刘四郎的种种举动,虽然是不动声色,徐徐而来。但事到如今,还是会有很多人会看清楚的。到明后年,肯定有许多人起来反对,加上一直蛰伏的那些有心人煽动,未必不是各处动荡。”
“可是刘四郎种种布局,其根基已经稳如泰山,那时再起事,无非是以卵击石。”杨翯有些着急地说道。
“以卵击石?不硬碰硬试下,这卵会一直认为自己才是石头。这些脓疱,总是要挤出来的,只是刘玄不想脏了手。既然如此,该刘仁出面来把这些脏事办了,父子同心嘛。”
“父亲,你是说...”杨翯说话都结巴了。
“刘玄寄托了刘家两百多年的心思,也寄托了军将世家四百多年的期望,只是杀些人而已,却能让刘四郎干干净净、堂堂正正地登基大宝,刘仁和他的同袍们为什么不愿意做呢?刘四郎以后还是会士大夫共治天下,只是这士大夫,必须得他认可了才行。”
杨慎一冷冷地说道,这话让杨翯如同掉到冰窟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