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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6 自己定下的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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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家执家主此书,对外宣告,与如今身在太原的崔氏族人断绝宗族关系,并严厉斥责了崔琅所行,道其纨绔狂悖,违背族规祖训,而屡教不改。此次煽动族人背弃清河祖业,更是犯下了不可饶恕之过。

  更何况,崔琅使族人前往太原,投奔已被崔氏除族者,实乃罔顾族规,视族中信义于无物的体现,待祖宗礼法全无半点敬畏之心,实不堪为崔氏子弟。

  而那些在崔琅的煽动下,皆犯下了同样的过错的族人,则被斥只顾保全性命而致使崔氏清河数百年基业毁于范阳军与乱民之手,毫无坚守,一意偷生,辱没崔氏风骨——

  以上皆为崔据在“断亲书”上所言,他字字如刀,悲痛失望乃至鄙夷不齿,将那些自清河逃离的族人称之为“毁弃崔氏数百年根基之卑劣家贼”,斥令他们此生及其后人皆不得再以清河崔氏自称。

  在这个宗法在一定意义上凌驾于律法之上的世道间,崔据这一纸丝毫不留余地的“断亲书”,等同在世俗意义上斩断了京师崔家族人与以崔琅为首的崔家族人之间的宗族纽带,就此一分为二,划清了界限。

  至于值此关头,帝王是否会认下此事,崔据心中自有考量。

  天子是否会执意牵连六郎等人,要看六郎他们依附着何人——

  令安,常岁宁……

  崔据立于高阁之上,俯视着整座安邑坊,苍老的嗓音自语般道:“足够了。”

  落日的余晖落在老人削瘦的肩头,老人静立而望,直至夜色降临,将他的身影慢慢吞噬为了黑暗中的一点缩影。

  三日后,数百名持刀禁军,将安邑坊迅速围起。

  两日前,崔澔在早朝之上被太子问罪勾结剑南道节度使,刺杀岭南及朔方节度使之事。

  “铁证”之下,崔澔虽未认罪,官服依旧被除,人已被押入狱中受审。

  这场早有预兆的冬日风雨,终于倾盆落下。

  禁军与大理寺前来安邑坊拿人之时,安邑坊外几乎围满了闻讯而至的文人。

  对天下文人而言,望族崔氏为天下读书人之首,寒门学子不满士族垄断天下文路,却又无不向往士族风骨,以士族君子为不二楷模。

  而这种既怨又敬的矛盾,因近年来士族的快速衰落,反而得到了很大程度上的缓解,取而代之的是天下文人同出一脉的唇亡齿寒之感。

  自崔澔入狱后,诸多文人暗中便时常听闻“崔家有冤”的说法,那些说法合乎时局政治逻辑,足以令人生出想要信服的念头。

  故而此刻,眼见着昔日尊贵风雅的崔家族人被镣铐加身,围观的文人大多心绪沉重。

  这时,人群中有人喊道:“是崔公!”

  众人忙看去,只见又一群被押送出坊的崔家族人中,为首的是一位须发苍白的老人。

  众人大多不曾见过崔据,但对这位崔氏家主的名号无不熟知。

  崔据自年少时便以文章传开声名,德行从无半分污点,秉公持正,是许多文人心中当之无愧的士族风骨的代表人物。

  而今这位已垂垂老矣的士族家主,身着藏蓝色长衫,外系一件墨色披风,衣冠依旧整洁,若不细看,甚至不会发现他披风下的双手上缚着锁链。

  他身后的族人们也不见惧色。

  着长衫的文人身缚锁链,身侧有禁军持刀相迫,然而他们始终面不改色,这不屈于刀下的脊梁傲骨,落在围观文人眼中,其气节要更胜过今冬将绽的寒梅。

  一声声含着敬意的“崔公”在人群中响起,揖礼者无数。

  负责维持秩序的禁军见状试图拔刀喝止,却被负责此事左屯卫大将军鲁冲拦下。

  鲁冲深知这些文人齐齐出现在此处,背后多半有人推波助澜,若此时禁军有过激之举,只恐这些人对朝廷的仇恨之心会一触即发。

  如今这世道已太过压抑,任何一件事都有可能会点燃群愤。

  鲁冲力求能够稳妥地将崔家人押送入狱,于是并不强硬对待围观者,并示意禁军们在人前对崔家族人不要有冒犯羞辱的言行。

  即将行出安邑坊时,崔据停下脚步,回头看向石柱牌楼上方那雕刻着的“安邑坊”三个大字。

  崔据身后的族人们跟着停下,站在崔据身旁。

  这时,一路沉默着的崔据仰望着牌坊,似在问天:“我崔氏族人何错之有,然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他的声音不高,但四下众人见他驻足,下意识地凝身静听,近一些的文人便听到了这句话。

