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局势与家主之言,迫使他们终于试着放下那些成见迷障,尽量去客观看待那个的确已经叫人无法忽视的女子。
然而,即便如此商讨了近一个时辰后,崔家众人即便已然收起了对常岁宁的轻视,但态度依旧不见根本上的动摇。
这其中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源于他们之前从未将女子纳入考虑范围之内。若他们愿意扶持女子,趁早选择宣安大长公主岂不是更加名正言顺?
相较之下,这常岁宁甚至只是个身世不明的外姓女子,在出身上毫无优势可言。
如今这世道行事,正统二字何其紧要?否则那段士昂手握重兵,又为何非要选择跟从范阳王李复,而放弃自立为主的机会?
且他们崔家以礼法立世,在如今的局面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选择李氏子弟而非世人眼中的“反贼”,对他们的颜面声望自然也更有益处。
如此种种思量下,众人提起常岁宁的出身,不免都摇起头来。
卢氏想得到的,许多族人也都迟迟领会到了。
他信得过卢氏家主的德行,虽然很多时候,他们的意见并不相同。
雨水喧闹中,一名须发银白的耄耋老者颤颤巍巍地起身,道:“老朽赞成家主的提议。”
所以,并不是他不去更早地做出打算,而是他清楚地知道,有些事从始至终都不会有商榷的余地。
卢氏看着上首那位垂垂老矣的家主,细思着他的诸多谋划,却是不禁红了眼眶。
父亲的意思,是先对荣王示好,待荣王设法让六郎等人脱困之后,崔家再对外言明分族之事……如此一来,便也等同是利用了荣王一遭。
堂外雨声渐大,如豆般的雨珠自屋檐上砸落,那些雨珠一颗颗紧坠而下,仿佛带着孤注一掷的决心,将自己狠狠摔分成无数水点,再无声融入雨水之中。
大势来临之时,气数将尽之际,总是叫人难以抵挡,原因便在于它们太过庞大,相较之下,个人的意志往往微小到还未来得及发出声音,便会被瞬间淹没。
崔据:“将崔家一分为二,一半支持荣王李隐,一半相助淮南道常岁宁。”
“我等也是……”
“那些有关身世的传言,未必不是常岁宁在暗中为己造势……”老人说话间,苍老的眼睛看向众人,虽自称猜测,但语气几乎是笃定的——
但当这个女郎出现时,纵然她是个女郎,家主此刻也仍然没有迟疑地做出了决断。
再者,太原总归是那逆子的地盘,即便那逆子不曾被除族,妻子却也只是继母,她顶着如此身份,在太原岂能比得上在京师自在从容?
不过……卢氏想来也不会愿意的,她性情柔顺,人也不算聪明,事事依赖他惯了,怎能离得了他?
卢氏跪拜而下,几乎喜极而泣:“儿媳多谢父亲成全!”
但崔据相信,荣王定也已经对卢家表达了“不吝相助”之意。
“最终他们如何决定,崔家不会干涉。”崔据看着儿媳,道:“你只负责传信即可,之后无论卢家是何决定,你若愿意,便可带着棠儿一路北上太原,不必再返回京中。”
只是家主那时大约也想不到,大郎和六郎为族中选择的路,最终会指向一个小小女郎。
“就算她能借得李氏之名,相较之下,却仍是荣王一派更为稳妥。”
见妻子上前,红着眼睛冲着父亲跪了下去,崔洐眉头微松,认定她必是要表态留在京师——
卢氏一时间怔住。
“再者,常岁宁此前以七百万贯相资北境戍边之事传扬甚广,世人因此纷纷猜测其出身或有隐情在……而这隐情,已有不少人猜想大约是出在先太子李效当年将其收养一事之上。”
“今日在场的我等,包括我崔据在内,自出生起,便未曾经历过大的风浪或是朝代更迭……”崔据看着众人,眉眼间有庄严之色:“所以我们恐怕都忘了一件事,那便是,崔氏从发迹到煊赫,之所以能做到数百年屹立不倒,所凭借的从来都不是豪赌二字。”
“愿依家主安排。”
做出决定之后,他们亦没有时间可供伤感悲沉。
再无话可说的崔洐便也低下头来,慢慢地抬起仿佛有千斤重的双手,深深施礼而下。
宗族的凝聚力归根结底在于利益一致,而一旦因追随利益而各奔东西,人心离散,再想归拢,便是不可能的事了!因此这份拆分,便是真正意义上的拆分!
