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岁宁闻声停下脚步,转身看向那一行十余人。
她认出了其中一名走在最前面的中年男子,余下的便也好猜了,遂开口问“诸位一切可都顺利”
“回常娘子,一切顺利”
“今日能亲眼得见那禽兽被处死,皆因有常娘子相助”那中年男子身量虽不算高,却生得四肢粗壮,乃武人打扮,此刻眼中噙满了泪。
常岁宁见过他一次,此刻便问“既如此,鲁师傅想来也该官复原职了吧”
“是,大理寺已审明一切,吏部的启用文书已经到了。”男人撩起衣袍跪了下去“常娘子恩情,鲁冲必铭记于心,来日定当相报”
他本也是个七品武官。
数年前,他家中唯一的女儿遭明谨玷污后投河自尽,他替女儿寻公道未果,反而丢了官,这些年一直于一家镖局内谋生。
他想替女儿讨回公道的心从未变过,却也知此事难如登天,直到那一日,常刃找到了他。
“鲁大人今已恢复官身,跪我实在不妥。”常岁宁示意阿澈将人扶起。
“上跪恩人有何不妥”鲁冲坚持又向那少女叩下一首“恩人在上,请受鲁冲一拜”
一对夫妇也跟着跪了下去。
这对夫妇穿着算是这群人里最富贵的。
他们出自商贾之家,两年前带十八岁的长子入京行商时,酒楼中与人应酬的长子因不识明家世子,便被醉酒的明谨以“不敬”为由,使随从毒打了一顿,从此落下残疾,至今瘫卧于床,性情大变,几度轻生。
他们于江南世代经商,不缺银钱,但这一切在那滔天权势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夫妇坚持上京数次,大把的银子送去打点各处,但那些人收了银子却不肯办事,再三推脱,追问得急了便只一句“劝尔等莫要再痴人说梦了,以免再惹祸上身”。
“此番归家,总算能给犬子一个交代了”妇人泪眼朦胧“犬子若听闻恶徒伏法,或能振作起来”
其余人也先后行礼跪谢。
阿澈逐渐手忙脚乱。
这边刚扶起来,那边又跪下了扶不完,根本扶不完。
“诸位当真不必行此大礼。”常岁宁坦诚道“起初我令人去寻诸位,是因家兄身陷危局,我知真凶何人却无铁证在手,于是便试图聚其以往罪行过失,置于人前,合力施压于官府”
她彼时暗中做了许多计划,这亦只是其中一个而已。
但在过程中,她再三思索后,还是放弃了这个计划。
一是此计太过迂回,二是,她恐自己将事情闹大后,却仍未能将明谨绳之于法,或反倒会使这些本就各有苦难之人,事后再被针对报复。
所以,这个计划便被搁置了。
直到祭孔那日明谨被押去大理寺后,这些苦主们才一同出面,告发了明谨旧时罪行。
正如他们方才所言,此次告发,一切顺利,他们得到了公正的对待。
这当然是好事,但常岁宁认为“我亦只是出于私心私利而已,实担不起诸位如此重谢大礼。”
“鲁冲乃一介武夫,不懂这些,我只知道,若无常娘子,我便看不到仇人被斩首之时”
“是啊,常娘子先前令人将我等保护起来,又替我们搜寻证据证人再是出自私心,然我等受常娘子恩惠却是事实。”
“至于常娘子先前的打算,也早早与我等言明过,这本就是你情我愿,相互借力之事反倒是常娘子中途又改了计划,使我等免于承担半分风险,而尽受利,单凭此,您也当得起恩人二字的”
祭孔那日,是那个女孩子凭一己之力为她兄长、也为他们讨回了公道。
“我们老两口一无所有,家中也无后人可以报答您,且还受了您的接济,若您连这一句区区感激都不肯受下,叫我们良心何安啊。”一对衣着打着补丁的老夫妇哭着道。
话已至此,常岁宁笑了笑“那我便厚颜受下诸位此礼,诸位快快请起吧。”
她方才之言非是故作推辞,她只需将自己初心坦诚言明,言明后若众人觉得她依旧值得谢,那她便也坦然受下。
