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的语气分外平静,所言不是请求商议,而是告知宣布。
宣布由自己代替乔玉柏,而乔玉柏打的是先锋位。
出于合作精神,“少年”对此做出了简单的解释“时间紧迫,重组队形来不及了,这是最后一节,你们守住自己的位置,延续前面的打法即可,各自保证自己的安危,余下的交给我。”
这不可谓不大的口气让崔琅三人皆是愣住,那胡姓少年瞪大了眼睛“可可我怎么没见过你”
四下嘈杂,并没人听得到他们这边的谈话声。
“你不是我们学馆里的人吧”胡姓少年连忙追问“我们的人呢”
“从现在起,我便是你们的人了”常岁宁给了他们一个“勿要声张”的眼神,取过乔玉柏的鞠杖“跟着我,先打赢了这场比赛再说。”
看着那已转身走向马匹的背影,崔琅张了张嘴巴“是,怎么是常”
昔致远低声问“崔六郎君认得此人”
崔琅神情变幻不止地点头“认得”
他起初第一眼也没瞧出来,只觉得那少年生得好看又眼熟,直到对方开口说了两句话,他才认出那是常家娘子可常家娘子怎么能上场替他们的人比赛这不是胡来吗平日里他自己就足够胡来,因此对胡来之事的包容性非常之高,但此刻仍觉常家娘子之举胡来的厉害 胡姓少年忙问“那此人打的好吗”
口气听起来倒是怪大的。
不过反正都是替补,既然崔六郎认得,只要打得好就行 崔琅一时被问住了。
打的好吗击鞠他不清楚,但打人无疑是打得很好的先是应国公世子明谨,再又是他家长兄 如此便如实答道“我只知她很会打人”
“”胡姓少年脸色复杂“可这是击鞠啊。”
“这哪里还是击鞠。”昔致远边跟上去,边看了一眼昌淼等人的方向“他们不是一直都在打人吗”
崔琅一听也是,见昌淼四人皆已上马,一时也顾不得许多“走吧走吧,死马当活马医了”
最要紧的是,他实在缺少些揭穿对方的勇气常娘子连长兄都敢打,打个他又岂在话下 “行吧”胡姓少年也只好点头跟去。
这最后一节,反正也做好输的准备了。
常岁宁已经跃上马背。
凉棚下,特与人换了位置坐在崔璟身侧的魏叔易微侧着身子靠近崔璟,含笑摇着折扇道“看来崔大都督这回要赌输了啊。”
先前崔璟说蓝队会赢,他便随口说不如打个赌好了,他赌黄队。
“我未曾答应与你对赌。”崔璟看着场上已经齐备的两队学子,道“况且蓝队未必会输。”
他的视线扫过众人,最终落在蓝队为首的那道身影上。
午后阳光正刺目,那身形略显单薄的“少年”坐在马上,叫人看不甚清面容,但单是那颗束着马尾的后脑勺,便足够崔璟认出是何人了。
魏叔易漫不经心地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下一刻却眯起了眸子,定睛瞧了片刻,目露讶然之色“那是”
崔璟“替补。”
魏叔易一怔后,不由失笑“这替补哪里找的怪叫人意外的。”
崔璟身旁站着的元祥也没瞧清马上之人的长相,此刻有些担忧“瞧着瘦弱,怕是不经打吧。”
想到那日自己在水中的可怕遭遇,崔璟看向昌淼,点头“嗯”了一声。
赛场上,双方人马未动,昌淼一方一愣之后,先笑了起来。
“这就是刚才那个吓得要尿裤子的”
“让个替补来打先锋位,怕不是疯了吧”
“怎么说话的,人家这最多是叫破罐子破摔罢了”
几人哄笑起来。
昌淼看向那为首的单薄少年,取笑道“新来的,你既有胆子占下先锋位,便将本领亮出来瞧瞧如何”
常岁宁端坐马上,神色如常地点头“好啊,来吧。”
这般反应不在昌淼意料之内,他闻言眼中闪过讥笑。
竟来个不知天高地厚的。