崔家想活下去,便只能让这艘船上的人下得船来,分批往不同方向撤离,方有保存火种的可能。
崔据:“如此一来,即便李隐与常岁宁会有你死我活对峙之日,但我崔家,可保不死。”
家主的高瞻远瞩与良苦用心,是毋庸置疑的。只是崔家这艘船的确太大了,身为家主也无法控制调转它的方向,于是只能分作小船,以谋活路。
崔洐眼睛微颤。
“荣王即便心有不满,却也无法插手此事。”崔据道:“崔家需要荣王,荣王却也需要崔家。今有一半崔氏族人愿助他成事,只需他救出我崔家三十名子弟作为交换,他即便事先知晓,却也没有挑拣拒绝的道理。”
崔据口中的卢公,便是卢氏的叔父,也是卢家如今的家主。
父亲若不提,她身为崔氏宗子妇,自然也无法开口,可父亲选择了主动成全她。
“更何况又是女子之身……”
“便以六郎为首,使如今身在太原的族人及他们的亲眷人脉,悉数为常岁宁所用。”崔据道:“我等,则与荣王共事。”
这句话让堂内恢复了安静。
“故我猜测,此女出身,或与李氏有关。”
包括家主当初果决地将大郎除族,甚至也包括家主让六郎进国子监结交同窗……或许从很早之前,家主便在为拆分崔家,为崔家多谋一条出路而做准备了。
崔洐也愣了一下,旋即觉得不妥,卢氏是他的妻,理应以夫为天,就算分族,也该跟随他左右……他已没了儿子,怎能连妻子和女儿也要远赴太原?
“家主……这是要拆分崔氏?”族人无不神情震动,有人一瞬不瞬地问:“不知家主想要如何拆分?”
片刻,又一名中年族人离座,来到堂内,向上首抬手施下:“我也愿赞成。”
或者说,她打算与李氏有关。
从始至终,他们表态的声音都不高,无半点抑扬顿挫的力道,但做出的,却是一个空前重大的决定。
至少可保半数不死。
荥阳郑氏,便是最好的例子。
许多时候,人们凭着一些认知和坚守,得到了利益之后,再想让他们改变,便是极艰难之事……哪怕昔日蜜糖,成了今时砒霜,却也甚少有人可以立即从中跳出。
此刻,数十名长衫族人齐齐立于堂中,遵从了上首那位家主的决策。
崔洐的脸色起伏不定。
崔据道:“明日,你即带着棠儿动身离京,带上我的亲笔书信,去往宁州卢家,以探亲为名,见卢公一面。”
越来越多的族人站起身。
卢氏眼角泛起泪光,拥有这样一个明智果断的掌舵者,是崔家之幸。
崔据面上并不见愠色,或者说,眼下族人们的反应,在他预料之中。
堂中因此言而哗然,但众人只要细思,便能明白家主的猜测并非凭空而来。
在经过方才对常岁宁的诸多分析之后,崔氏众族人此刻无法否定这个说法,一时多是神情凝重,并等待着家主接下来的话。
卢氏精神微振,上前一步福身施礼:“家主。”
而卢家对比崔家,一直以来都更倾向于荣王,私下有不少族人已然为荣王所用。
“可是家主……我们果真要为了一个女子,放弃荣王这条出路吗?”大多族人的神情依旧犹豫:“这是否过于冒险了?”