这才是真正的你情我愿。
众人终于不再抗拒被阿澈扶起来,阿澈退回到自家女郎身边时,手臂隐隐传来的酸痛感令他意识到自己还需要加练。
常岁宁看着那些样貌年纪不同,但都曾经历过伤痛和不公的面孔,最后道“作恶者已被惩治,此事就此了结,往后皆新日,愿诸位一切平顺,各自保重。”
“常娘子也要保重。”
“愿常郎君能早日痊愈”
“常娘子行此大善之举,必得神灵护佑,常大将军定能早日得胜归来”
看着那些感激而诚挚的眼睛,常岁宁抬手施了一礼“借诸位吉言。”
众人纷纷还礼,而后于原处目送着那少女的马车离去。
不远处目睹了这一幕的素色锦衣小少年,也下意识地看着那辆远去的马车。
片刻后,少年似下定了决心,让仆从牵了马来,跨上马背而去。
“女郎,似乎有人在跟着我们。”
赶车的随从压低声音说道。
“无妨,想跟便跟着吧。”马车内的常岁宁道“我们先行回府等着便是。”
随从没有迟疑地应下。
经郎君一事后,外人待女郎尚且如此,他们这些人对女郎的服从,更是从起初的身份规矩使然,转化为了真正的忠诚和信任。
说到这里,那就不得不提起昨晚他们一群兄弟围在一处时的攀比对话了为表如今待女郎的忠诚,不知哪个先开了头,表示如今就算女郎叫他去挑一千斤粪,他也不带眨一下眼的另个道,莫说挑了,让他吃都可以又有人不甘示弱地表示,眼下纵是女郎让他脱光了绕朱雀街跑一圈,他也会觉得女郎这么做必有女郎的道理在更炸裂的说辞出现之前,常刃走了过来,大耳刮子平等地扇在每个下属脑袋上表忠心也要想点好的,女郎一个小姑娘家,倒也不可能有这些荒谬癖好 总而言之,如今他们待女郎忠心耿耿。
至于有人跟踪,女郎便放任其跟着,也必有女郎的用意。
随从将马车平稳地赶回兴宁坊,常岁宁下马车时,见府外停落着两辆马车,显然是有客至。
近来常家几乎每日都有人上门探望。
今日来的有崔琅,胡焕昔致远他们。
崔琅正惋惜自己未能赶得及去观刑,他前段时日闹腾得太显眼,自那日他从大理寺一路哭回常家后,他阿爹被气得半死,也不允他去国子监了,罚他在家中禁足多日。
今日他还是偷跑出来的,本想去刑场凑热闹的,但半路就听说已经砍完了他未能亲眼看到明谨狗头落地,他阿爹当负全责 崔琅失望之余,便直接来了常府。
此刻见常岁宁回来,胡焕为弥补崔六郎的遗憾,便同常岁宁问起了明谨行刑时的详细。
却不料被崔六郎狠掐了一把胳膊。
此等血腥之事问那般细作甚万一吓到乔小娘子怎么办 崔琅下意识地看向乔玉绵,却见白净纤弱的小姑娘满脸好奇“是啊宁宁,那头是怎么砍的,一刀便砍掉了吗血流得多不多,人头落地后,那头颅当真还能短暂眨眼说话么”
崔琅表情呆滞一瞬。
小姑娘好奇之余,又展露了在这方面惊人的知识储备。
崔琅“对师父,您就说说呗”
胡焕揉着胳膊,费解地看向他那方才掐他是什么意思啊 靠坐在床上的常岁安也好奇地看着妹妹。
前面七八日他只能躺着,也就这两日才算被允许坐起来。
他觉得自己可以试着下床走动了,但妹妹不允,让他务必谨遵那位孙大夫的嘱咐,躺够半月再试着下床。
为了日后还能上马提枪,他躺。
而常岁宁离京的日子,大致就定在常岁安能够下床走动之后,在此之前,她阿兄这具伤躯实在经不起半分折腾。
但时至今日,除了常家人及摇金之外,她还未对其他任何人提起离京的打算。
此刻,看着乔家兄妹,及崔琅他们那些熟悉的面孔,想到不久后便要分别,常岁宁便也有求必应,当真说起了明谨被行刑时的细节。
端着补汤进来的王氏乍然听到这个,吓得险些将汤给撒了,偏偏见那一群孩子们听得津津有味。
“女郎,有客人到。”紧跟在王氏后面,喜儿从外面进来,通传道“是长孙家的那位小郎君,说是来探望郎君的。”
