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门里。
姜安宁请求县令大人给她一纸官文,证明她退还二十两聘银给赵海,自此与之解除婚事,责令赵家人归还婚书等物什。
县令眉眼间有些不耐。
他朝江巍站着的方向瞅了一眼,见人点头,忙又和颜悦色起来:“小娘子的诉求有理,准了!”
县令随即招呼了师爷一声,让他帮着给写个文书给姜安宁。
说完,还不忘了偷偷观察江巍的表情。
见江巍眼观鼻、鼻观心的垂着脑袋,一副老实人的样子,稍稍松了一口气。
原本,县令等人也没指望姜安宁真的会退还二十两银子,只当是走个过场,左不过那位京城来的爷在呢,他们也不敢说什么“不”字儿。
没想到姜安宁真的掏了两张十两面额的银票出来,严肃又正经的,直接把钱充当了赵海在牢狱中的伙食费。
县令眉眼舒展了许多,暗赞这小娘子上道儿。
他看向旁边的师爷,追了一句吩咐:“写张布告,细细的将这件事情说个清楚明白贴出去,省得再有些不轨之徒,连谋算未婚妻嫁妆这种腌臜事儿都做,简直是世风日下!”
“回头也让各个村的村正、族长什么的,都互相的传达一下,给他们好好的讲讲本朝律法。”县令略有暗示的看了眼江巍:“也算是老爷我教化民众、警醒世人要懂法、知法的功绩一桩嘛,对不对?”
“另外赵海作为主犯,拉出去示众七天,每日打十个板子,其余从犯,各打五个板子,以儆效尤。”
师爷应了一声,立马提笔写了起来。
姜安宁被县令安排的人给客客气气送出衙门,坐上马车时,还觉得有些不大真实。
赵海……就这样被判了?
她微咬住唇,恨意蔓延,只是判了三年监禁,打几天板子,还远远不够!
前世一条命,她一定要赵海血债血偿!
几人乘着月色而归,马车缓缓的停在了江巍家门口。
姜安宁下车站定,扭过头瞅见险些腿软摔下马车的姜族长,刚要伸手过去扶一把,江巍已经眼疾手快的,先她一步。
男人身上带着淡淡的松柏香,离得近时,一股脑儿的钻进姜安宁鼻子里,引得她微微侧目。
乡下人家,会在衣服上熏香的可不多。
还有这衣料……
初看时不觉得,这会儿乘着月色细看后,才发现,江巍身上看起来平平无奇的浑黄衣料,竟然是藏了暗纹的。
看手艺,竟然还有些眼熟……
像是,龟纹香云纱?
姜安宁不经意的捻起江巍衣角上的布料,轻轻摩擦,果然听见沙沙的声响。
“诶呦我的老天爷,可吓死我了。”
姜族长的声音,唤回了姜安宁的注意,她藏在袖子里的手,不露声色的收了回来。
江巍略一挑眉,恍若没感觉到拉扯,像没事儿人似的,面无表情。
他扶着姜族长往人家里走。
姜族长家里,老太太姜王氏跟几个媳妇、孙儿都眼含担忧的等着两个儿子扫听消息回来。
这会听见动静,都赶忙的迎了出来。
“怎么了这是?你这是上哪去了?也不说跟家里头留个动静。”
家里头并不缺壮劳力,五个儿子外加三个已经成年可以讨媳妇了的孙子,姜族长早两年就已经不怎么下田干活、外出做工了。
寻常没事,也只是侍弄侍弄园子,含饴弄孙,颐养天年。
远了些走,也只是到镇上的小茶馆里头,喝喝茶水听听曲儿,了不得了凑个热闹看看有钱人家的少爷钓钓鱼,时不时拣些富少们瞧不上的大鱼回来打打牙祭。
从来还没有过这么晚了,还不见着家的时候。
姜王氏担心的不得了,生怕是老伴在哪里不慎跌倒,出了什么意外。
江巍扶着人进了屋坐下,姜王氏立马倒了茶水给人,转头看见跟在后头的姜安宁,略微诧异了下,含笑着点了个头,算是打过了招呼。
她让自家媳妇给两人也都倒了碗茶水。
姜安宁倒是不怎么渴,小口的抿了两下以全礼节。
江巍直接没接也没动,也不管倒水的人尴尬不尴尬。
只有姜族长吨吨两大口,将一碗茶水喝了个干净,连着又续了两碗,咕咚咕咚的喝了,这才觉得魂儿收回来了些,煞白的脸上渐渐多了红润。
“还能是去哪?安宁丫头受了委屈,我跟江巍陪着去了趟县城衙门!”