若真有过人本领,还做什么替补 他朝身后三人一招手“行了,都别废话了,办正事”
他先要给这新来的几分颜色瞧瞧 鼓声起,内里挖空的彩绘珠球被高高抛起,于午后日光下折扇出璨然光彩。
众人催马,扬起烟尘,持杆夺球而去。
女眷这边的凉棚下,最靠近前方之处此时空了几个位置。
乔玉柏去了医堂,王氏跟了过去,乔玉绵也去了。
段氏未见常岁宁,便只当她也一道陪着同去了,此时看着场中黄队四人,越看越觉不顺眼,皱着眉摇头道“这些年轻学子,为了赢竟连脸面都不要了。”
这般行径不止是坏,更是蠢得出奇。
当着众人的面,再三使出如此卑劣手段,赢了也不会真的光彩。
见那边的昌家夫人此时脸上的得意之色已要遮掩不住,段氏于心底嗤笑一声小门小户给昌家养出来的续弦,眼界也就芝麻大小了。
事实上,昌家本身也没什么底蕴可言。
只不过昌家有女嫁入了明家,而明家多年前送了个女儿入宫被封作才人,后来那才人一步步成了明后,最终又成为了当今圣人 故而,身为应国公夫人昌氏的娘家,昌家便也跟着水涨船高了。
这小破船一高,船上那些无关紧要的人便有些分不清自己几斤几两了。
圣人之所以重视国子监这场击鞠赛,归根结底为的不过是考验查看监生资质,可不是拿来给他们胡乱闹腾伤人的真以为只要赢了击鞠赛,便会得到圣人的夸赞赏识,替自家挣来脸面吗 赢也是要分怎么赢的。
而此番若真叫这些个又蠢又坏的东西赢了去,最觉晦气的除了蓝队学子之外,应当便是殿下了 段氏看向明洛面前摆放着的那只长匣,不禁“啧”了一声“若殿下在天有灵,怕是宁可亲手将这鞠杖折了烧了丢粪坑里去”
话音刚落,有一只手抓住了她的手臂,晃了两下。
段氏转头看向身侧的女儿。
“阿娘,好像不对”魏妙青喃喃着道。
段氏“什么不对”
“阿娘您看那个替补”魏妙青颤颤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场中“是不是有些眼熟”
今日,她应是这世上最关注常岁宁的人 旁人紧张赛事时,她在盯着常岁宁。
旁人关心乔家郎君伤势时,她在盯着常岁宁。
故而从常岁宁离座,帮乔玉柏正了骨,再又从赛场上离开后的一举一动都被她死死看在眼中但她还是不太敢信常岁宁顶替了蓝队学子上场的事实那黄队的人个个跟追着人咬的疯犬没有区分,那些七尺男儿们都应付不来,她一个小娘子跑去干什么她不怕挨打吗伤了脸可怎么办魏妙青无比紧张地看着场上的少女竟有人如此不知珍视女娲娘娘的心意 认出了那场上的替补少年正是常岁宁,而昌淼已纵马朝她撞去,段氏不由惊呼出声“天爷”
手上一颤,随着“啪”地一声响,段氏手里的茶盏跌落摔了个粉碎。
众女眷却顾不得去留意那碎掉的茶盏。
场上崔琅焦急提醒道“快躲开”
下一刻,两匹马相撞,发出嘶鸣。
昌淼撞罢人便扬杆逐球而去,未曾停留片刻,只嘴角露出一丝得逞笑意。
胡姓少年又急又无奈“傻了吧,他怎么都不躲的”
竟就傻呆呆地在原处等着人撞上来好在没撞出个好歹来 见常岁宁的马虽被撞得后退了几步,人却没事,崔琅这才略松了口气,骑马跑过去对常岁宁急声道“还是我来打先锋吧”
下回再撞上,她可不一定有这样的好运气了 从来不靠运气的常岁宁握紧了缰绳,未转头去看他“你打哪门子先锋”
崔琅“”
这是什么话 “我方才只是试一试他的马撞起人来疼不疼而已。”常岁宁言毕,一夹马腹,手提鞠杖,疾驰上前。
崔琅“”
马撞人当然会疼,这有什么好试的也听到了这句话的昔致远亦露出一言难尽的神色这位来路不明的替补的脑子真的没问题吗 另一边正守住球门方向的胡姓少年忽然惊声道“他去作何”
