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昊瞪着夏竦,默不作声。
夏竦又问道:“你了解寇季吗?”
李元昊微微眯了眯眼,皱起了眉头。
夏竦三问,“你了解寇季出现以后的大宋吗?”
李元昊眉头瞬间皱成了一团。
他犹豫再三,咬牙道:“我了解……”
夏竦失笑道:“你要是真的了解寇季,真的了解寇季出现以后的大宋,你就不会败。”
李元昊反唇相讥道:“你了解?”
夏竦脸上的笑容一敛,叹了一口气,“我也不了解,我若了解寇季的话,我就不会败。”
李元昊冷哼道:“那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说这些。”
夏竦淡然道:“我虽然不了解寇季,但我对寇季的认知,却比你多。”
不等李元昊开口,夏竦继续说道:“临来的路上,我已经从李国主口中,得知了此次战事的始末。沙州城一战,你若是不那么托大,果断一点,在城内宋军兵困马乏的时候,会同黄头回纥的兵马,强夺沙州城。
恐怕寇季连沙州城也进不了。
黄头回纥的兵马被迫返回黄头回纥以后,你若是不惜一切代价,强攻沙州城。
寇季也进不了沙州城。
两次机会,你皆没有抓住。
不是因为你看不到机会,而是因为你过于傲慢,小逊了寇季。
以为寇季跟其他的大宋文臣一样,对兵事一窍不通。
你心里或许想着,等到寇季到了,仗着你手里的铁鹞子,一举击溃所有的宋军,让宋军以后再也不敢出现在西域。
但你在想此事的时候,有没有考虑过自己的实力?”
李元昊咬了咬牙,不甘的微微低下头。
夏竦说中了他所有的心事。
夏竦见李元昊低下头,淡淡的笑了笑,训诫道:“寇季在黄头回纥境内,以极少的兵力,击溃了黄头回纥十五万精兵的时候,你就应该警醒。
你那个时候就应该不惜一切代价强攻沙州城。
若是拿不下沙州城,就应该果断撤退。
而不是盘据在沙州城外,静等寇季到来,跟寇季一决高下。
你不了解寇季,对寇季的认知也十分少。
寇季是一个极善于谋划,手段又层出不穷的人。
他若是没有克制你手里铁鹞子的办法,就不会带着人孤军赶往沙州城。
所以,沙州城之败,败在了你骄傲自大,败在你小逊对手,败在你不了解对手,就冒然做决定。”
李元昊闻言,头垂的更低。
夏竦继续笑道:“阳关之败……你在玉门关、阳关的谋划,可以说是十分出色。纵然是我,处在你之前所处的位置上,也不一定能想出一计两面的谋划。
但你还是没有将寇季算计去。
朱能、李昭亮。
镇国军、兴国军、重甲骑,皆在你算计之列。
但你却唯独没有算寇季。
你大概觉得,寇季的火器,在沙州城内已经用完了,所以不可能再拿出火器。
离开了火器,离开了重甲骑,寇季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大宋文官?
对不对?”
李元昊的头一下垂到了胸口上。
夏竦又说中了。
夏竦没有再笑,而是叹息了一声,“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虽然寇季是我的死敌,但我不得不承认,寇季是一位人杰。
如此人杰,就像是黑暗中的明珠,璀璨耀眼。
但凡心怀天下的人,无一不注视他。
辽皇耶律隆绪,不惜以一位公主,一位王子为诱,也要留下他。
可见辽皇有多看重寇季。
如此人杰,怎么就入不了你的眼呢?
你若重视他,你就应该了解他在大宋所作的一切。
你若是知道他在大宋所作的一切。
你就应该知道,他手里的火器即便是用完了,也能在关键时候拿出新的。
你若是知道他能拿出新的火器,又怎么可能让他的火器在阳关逞威?
又怎么可能让自己的谋划毁于一旦?”
李元昊牙齿咬的咯嘣作响,心中的耻辱感一下子用上头,浑身都在颤抖。
夏竦就像是没看到李元昊的神情一样,幽幽的叹息道:“阳关之败,败在你有眼无珠。至于西凉城之败,不说也罢。
你在阳关的谋划既然已经败了,就应该明白大势已去,就应该知道急流勇退。
你居然还想着跟西凉城内的野利旺荣,夹击李昭亮部,给宋军造成一次重创。
既然大势已去,为何还要用这种昏招?