姜族长脸色有些难看:“捕快不是来村里抓人了吗?”
“来倒是来了……”姜白氏憋着气:“那你也该知会我们一声,谁知道你干什么去了,村子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都没见你人,我还当你出了什么意外,让老大跟老二出去找了。”
“我哪个知道会去了这么久。”姜族长语气明显微愠不满,瞥了一眼姜安宁:“想着很快就回来了,便没有跟你们说。”
要不是安宁这丫头不听老人言,他何至于此?
姜族长至今回想起在公堂上,见到官老爷面容威严的端坐在上方,两侧站着手持水火棍的衙吏,呼喝着“威武”时,仍旧心有余悸。
跪下去后,没听见召唤声,他甚至连脑袋都没敢抬起来,死死地贴在地上,极力降低存在感。
好悬没被吓尿了!
亏得是县令大人公正廉明,没有难为他们什么,反倒是客客气气的安排了人,将他们送出了衙门。
一直被姜族长目光暗示的姜安宁,翕动了几下嘴,正要说什么,江巍先一步出声:“时候不早了,我跟安宁妹子就先各回各家了,族长好好休息,明天还少不得您来召集村里人,好好的把事情说道说道。”
“说道什么?”
“县令大人的指示啊!布告都贴了,明个一早,全县城的人怕是都要知道这事儿了。您身为一族之长,难道不该肩负起上传下达的责任,严格执行县令大人的要求,仔细说说赵海这件事儿,狠狠敲打敲打那些心思不端不正的人,给村里人好好的讲讲律法,别回头又有哪个心思腌臜的,动了歪主意,连累咱们村的名声都受影响。”
江巍说完,姜族长的脸色都变了,看着姜安宁的目光更加不善。
他又道:“我看就这么定了,明个儿姜族长就好好敲打敲打村里人,让他们别动歪心思、做糊涂事儿,肃清一下歪风邪气。”
“另外再各家出个人,到县城去观刑,也算是支持县令大人的工作,表明咱们村,绝不与赵海这种晦气杂碎为伍的态度。”
姜族长脸色不停地变换,难看至极。
他很想说不必如此大张旗鼓,还嫌不够丢人不成?
奈何江巍是县令的人,指不定这话,还真是县令的真实用意……
姜族长深深的吸了口气,略含怨怼的目光,落在姜安宁的身上,最终还是沉了声音:“你说的对,县令大人的指示,咱们的确不能轻怠。”
很是咬牙切齿,不甘又隐忍的味道。
他倒也不是不心疼姜安宁的遭遇,只是把事情闹得如此大,让全县的人,都看他们村的笑话,实在是太没有分寸。
姜族长脸色阴郁了几分,想着事情传开了,怎么才能不被秀才家嫌恶,耽搁两个孙女的婚事。
姜安宁感觉到族长对她的不待见,甚至是怨怼,倒也识趣的没有多说什么,客客气气的谢过人几句,就直接告辞了。
等人走了以后,姜王氏不免奇怪:“你怎么回事儿,瞅着安宁丫头一副不顺眼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把你给告官了呢。”
“还不是她干的混账事儿!”
有了倾听者,姜族长火气更盛了几分,控诉起姜安宁:“又不是什么大事情,被骗几个银子而已,非要闹得满城风雨,徒惹人笑话,回头家里两个丫头跟秀才家的婚事,指不定都要耽搁了!”
他怨愤满溢,眉眼间尽是不愉。
“你可快拉倒吧!这话叫你说多轻巧,还被骗几个银子而已……也说不上你赚了几个钱,好意思搁这儿站着说话不腰疼。”
姜王氏捋清楚了前因后果,揪着人耳朵骂道:“你当秀才老爷是跟你一样的糊涂蛋子不成?谁是谁非还看不出来?”
她脸上满是冷怒:“要是人家吕秀才真不跟咱家结亲,那也肯定是你这个做亲家的不讨喜,人家瞧不顺眼!跟人家安宁有什么关系?”