崔琅二人看去,只见常岁宁纵马冲向昌淼,单枪匹马夺球而去 见此一幕,段氏立时惊出一身冷汗。
昌淼正要进球,忽觉身后一阵劲风袭来,尚不及反应便被一道突如其来的大力撞向一旁,连人带马险些翻倒 常岁宁单手挥杆击球。
“咻”
这看似连方向都未仔细去找的一球,以极快的速度从空气中掠过,比众人的视线更快一步飞向了球门之内。
“蓝队得旗一面”
裁判官的声音让众人迟迟回过神来那替补从撞人抢球再到进球,不过一瞬之事 赛场上不会给人思考反应的时间。
“我看他是吃了豹子胆了”才挨了撞的昌淼恼羞成怒,刚稳住心神,只见那刚被抛起的彩球甚至没有经第二人之手,便又被那替补少年抢了去。
球已经被对方击飞,而后在他瞳孔中被无限放大、迅速靠近。
“嘭”
那球直冲他而来,重重砸在他右边肩膀上,巨大的冲击力让他痛叫一声,身体也不受控制地往后仰去。
“昌二郎君”
“淼儿”女眷中,昌家夫人被吓得花容失色,站起身来颤声道“哪里有这般打球的”
卢氏讶然看向她奇了不是,怎么就突然学会说话了呢。
“上一场令郎就是这种打法儿,已说了不算犯规,小孩子间磕碰而已,夫人何必大惊小怪。”说话的是那胡姓少年的嫡母,她与祭酒夫人王氏一向交好。
昌家夫人闻言面色一阵变幻,见对面凉棚中的丈夫皱眉看向自己,便只好坐了回去。
接下来,她的视线再不敢离开儿子片刻。
但还不如离开来得好 “蓝方得旗两面”
随着又一面彩旗被插入蓝队球门上方,崔琅几人终于认清了现实他们的“替补”,靠得并非是运气 一时间,几人士气大振。
崔琅将球击向常岁宁的方向“接着”
常岁宁挥杆 “嘭”
这一球重重打在昌淼胸前,换来一声惨叫。
女眷中,昌家夫人也跟着颤声尖叫。
崔琅则出于惊艳地咽了下口水。
他算是看明白了一球给球门,一球给昌淼对待昌淼与球门,常娘子很是雨露均沾这福气舍昌淼其谁 随着昌淼受挫,黄队四人既惊又怒,又见蓝队已进了两球而他们尚无所获,在昌淼的呵斥示意下,开始猛攻向那出人意料的替补少年。
崔琅几人见状忙催马上前,边骂道“以多欺少算什么本领”
看着迎面从马背上被撞飞的黄队学子,崔琅猛一勒马。
“扑通”
那名青年摔在崔琅马前,疼得龇牙咧嘴。
下一瞬,只见又一人捂着流血不止的鼻子从马背上侧翻坠地。
崔琅呆呆地看着这一幕。
以多欺少见得多了 以少欺多,他第一次见。
常岁宁手中鞠杖横扫向那彩球之际,也“顺便”将又一名黄队学子扫落马下。
民间传闻不假,先太子很喜欢击鞠。
但她最喜欢的不是与她那位父皇击鞠,而是在军营中同将士击鞠。
军营中的击鞠多以增进将士间的协同默契为主,更便于彼此间并肩作战。
但此处不是军营。
打几个上不了台面的孩子,她一个人就够了。
见昌淼已红了眼驱马朝她而来,常岁宁抽空看了眼滴漏,极快地皱了些眉。
“”崔璟莫名就领会到了她眉眼间那一丝遗憾,好似在说好烦,竟统共只能打他半刻钟,没剩多长时间可打了。
“元祥”魏叔易侧首对元祥说道“还真叫你给说着了,果然是不经打啊。”
元祥“”
崔璟看向马背之上那少女挥杖的动作。
战场上的打法,放在击鞠场上,便如巨人欺负稚龄孩童无异自然是不经打的。
若说昌淼他们的打法凶横,那她的打法,便是凶残了。
一不小心,是要出人命的。
但她始终很小心。
就连击出的球每次落在昌淼身上的位置,都很精准。
但那昌淼显然不曾意识到这一点,可谓半点不知死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