嫌自己死的不够快吗?”
李元昊攥紧了双拳,浑身哆嗦着没有说话。
夏竦盯着李元昊道:“现在,我有资格做你先生吗?”
李元昊仰起头,瞪着夏竦道:“我可以认你做先生,但你必须回答我一个问题。”
夏竦一愣,示意道:“你问……”
李元昊一字一句的道:“你为什么会败?”
夏竦站在原地愣了许久,浓浓的叹息了一声,“跟你一样,有眼无珠。看错了靠山,看错了盟友,才会落得今日的下场。”
李元昊冷哼一声,“原来你跟我一样……”
夏竦刚要说话,就听李元昊继续说道:“听你话里的意思,你并不是真心实意投靠我大夏?”
李德明眯了眯眼,瞥了一眼夏竦,没有说话。
夏竦没有看李德明,也没有在意李德明的神色,他盯着李元昊道:“我跟你不一样……你败了,是你的错。我败了,却不是我的错。
还有,我投靠你们,也属于迫不得已。
但凡大宋有人能跟寇季祖孙抗衡,我也不会投靠你们。
我的一生,毁在了寇季祖孙手里。
我要用我的余生,毁掉寇季祖孙。
我一个人的力量,还不足以毁掉寇季祖孙,所以我要借助你们的力量。”
李元昊冷哼道:“难道宋皇也抗衡不了寇季祖孙吗?”
夏竦像是看傻子一样,看着李元昊,“大宋皇帝能在龙椅上稳如泰山的坐着,凭借的就是寇季祖孙的力量。他如今能在大宋朝堂上耀武扬威,凭借的也是寇季祖孙的力量。
他会蠢到挖断自己在朝堂上屹立的根基?”
李元昊被羞辱的脸颊通红,咬牙道:“那你为何不选择更强的辽国,反而选择了我大夏?须知,辽国更加强大,更容易帮你报仇。”
夏竦再次像看傻子一样的看着李元昊,“辽皇耶律隆绪强势,天下人皆知。他在朝堂上任用南面官,也只是用南面官做事而已,很少听取南面官的意见。
我若投了他,他绝对不会听取我的意见。
我若想借辽国之力报仇,也得等他死了以后。
辽皇耶律隆绪比寇准年轻,等他死了以后,寇准的尸骸估计都烂了。
我又找谁报仇去?”
李元昊哼声道:“那你凭什么认定,我们父子会听从你的意见?”
夏竦瞥了李德明一眼,见李德明做出了聆听状,就淡淡的道:“你们接连惨败,手里富庶的地方,已经所剩无几。
你们想要再次变强,唯有和大宋交手才行。
即便现在还没能力跟大宋交手,也得跟大宋斗智斗勇,谋取更多的好处,壮大自己。
在你们眼里,攻城略地才是战事。
在我眼里,两国邦交也是战事。
我虽然不能借着两国邦交,毁掉寇季祖孙。
但却能借着两国邦交,给寇季祖孙制造无数的麻烦,削弱他们的力量。
等到他们的力量削弱到了我们可以抗衡的地步的时候,我们就可以一拥而上。”
“你……”
李元昊还要再次开口发问。
一直在一边默不作声的李德明終于开口了,他冷哼了一声,对李元昊喝斥道:“不得对先生无礼。”
夏竦到西夏已经有数月了,跟李德明也聊过许多。
但却从没有跟李德明推心置腹的谈过。
李德明深知夏竦是一个有才干的人,所以有心用他。
但是夏竦不愿意跟他推心置腹的谈话,他对夏竦有怀有一些戒心。
如今夏竦为了说服李元昊,将心里的话全部说了出来,李德明也对夏竦放下了戒心。
夏竦是不是真心投靠西夏的,李德明并不在乎。
猛然冒出一个敌国的封疆大吏,跑到他面前说,愿意跟着他混,愿意为他赴汤蹈火,愿意为他卖命,他也不会信,更不敢重用。
相反,夏竦这种为了报仇,投靠西夏,想要借助西夏力量的人,他反而可以放心的用。
忠不忠诚不重要,重要的是有能力、有才干、又不会损坏西夏利益。
