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会面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屈辱结局。
鹿庆西骑着马,在几名亲信的陪同下在黑暗中前行。
透彻……
从天浩口中说出的最后一个字有着丰富意义,理解起来并不困难,可实际要做到却令人愁肠百结。
黑暗遮盖了他木然的神情。
直到现在,鹿庆西才真正有种被操纵的傀儡感。
真是很奇妙,以前他从未想过事情会演变成今天这个样子。无论是伙同天浩干掉两位兄长,还是用毒药弑杀父王,鹿庆西没有丝毫心理障碍。他认为一切都是自己应得,区别在于“别人给予”还是“我自己去拿”。
他坚定的认为这是交换,用少量利益交换更大的权力。如果不这样做,自己现在仍然只是区区一个分部王子,连牡鹿之王都不是,更不可能成为所有鹿族人跪拜的“陛下”。
天亮了。
国师巫角带领九万名临时征召的鹿族士兵赶到前方大营,见到了鹿庆西。
面对入侵的牛族人,必须反击。
按照两人之前的约定,鹿庆西率领雄鹿城的常备军,加上收拢的各分族残余兵力,总计十一万,从雄鹿城出发,在白鹿城以东选定的位置扎下营寨,一方面观察敌情,一方面等待巫角从后方继续征调部队,集结力量。
如果不这样做,鹿庆西根本没有机会与天浩私下会面。
“我决定了,现在就派出使者,与牛族人商议停战。”鹿庆西的态度很坚决。
国师巫角大吃一惊,连声追问:“为什么要停战?牛族人占领了白鹿城,那是非常重要的城市,无论如何也要夺回来。”
“我们不是他们的对手。”鹿庆西脸上流露出一丝痛苦,虽说是伪装,却也有着部分真实流露:“牛族人的战斗力比我们强,何况这还只是一个雷牛部,如果整个牛族都压过来,光我们手上这点兵力根本挡不住。”
巫角发怒了,他厉声咆哮:“照你的意思,难道要投降?”
“本王已经说了,是停战,不是投降。”鹿庆西第一次对巫角用上了“本王”的自称,他在愤怒中发泄着心中怨气:“你以为我不想打吗?你以为我心里好受吗?你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断角城……你们口口声声那是北部边境最坚固的要塞,牛族人无论如何也打不过来。结果呢?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他们就攻下了白鹿城,牡鹿部被灭,然后是玄鹿、青鹿和炎鹿部三个分族。”
“本王即位的时候就要求所有分部上缴人口,让他们汇聚到雄鹿城。国师,你自己也看到了,没人服从本王的命令,他们拖拖拉拉,直到冬天最冷的时候才把派出移民。说真的,我一直怀疑牛族人掳走移民这件事与各部族长有关,说不定是他们对本王心怀不满,故意给牛族人透露风声,心甘情愿把本王要的东西送给外人。”
“你很清楚我们现在集结的二十万军队都是些什么货色,真正能打的没几个,大部分是临时征召的平民。他们没有接受过训练,上了战场也是白白送死。何况春天快到了,如果他们被杀或者被俘,那么多的荒地怎么办?春耕的问题怎么解决?明年我们吃什么?”