她还记得那位郎君怒骂砸伤她家郎君之事。
常岁宁语气却很友善“既是来看阿兄的,便将人请到此处吧。”
长孙寂除了探望常岁安,也是来赔礼道谢的。
他早该来了,只因为抹不开颜面自尊才迟疑多日,而今明谨已死,他怎么着也该过来了。
但长孙寂很快又觉得自己来得匆忙草率了。
走进常岁安房中的一刻,他看着一屋子人,不禁怔住。
怎么这么多人在 更致命的是其中还有嘴巴非常之欠的崔六郎“长孙郎君今日过来,是践诺登门赔罪来了吧”
长孙寂面色一滞。
他原本的确是这么打算的,但对方这么一说,他反倒觉得难以启齿了,这种感觉谁懂 然而在看到靠坐在床榻上,一身伤的常岁安时,长孙寂到底克服了少年心性世家子弟的矜傲自尊,抬手郑重施礼“此前真相未明之下,我待常郎君多有误解之辞,还曾冲动伤人今日特来赔礼道歉。”
常岁安朝他摇头“无妨,小事而已”
又目露同情之色“且彼时长孙七娘子突然出事,证据正指向我你尚且小我四五岁,会有那般举动,也是人之常情。”
长孙寂“”别说了,越说他越觉得自己不是人。
常岁安正要再说些什么时,崔琅在旁道“我好像记得当日长孙郎君还曾说过,若我师父能助你们长孙家查出真凶,长孙郎君便要与我师父磕头道谢来着”
本就因常岁安的态度而惭愧难当的少年顿时涨红了脸。
他是说过 但磕头之说,完全是被冲昏了头脑的负气之言。
“我是该同常娘子道谢”他看向常岁宁,一时骑虎难下“我”
那少女也看着他,四目相对之际,长孙寂眼前忽然闪过孔庙那日,她披发立于那座废弃的藏书阁中,手臂上血珠滚落的情形。
此刻,少年心上万念皆弃,撩袍便要跪下。
然下一瞬,那少女却伸手托住了他一侧手臂,阻止了他的动作。
长孙寂愕然抬眼看向她。
“跪与道谢便不必了。”常岁宁道“那日长孙郎君探视时,予我阿兄曾有善意相救之举,二者只当相抵了,如何”
长孙寂怔然。
她竟然知道此事。
他道“那只是举手之劳”
常岁宁笑了笑“我助贵府将真凶绳之以法,亦是举手之劳,顺手为之。”
常岁安便也同长孙寂道谢。
长孙寂嘴上未言,心中却有愧。
之后,常岁宁亲自送他离开了常岁安的居院。
“常娘子可怪我家中得了常娘子送去的证人,却未有及时出面替令兄解困吗”少年思忖再三,还是低声问了一句。
常岁宁“不足为怪。”
长孙寂默然。
不足为怪是指不值得奇怪,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或者说,他这个问题的确幼稚无意义。
她似乎并不在意,反而与他闲谈了一句“我观长孙郎君,与长孙七娘子眉眼间颇有相似之处。”
“是,家中都道我与小姑长相最为相似。”少年语气有些低落伤怀,也有惭愧“但我比不上小姑,心性胸襟也好,头脑秉性也罢我不如小姑。”
常岁宁点头“的确。”
长孙寂转头“”
却见少女一笑“见你伤怀,开玩笑的。”
长孙寂“”他怎么觉得并不像 直到对方与他道“长孙郎君秉性也很好,如今皆因年纪尚小,心性未定待日后长大成人历练一番后,必也能成为令人自愧不如的贤能者。”
长孙寂听得愣住,看向那午后日光下神情澹然含笑的少女。
待他回过神时,正想说些什么,但已出了院子,常岁宁便止步“长孙郎君慢走。”
长孙寂便点头“我改日再来看常郎君。”
看着那小少年离去,常岁宁只觉这“改日”之期,怕是难有了。
随着扬州战事与明谨之事的发酵延伸,如今以长孙氏为首的士族朝臣,同明后之间已势同水火,已至二者只能存一的地步了。
明日会发生什么,谁也无法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