末了,崔据看向站在角落里的妇人:“卢氏——”
崔洐站在原处,脑中嗡嗡作响。
“关于这常家岁宁的出身,我倒是有一个猜测。”这时,崔据的声音再度响起:“令安在信中虽未有明言,但我认为,他必不可能无端将常岁宁与先太子李效作比——”
很多事如一座大山,并非只一代人瞬息间便可以全部移开。
不过,他今日要做的,并非是从这二者之中择选一人——
“父亲!”崔洐心口狂跳:“如此一来……岂非等同断臂折骨!”
崔据的眼神里此刻多了份锐利:“不断,怎生?”
拆分切骨之痛,固然叫人难以忍受,但举族覆灭之危,却绝非他们能够承受。
崩坏的时局,无法移转的人心,二者并现之下,便是所谓的大势与气数。
听着那些不减的反对声,崔洐看向父亲,同样是欲言又止。
哪怕拆分后的崔氏注定会被一再削弱,甚至经年之后不可再以高贵的士族姿态生存,但至少可以抵挡消减大势洪流带来的冲击,保有一份长久生机。
他固然欣赏常岁宁之才,也愿相信令安的判断,但他同时也无法否认荣王的能力与优势。
况且,从严格意义上来说,崔据亦无法提早断言对与错,他并没有未卜先知之能。
让他们选择常岁宁,他们固然不愿,但若当真选了荣王,他们却也不得不忧心忌惮常岁宁的存在……但若如家主所言,两边下注,这些隐忧便可尽除。
家主的苦心与布局,早就有迹可循。
崔据看向神情各异的众人,语气中似挟着堂外的风雨声:“崔家早已如一艘将朽之巨船,无法调动方向,一个错误的决定换来的一场风雨,便可使之彻底倾覆……”
“之后对外便道,六郎擅作主张,带族人离开清河,违背祖训,投往太原崔璟,已自立门户——”崔据道:“从此后,便与我京师崔氏分族而立,再无干系。”
片刻,他迎着那一道道视线,字字清晰道:“而有常岁宁此等人在,我等若选择荣王,亦为豪赌。”
堂中慢慢坠入异样的静默,不复方才的分歧嘈杂。
这一刻,她突然明白了一些事。
“请家主三思啊。”
崔据缓声道:“在这场赌局之上,唯一能存活下来的办法,便是两方下注。”
崔洐微微睁大了眼睛,立即问道:“父亲的意思是……”
选择常岁宁,对族中大部分人而言,是颠覆性的。这颠覆的不仅是他们的认知,还有千百年来他们所推崇的男女礼法所带来的一切固有利益。
崔据绝对相信,他若执意选择常岁宁,族中会不乏以死明志之人。
——两方下注?!
崔据道:“我会在信中与卢公言明崔家的决定。”
崔据并不否认地道:“今时若选择常岁宁,是为豪赌。”
以六郎为首,还有那些身在太原的族人……如此一来,父亲也等同是将六郎他们交到了那逆子手中。
不知过了多久,似乎所有的族人都已站了出来,崔洐抬起头来看向父亲,声音几分喑哑地开口:“可是如此一来……之后是否会招来荣王不满?”
父亲什么都懂,什么都看在眼中,知晓她这个做母亲此刻最想做的事,便是带着她的一个孩子,去寻她的另外两个孩子。
崔据很快便将之后要做的事,一一交代了下去,族人们无不认真倾听,郑重应下。
至此,堂中无一人再有异议。
“此女起势虽快,但终究太晚了……”
亦在五大士族之列的卢氏起源范阳,正是李复起事之处,留守范阳的族人多被范阳军控制,卢家的处境看看起来要比崔家更为紧张。
如此,他们便也得以断定那江都常岁宁确有勃勃野心……
他作为崔氏家主,固然拥有决策之权,但这并不代表他可以违背大多族人的意愿和利益,做出一意孤行之事——那样的家主,是不会被认可的,自然也会失去决策的资格。
卢氏叩首之际,几乎泪如雨下。
“?!”崔洐不可置信地看着妻子——所以,他这是被她毫不犹豫地舍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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