姜族长一噎,耳朵在婆娘手里,也不敢大声反抗。
等得了自由以后,才敢跳着脚骂骂咧咧:“你个妇道人家懂什么!头发长见识短!”
骂完就跑回屋去,反锁上门,吹灭了灯,嚷嚷着要睡觉了。
姜王氏冷笑:“出息!”
一家老小,一致的不敢出声,心里头却难免也有些泛起嘀咕,该不会真的耽误了说亲吧?
也有人好奇:姜安宁怎么胆子那么大,竟然敢去报官!
今儿那些捕快来的时候,他们都看见了,一个个凶神恶煞的,还带着刀,看着就很不好惹。
姜安宁不知道旁人是怎么议论她的,也不关心。
出了姜族长家以后,她客气的谢了句江巍:“刚刚多谢村正哥帮我解围。”
江巍轻笑:“我可没帮你什么,不过是记着县令大人的指示,有什么说什么罢了。”
姜安宁微默了一瞬。
“那就不谢了。”
她改口的很快,倒是让江巍有些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
“我先回去了。”
姜安宁说了一声,正想要走。
江巍喊住了她:“姜族长的担心虽然多余,可你难道真的不怕会因此成为千夫所指?”
他目光清澈,看起来好像真的只是好奇:“自古以来,夫为妻纲,你与赵海又是青梅竹马,自小一起长大的情分,何故非要做的如此狠绝?”
“你觉得我做的不对?”
“那倒没有……”江巍:“只是好奇,你从前,似乎并不这样。”
“我从前什么样?”
从前……
江巍微眯了眼,看着姜安宁,暗压下凌厉。
这丫头八岁那年,父母双亡,成了孤儿。
他的人,几乎是同一年,奔赴此地,暗地里盯着她。
八年过去,除了在这小小县城里,还算拿得出手的绣活,这丫头根本没什么能再拿得出手的地方。
性子温吞、软面,娇柔、不堪一击,眼泪多的像接了泉眼似的,天真烂漫近乎愚蠢,受了委屈只会往肚子咽,窝窝囊囊的好像完全没有脾气,连他从前府里的粗使丫头都比她厉害泼辣。
可如今,先是抓了赵海现行,又坚定的选择报官,后来更是将人狠狠地打了一顿,专挑人身上容易吃痛的地方下手,凶残的很。
以至于他怀疑这丫头从前的乖顺模样,都是伪装出来的。
可冷静想想又觉得不大对劲儿。
如若之前是装的,那现在为何又不装了呢?
是不想装了,还是背后有什么人给了她新的指示?
如果是后者……江巍眉眼阴沉,想不出他们这么多人十二个时辰,轮番盯梢,怎么还是被人不知不觉的、在他们眼皮子底下递了消息而一无所觉。
姜安宁见江巍略有打量的看着她,也不好奇想知道从前的自己是什么模样了。
左不过是愚蠢与不堪,被人哄骗着卖了,还浑然不觉的感激涕零,替人数钱。
“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
昔日人为刀俎她为鱼肉,如今得上天垂怜,总该换换了。
人,总不能一直愚蠢。
此刻,姜安宁的眼中,没有了往日的清澈澄亮,倒像是地狱里爬上来的索命煞神,半点儿生气也无。
有一瞬,江巍甚至觉得,姜安宁的目光,是有几分像那位的。
江巍拧眉,按压下心中的诸多怀疑:“是我冒昧了,为表歉意,我送你回去吧,天黑,你一个人也不安全。”
“不必了。”
姜安宁利落的拒绝了人,直接走了。
江巍身上有秘密,她并不是很想过多的接触。
江巍也识趣儿,没有上去追,只暗中安排了人,继续盯着姜安宁家的一些动静,不可打草惊蛇。
姜安宁一回家,隔壁的赵家人听见了动静。
“爹,好像是姜安宁回来了!”
等姜安宁屋里亮了灯,赵元山便让张氏去给姜安宁道歉:“……好好哄哄她,大不了就让她嫁给老二!”
大儿子坐牢没了名声,他是不敢去跟官府老爷呛声讨说法的。
可总不能因为这点小事儿,连累的自家在村里抬不起头。
最好的办法,当然还是姜安宁这个受害人出来为他们澄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