巫角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老迈的他完全跟不上这种思维节奏。巫角知道鹿庆西说的没有错,现在不是开战的时候,鹿族与牛族之间的战斗力根本不成比例,就算侥幸能赢,二十万大军必定伤亡惨重。接下来,还将面对虎族、狮族、鹰族……
他忽然觉得很累,非常疲倦,这在巫角长达几十年的辅政生涯中,还是首次产生对一切都失去控制的无力感。
重重跌坐在椅子上,他一直没有说话。
鹿庆西没理他,带着侍从离开大帐,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他不可能把所有时间都花在一个性情执拗的老人身上。
巫角就这样静静地坐着,中午……下午……直到夜幕降临。
等到侍从察觉情况不对,走过去探视的时候,才发现巫角已经死了。
这不是什么阴谋,没有下毒,没有谋杀,也没有刻意陷害。
他太老了,上了年纪还要操持国政。从鹿丰国死后,纷乱的事情一桩接一桩,新王即位,族群内部勾心斗角,牛族人大举入侵……这是一个纷乱残酷的世界,个人力量很难改变现状,就这样坐在椅子上,安然走完人生最后一程,其实是种难得的幸福。
或许有人不这样认为,那是他们的自由。
牛族领地,首都,黑角城。
凶齿站在国师府邸的接见室里,好奇地打量着四周,这里的一切都令他感到新奇。
四周摆放着一排排木架,有些放着用白色纸张装订成册的书,有些则是泥模板。作为天浩身边颇有资质的优秀年轻人,凶齿接受过雷牛之王的亲自教导,他明白知识的重要性,学习也很刻苦。说起来,在这个年龄,很少有年轻人像凶齿这样有着深厚阅历,见多识广,可即便是他,除了磐石城主府邸,只在这里见过如此多的“知识承载体”。
走廊尽头传来轻快的脚步声,大国师巫彭很快在两名侍从陪同下走进房间,看到了凶齿。后者连忙单膝下跪,尊敬地说:“雷牛部千人首凶齿,见过大国师。”
“呵呵,起来,快起来!”巫彭笑着将他搀起,上下打量了一番,忍不住夸赞:“阿浩很有眼光,你是个勇猛的战士。”
对豕人而言,这样的夸奖已经是最高等级。
凶齿从衣袋里拿出一封密信,恭恭敬敬双手送到巫彭面前:“启禀大国师,这是殿下命我转交给您的信。”
巫彭也不多话,伸手接过,拆开封口火漆,从信封里倒出信纸,用力抖开,迅速浏览,脸上神情也从凝重变成了惊喜。
“白鹿、青鹿、玄鹿、炎鹿……这……他一下子送来了四位部族之王?”
凶齿低着头,无论态度还是语调都很尊敬:“是的,四位部族之王的尸体都在外面,保存的很完整,尤其是头部。”
收集和制作骨碗是北方蛮族的传统,是深深烙印在血脉深处的习惯。在外人看来,这种行为极其野蛮,甚至可以说是残忍。但在蛮族看来这是彰显武力的重要证据,只有敌人的脑袋才能证明自己的实力,就像赐予勇士的勋章。
骨碗的来源很多:仇敌、对手、父辈以上的祖先、同胞血亲……不同的骨碗被赋予了不同的含义,但究其功能,仍只是一种容器。把仇人的脑袋割下来做成骨碗,喝酒吃饭,能让人增添勇气;用祖先血亲的骨碗盛水装汤,能保佑自己身体健康,祛除病痛。
贵族对骨碗的需求就更多了。以牛族为例,王室珍宝馆里最重要的宝物组成部分,就是来自其它部族之王的头颅骨碗。身份越高的人脑袋越值钱,用他们头颅制成的骨碗就越显得贵重。
上次天浩进攻豕族,如果不是得到了豕王的尸体,他的功绩至少要折掉一半。
这一次,他送来了四颗鹿族分部族长的人头,虽比不上豕王那么尊贵,却仍是令人羡慕的大功。
骨碗本身就具有重要意义————部族之王死了,他所执掌的族群也就彻底崩溃,被俘、被灭、被杀……敌人的消亡,意味着我们的强大。
“好!非常好!”巫彭神情激动,历来稳重的他大声笑道:“鹿族……哈哈哈哈,一下子就是四个族群,这实在太好了。”
目光离开手中的信,巫彭注视着站在面前的凶齿,笑着问:“说说,你们族长这次抓到了多少俘虏?”