  人群尚未来得及躁动,已闻老人提高了些声音,继续说道:“世已不容清白之道,放眼不过污秽尔。今世已浊,吾辈亦难以自清……然而我崔家为天下读书人之首,如也就此蒙下这不白之冤,却连一声嗟叹也不敢发出,这世道文心又将何从?”

  崔据字字清晰有力,话音未落时,已有文人红了眼眶,攥紧了拳。

  见人群躁动起来,鲁冲直觉不妙,快步走上前去。

  这时崔据已被崔家众族人围绕,他再次开口,声音抑扬决绝:“崔据可死,却决不代崔氏满门受此不白之辱!”

  那身形削瘦的老人,伴随着这最后之言,竟是猛地上前,撞向了牌楼的石柱。

  石柱棱角坚硬,一如老人满含决然之气的笔直脊梁。

  石柱染上鲜血,那鲜血也很快在崔据额头上洇开,一道血痕如剑光般划破老人的眉心,血珠直坠而下。

  这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鲁冲也不曾料到一路走来平静沉默的崔氏家主,会在此时做出自绝之举!

  “家主!”

  “崔公……”

  “……父亲!!”一直垂首走在后面的崔洐,猛然抬腿,拿缚着锁链的双手拨开人群,惊骇地冲上前去。

  崔洐蹲跪下去,和族人一同托扶起父亲清瘦的身躯,眼中逼出不可置信的泪光:“请郎中……速速请郎中来!”

  禁军间也骚动起来,鲁冲立时道:“就近带医者前来!”

  然而崔据的脸色已迅速变得灰白,他年事已高,又存下了必死之心,那一撞未曾留任何后路。

  “父亲为何……”崔洐慌乱地拿衣袖手指替父亲擦拭脸上的鲜血,声音沙哑颤抖:“父亲为何要如此!”

  他很清楚,父亲行事皆有谋算,从不会临时起意……

  所以,这也是父亲的计划对吗?

  崔洐倏然间明白了什么,眼中泪水蓦地滚落:“……是儿子无能!父亲该让儿子来做此事……儿子该死!”

  “你不能死……”崔据声音虚弱,崔洐只有垂下头才能勉强听得清楚:“令安和六郎,保住了一半族人,而你要保下这另一半……”

  “宁死不屈,不过是做给世人看……”老人的声音如同游走的风,仿佛下一瞬便会彻底消去影踪:“崔家的气节,我一人之死足可证……尔等要活下去,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保全族人。”

  崔洐的泪水滚滚而下,怀中托抱着的父亲,远比想象中要更加单薄,恍惚间,崔洐突然意识到,父亲这一生如同一烛,一直在为族中燃烧。

  处在士族衰弱的节点上,父亲一生都在为崔家谋划后路,一举一动皆有深远考量,就连死也在为崔家铺路。

  父亲方才于人前的那一番话,无疑是在为崔家诉不平,那样尖锐而埋怨世道的话,时常从他口中说出来,而父亲总会责备他天真迂腐……

  同样的话,由父亲来说,是在为崔家谋求生机,而非是为了他心中那般虚伪孤高的君子清白之道……

  他半生都沉浸在不切实际自欺欺人的理想当中,而父亲一生都走在保护崔家的路上。

  父亲是一位合格的家主,也是真正的君子!

  而相比之下,他不过是个无能的伪君子!

