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举是个直爽的性子,答应了张氏,也就不耽搁,立即就前去见贺檀。
“那小娘子多可怜,”陈举道,“被人绑到这里不说,差点就被闷死在棺材里,若是抓到焦大问出她的身世还能送她还家,现在线索断了,也不知道去哪里落脚。”
“再说……”
陈举接着道,“那杨氏族中什么样子,您也瞧见了,咱们救人也得救到底,就这样让他们回去,指不定以后会被人欺负成什么模样。”
杨家还有杨明山夫妇被带来衙署问话,那两个人只有知情不报之罪,顶多罚铜,打顿板子,难保不怀恨在心。
贺檀看着陈举,这丘八难得这般口齿伶俐,还是为了别人。
“既然如此,你就将那小娘子喊过来,”贺檀道,“我向她问清楚。”
陈举脸上露出憨笑,生像是他捡了大便宜,当下出门去带谢玉琰前来,路上还低声嘱咐。
“我家大人看着严肃,你莫要害怕,还有一位先生在,人也温和,总之一会儿如何想的,就如何说。”
谢玉琰向陈举福身道谢,这才撩开帘子进了门。
桌案前坐着的,正是在杨家遇到的贺巡检,他身边不远处站着一个人,谢玉琰自然而然地看过去。
那人的面容映入眼帘。
谢玉琰的目光登时一滞。
那是……
虽然他只穿着一件简单的长袍,打扮成一个寻常读书人的模样,小心翼翼将自己的锐气掩藏起来,看在她眼中却已十分显眼。
就算她没见过他年轻时的模样,但她的辨人的本事足够好,加上他在大梁的名声,以及格外出众的五官,谢玉琰委实无法忽略……
居然会在这里遇到他。
眨眼的功夫,谢玉琰的神情重新变得自然,不过就是这一瞬的异样,就引起了那人的注意。
谢玉琰在宫中多年早就喜怒不形于色,要不是猛然在这里撞见意想不到的人,也不会讶异。
但她的遮掩功夫也是旁人难及,寻常人根本察觉不到。
然而,他视线却从自然的目光相接,变成了不加遮掩的注视,由此可知,方才她的小动作,都被他看在眼里,抓了个正着。
也正是这样的回应,让谢玉琰肯定自己没有认错人。
谢玉琰并不担忧被看穿。
注视一个人的情形有许多,所幸他生的格外好,精致到无暇的面容,难免会引来另眼相待。
贺檀伸手调亮了灯,谢玉琰和王鹤春那拉长的影子各自缩回了脚下,就像结束了一场无声的试探。
“听陈举说你想要留在杨家?”贺檀道,“能不能告诉我,为何这般?成了亲却没了夫婿,以后的日子会很艰难,我可以做主,判这婚事不成,免得你名声因此受累。”
贺檀觉得,遇到相同的情形,大多数人都会做这样的选择。
谢玉琰有意停顿片刻,似是略微迟疑,然后很快就拿定主意:“我醒过来之后见到的人就是钦哥儿和三娘子,也是他们竭力相救,我也才能活下来。”
“从前的事我不记得了,但眼下谁对我好,我心里清楚,所以我想留在杨家,为的不是杨六哥,而是三娘子和钦哥儿,比起过世的杨六哥……”
谢玉琰换了个说法:“活人比死人更值得依靠。”
没有什么大义,只是基于事实的选择,这话听起来很是诚恳。
贺檀接着道:“找到你的父母、家人,你就会离开杨家?”
谢玉琰抿了抿嘴唇:“真的能找到我的家人吗?”
这话让贺檀沉默,眼前这小娘子似是比他想的要通透许多,他忽然想探究,她是误打误撞,还是真的将处境想了明白。
贺檀道:“为何不能?”
谢玉琰伸出那双没经过辛苦劳作的手:“我虽然不记得从前的事,但有些道理还是知晓的。”
“越是大户人家,越在意家中女眷的名节,被拐走的女眷,八成宁愿报死,也不愿她归家,再说掠卖我的人死了,想要查清并不容易,若是将这当成一线希望,日子只会愈发难熬。”
“世上难寻似三娘子和钦哥儿这般心善的人,我愿留在杨家,帮着三娘子一同将钦哥儿抚养成人,报答了恩情,也为自己寻个容身之所。”
贺檀点了点头,看向谢玉琰的目光变得与之前不同,他不由地从心底赞许,这女郎的确聪明。
“本官就为你作保,”贺檀道,“送你回杨家。”
谢玉琰再次向贺檀行礼。
“去准备准备吧,”贺檀道,“本官处置完手边的事,就随你们走一趟。”
谢玉琰退出二堂,王鹤春端起了桌上的茶,送到嘴边。
“她似是认得我。”
贺檀惊讶地盯着王鹤春:“你曾在哪里见过她?”
王鹤春摇头:“未曾。”他见过的人,很难忘记,尤其是这样年纪的女眷,他甚少能与她有什么交集。
但她刚刚那目光,分明是知晓他是谁,虽然遮掩的很好,让他甚至有种错觉,那一眼是自己看错了。
要么是真的看错。
要么就是她手段格外高明,遮掩的太好。
将方才的事告诉贺檀。
贺檀完全没有察觉,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另外两个人还有这样一段往来。
“或许就是你看错了。”
王鹤春想到她那平静的目光,似是完全没有放在心上。
“怎么?”
王鹤春忽然露出一个笑容:“她也是这般想的,让我以为我看错了。”
“我虽然不了解她,但我了解自己。”
贺檀无声询问。
王鹤春道:“我眼睛无疾,如何能看错?”
贺檀皱起眉头:“真是如此,那小娘子……”
王鹤春却十分淡然:“兄长不必担忧,且看一看,她到底想要做什么,就算她别有用心,吃亏的到底是谁,还未可知。”
既然有了防备,就不会上当,除非,他是个傻的。
永安坊,杨家。
二房老太太看着一桌的饭菜,却恹恹地挥了挥手,示意撤下去。
杨明山和邹氏还被扣在衙署,她如何能吃的下去。比起持重的长子,经常出门在外的小儿子,杨明山显然更贴心,否则她也不会时时在老太爷耳边念叨,要给明山的长子寻个好前程,又让邹氏帮着管家。
偏心的明明白白,就是让杨明山一家在她的庇护下更加顺遂,可谁知道却出了这种事。
“谢家送来的那妇人,定是个凶煞,刚抬入我家门,就闹出这些事端,还有那三房……”
二老太太长出一口气,管事妈妈忙上前规劝:“您也不要太伤神,这家里还都靠着您支撑。这桩事本就与我们无关,任凭衙署去查,还是要将人好好送回来。再说那‘谢氏’,既然人活了,就不可能再进杨家门。”
二老太太竖起眉毛:“她倒是想,我活着一日,就绝不会应允。”
“是奴婢说错了,”管事妈妈拍了一下自己的脸,“她哪有这般福气?”
二老太太闭上眼睛靠在椅子上,知晓老四一家能安然无恙,可她胸口就是压着一股怒气,她想到三房的张氏和杨钦。
她得想法子将这母子撵出杨氏,杨氏族中的家业她们别想分到一文。
最好走投无路,死了干净。
也只有落得这样的下场,才能让她彻底出气。
“回来了,回来了。”
杨家下人跑进院子传消息:“一辆马车从衙署出来了,应当是……”
“明山,”二老太太打断下人的话,立即吩咐,“快,将门打开,让厨房重新做饭菜,再去请个郎中……”
“我……”二老太太示意下人,“扶着我去迎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