李德明掌权多年,深知朝堂之上,不可能满朝忠臣。
朝堂之上,忠臣永远是极少数的那一部分。
更多的是那些拥有着共同利益,或者为维护共同利益卖力的大臣。
此外还有一些心怀鬼胎的人。
忠臣有忠臣的用法。
能臣有能臣的用法。
即便是奸佞,也有奸佞的用法。
只要用的好,不论什么身份的大臣,都能为朝堂出一份力。
李元昊听过李德明的反应,知道了李德明已经认可了夏竦,他便不再追着夏竦继续盘问,而是垂下头,向夏竦一礼,称呼了一声先生。
夏竦满意的点点头。
李元昊不是真心诚意的拜他为先生的,夏竦感觉的出来。
但夏竦并没有在意。
他看得出李元昊十分的看不惯宋人,自然不可能对他有太多恭敬,更不可能将他当成真正的人生导师一样尊敬。
夏竦的心思很简单。
他就是想报仇。
只要能借助西夏的力量报仇,其他的一切,他都可以不在乎。
那怕会培养出一头会反噬的狼,他也不在乎。
李元昊拜了夏竦为先生以后,中军大帐内的气氛缓和了不少。
李元昊这才有机会向李德明问出心中的疑惑,“父王是何时到的?为何要来河西?”
李德明走到了主位上坐下,道:“昨日便到了……之所以来河西,是因为长城边上的探马回报,说是清涧城的种世衡动了,所以我过来看看。”
李元昊心头一动,“父王是担心我?”
李德明瞥了李元昊一眼,没有说话。
他儿子明显是说了一句废话。
若不是担心李元昊的安危,他何至于跑到红水河来。
趁着清涧城空虚,在清涧城厮杀一番,也比跑到这里来强。
虽说不一定能拿得下清涧城,但是能趁机掠夺不少人口、粮食。
李元昊通过李德明的反应,也意识到了自己说了一句蠢话。
他干咳了一声道:“父王可带了兵马?”
李德明淡淡的道:“五万定难军,皆在五里外。”
李元昊一下急了,“那父王为何不带兵驰援西凉城,救出旺荣将军?”
李德明皱起了眉头,冷哼一声,“怎么救?上去添油吗?铁鹞子损失殆尽,拿什么应对对方的重甲骑?寇季手里的火器还有没有,谁知道?对方有二十万重兵囤积一处,我们手里能战的,只有五万多人。
你手里那些残兵败将,能打得过谁?
打得过李昭亮手里的兴国军,还是打得过角厮罗手下的五万青塘精骑?
你是觉得铁鹞子和擒生军覆灭还不够,还要搭上定难军吗?”
李元昊脸色涨的通红,他意识到自己又说了一句蠢话。
他说蠢话,不是因为他蠢,而是因为他此刻被仇恨冲昏了头脑,已经无法理智的思考问题。
李元昊思量了一下,迟疑了许久,才再次开口,“那父王为何昨日不肯现身?”
李德明长叹了一声,“我在等,等一个交换俘虏的机会。可惜没有等到。你在肃州杀的足够狠,想要借此震慑宋人。
却没料到,有人比你更狠,不惜放弃交换俘虏所获得的利益,也要杀死所有人。
寇季,当真不能以常理度之。
此人狠的像是个疯子。”
李元昊迟疑了一下,重重的点头。
“明日,班师回朝……回去以后,遣使前往大宋,向大宋表明我们臣服的态度,同时告诉大宋,我大夏绝对没有跟大宋作对的意思。
顺便让使臣在大宋哭诉一下寇季在西凉城通杀我西夏三万儿郎的事情。
让大宋朝堂上那些仁义君子们,去找一找寇季的麻烦。”
“喏……”
红水河畔发生的一切,寇季等人毫不知情。
被李德明称之为疯子的寇某人,睡的那叫一个香甜。
他呈大字形,在床上摆了一夜。
毫无形象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