  崔洐这一刻,忽然对“真君子”三字有了截然不同于往常的认知,他将一切嘶声痛哭强压在嗓中,低下头,试图听清父亲最后的交待。

  崔据的眼神已经开始涣散。

  这个已为崔家做尽了一切能做之事的老人,值此意识弥留之际,口中最后留下的只有两个字。

  “令安……”

  令安啊。

  抛开崔氏家主的身份,老人念着的是一份碍于宗族利益与立场,而始终未能真正遂愿的温情。

  这最后一声“令安”,带着一缕叹息,叹息中不乏遗憾与愧疚。

  一生无愧的老人,带着这仅有的一丝愧疚,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崔洐紧紧抱着老人的身躯,放声嚎哭起来,从不在人前失仪之人,此一刻毫无仪态可言。

  鲁冲置身一片哭声与悲怒声中,对那位崔氏家主也添了一份敬重。

  而他同时也很清楚,崔家这桩案子要变得麻烦了。

  崔家人虽依旧被下狱,但接下来数日间,文人中,为崔家鸣冤的诗词文章却越来越多,甚至有文人不惧朝廷威压,前往大理寺为崔家鸣冤。

  就连朝中一部分中立的官员间,也开始有了异样的声音,委婉地劝说太子下旨重新彻查此案,以免酿成冤案,在民间文人中激起反叛之心,若再遭到有心者利用,怕是会致使人心与朝堂震荡。

  太子战战兢兢地去了甘露殿求见圣册帝。

  圣册帝未语,却忽地抬手,拂落了手边的药碗。

  天子眉间溢出冰冷怒气——此事在这样短的时间里,惹起如此之大的风波,除了崔据之死,更多的必然是荣王在暗中推波助澜……既是在阻挠她对崔家下死手,亦在煽动人心、毁败朝廷声望。

  李隐……

  圣册帝于心底念及这二字,眸中浮现出一缕决然杀意。

  被帝王拂落的药碗应声碎裂,碎瓷迸下御阶,太子慌忙跪下叩首,察觉到上方涌动着的天子威怒与肃杀之气,太子颤颤屏息不敢言语。

  同一刻,与京师相隔数百里的洛阳城外,崔琅腰间系着白绸,朝着京师的方向跪下,郑重叩首,眼中涌出泪水。

  在他身后,余下二十九名崔氏族人同样扎束着白绸,齐齐地叩首下去。

  那一纸断亲书于两日前传到洛阳,昨日便紧跟着传来崔澔下狱的消息,今日晨早则忽闻崔据自绝的死讯。

  系着披风的常岁宁立于风中,将一壶清酒缓缓洒尽之后,看向京师方向。

  她与崔据并无交集,但此刻隔着生死,她却可体察到对方留下的一缕托付之意。

  这样睿智的一位老人,在赴死之前,用如此手段将崔六郎及身在太原的崔氏族人割离开来,何尝不是对她的一种信任与托付。

  鲜血是权势争斗的附属品,利益是一切争斗的本源,而这种种夹缝之间,却又时常迸现出人性的光辉与共鸣,这一瞬间的共鸣无关立场对错,只单纯为人心而动容。

  崔琅起身之际,抬手擦干了眼泪,解下了腰间白绸。

  他已没有沉浸在悲痛中的资格,祖父将半数族人交到了他的手中,他不可以让祖父失望。

  崔琅看向无不红着眼眶的众族人,声音里尚存一丝哑意:“今日大军北上,我等不可带丧。”

  众人没有坚持,没有犹豫,像崔琅一样解下了白绸。

  那些白绸堆放在地上,被一壶点燃焚烧。

  崔琅看着燃起的火光,无声将自己的诸多少年劣性也丢入了火中,就此同它们告别。

  乔玉绵站在不远处看着那道身影,眼眶几分湿润。

  一只手将常岁宁手中空了的酒壶接过,常岁宁回过神,看过去:“先生。”

  骆观临将酒壶放在脚边,与常岁宁道:“此行北上,大人务必保重。”

  他眼底有几分担忧:“那些范阳军残部虽未必能成大气候,但大人没有在北地领兵作战的经验,一切还需再三小心。”

  洛阳已被收复,但洛阳之上直至范阳,此前一路被段士昂占下的城池还在范阳军残部手中,或是被乱军乱民所占。

  常岁宁疑心其中仍有荣王的人,为断绝再次聚起祸乱的可能,她务必尽快前往,迅速平定河北道这一带的战后乱象。

  当然,凡她平定之处,过后便是她的了——这是规矩。

  若问哪门子规矩,自然是常岁宁自己定下的规矩。

  她打仗,她定规矩,再没有比这更合情合理合适的了。

谢谢大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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