离开黑角城的时候,凶齿得到天浩再三叮嘱:无论大国师提出任何问题,都要据实回答。
“总共五十八万三千四百二十二个。半数以上的女人,老人和孩子占比约为三成。”
“你说什么?五十八万?”这个庞大的数字再次让巫彭感到震惊。
凶齿点点头:“我们族长邀约狂牛部和野牛部一起出兵,合力灭掉了牡鹿部。因为牡鹿族长继任为鹿族之王,也就暂时没有族群首领。这一战我们缴获很多,狂牛部和野牛部总计得到三十万鹿族俘虏。至于他们具体怎么分配……我不是很清楚,殿下没告诉我。”
他的话听起来有些幼稚,可信度却更高。大国师不由得笑了,这才是符合凶齿年龄的回答。
元猛和宗域回来时间较早,关于雷角部和鹿族之间的这场战争,早已在牛族内部传得沸沸扬扬。出于保密考虑,元猛和宗域分别派出信使,向巫彭汇报了详细的事情经过,也各自呈上了战俘清单。
巫彭知道天浩此次出征收获巨大,却没想到会如此丰厚。
他看中的不仅仅是人口,而是鹿族人精巧的纺织技术。这意味着牛族在一夜之间有了与鹿族不相上下,甚至远远超过鹿族的强大纺织能力。毕竟现在整个鹿族只剩下一个雄鹿部,包括分给狂牛部和野牛部的战俘,此次战争得到的俘虏总量多达八十万以上,近九十万。
自此,整个北方大陆,所有蛮族部落的整体格局,将彻底改变。
“衣食住行”,谁也不可能绕过第一项,同时也是最重要的衣服。
牛族领地位于大陆最北端,没有后顾之忧,现在有了如此庞大的鹿族战俘群,再加上此前就被天浩解密的织机技术,布料供应方面毫无问题,足以成为各部落最大的布料供应族群。
巫彭仿佛看见一个新的时代已经开启。
他同时想到了牛族内部的实力划分。
经此一役,雷牛部赫然成为整个族群最强大的分部————牛伟邦死后,磐石领与雷牛部合并,总人口就多达六十万,现在加上五十八鹿族战俘,人口总量将近一百二十万,远远超出主族黑牛部。
更重要的是,无论元猛还是宗域,都在信中对年轻的雷牛族长赞不绝口。换言之,狂牛部和野牛部已经选择了站队,他们是天浩的亲密盟友。
一个新的,实力强大的族群集团出现了。
巫彭不由得长长呼了口气:幸好这一切发生在先王殡天之后,如果先王仍然在位,这次大胜极有可能演变为一次大乱。
任何王者都不愿意看到主族实力被严重削弱,或者某个分族实力急剧膨胀,一跃超过主族。
解决问题的方法不外乎两种:其一,分化该部族,切割成无数小块,对人口进行再次分配。其二,找个借口杀掉该部族首领,换个无能的庸才上位。
很幸运,现在是两位王子共同监国,新的陛下要在一年后才能选出。因此,雷牛部强大对整个牛族来说是有益的补充,而不是一场灾难。
连巫彭自己都没有发现,逻辑思维在不知不觉间产生了变化。与王室的利益比较起来,族群整体利益占据了他的思维主动权。
大陆南方,撒克逊王国,让克郡,普威尔竞技场。
这里是博斯维尔侯爵家族的传统势力区域。
简单来说,是国王赐予侯爵的封地。
然而从最初的那任侯爵至今,时间过去了太久,贵族权势不断削弱,统治力也在下降。民众可不是傻瓜,老老实实服从命令的蠢货们也在进化。他们年复一年上缴税金和粮食,在饥寒困苦中思索“为什么我一定要过这种苦日子”之类的问题……哲学家产生了,很快是各种不同类型的思想者。人们不再认为权力和地位与生俱来,各种针对有钱人和贵族的笑话也不断出现。
当然,调侃讥讽的言辞只能私下交流,当面嘲笑贵族老爷“是一头猪”之类的话只会给自己带来麻烦,甚至是杀身之祸。
现任的博斯维尔侯爵已经老了。年轻的时候喜欢打打杀杀,砍人脑袋之类的活动也没少参与,上了年纪就没有雄心壮志,只想着维护地位巩固权力,想要得到更好的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