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洛心中那不好的预感愈发汹涌。
见她也快步而去,一旁的侍官连忙提醒“女史祭典尚未结束”
明洛头也未回“我去取回祭文”
此刻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只怕是要有比祭典更紧要的事将要发生 “乔祭酒”侍官唯有看向乔央。
然而乔祭酒也无留下主持大局的觉悟,他甚至还一把抓起褚太傅的袍袖“太傅,快,咱们同追仙鹤去”
褚太傅冷着脸甩开他的手“要去你自己去。”
他近日待乔祭酒尤为不满,在祭典开始之前,还曾痛骂过对方“你学生都失踪了,你还有心思来主持什么祭孔大典”
“这若是我学生,我宁肯不做这官,脱了这官袍,也要亲自寻人去”
彼时,乔祭酒只是面色惭愧不语。
褚太傅越看越气,一整个祭典流程下来,都没有与乔祭酒有过任何交流。
此刻见对方竟还兴致勃勃拉着自己去看鹤,褚太傅冷笑连连,他还追什么鹤啊,就冲这架势,用不了多久鹤就要来接他了他有望被这些没心没肺之人气得直接驾鹤西去 “太傅”被甩开的乔祭酒又去拽人,并压低声音道“此鹤有灵,跟着它,说不定便能寻见我那学生了”
褚太傅听得一怔,惊惑地瞪向乔央。
乔祭酒不由分说地拉着人快步而去“您不走,那些文士们岂敢走啊”
果然,原本还不为所动的那些儒生们,此刻见得那为天下文人之首的老太傅也追鹤而去,一时便都匆匆跟上。
“宋兄,此为祥瑞,咱们也去看看吧”谭离热情甚高,除了下苦功夫读书之外,他另还热衷于沾蹭各类祥瑞之事,以祈来年一举高中。
那只仙鹤时而原地盘旋,以候众人,待人跟上之后,才继续往前飞去,此象落在众人眼中,便更显灵性异常。
孔庙之中因为这只白鹤而躁动喧嚣,人山攒动,气氛一时高涨。
不远处的宫城之中,帝王居所甘露殿内,此刻却寂静空荡。
不久前,派出去寻人的禁军统领折返回禀,称人还未找到。
圣册帝眉心紧缩。
自天色未亮各处便在寻人,城内城外皆未放过,该找的地方都找过了 至此,她几乎已能断定明谨失踪必与常岁宁有关。
两日前常岁宁失踪,昌氏亦不见了踪影起初她亦认为那个女孩子是受害之人,可随着寻找的力度增加却无所获,她渐意识到,那个在所有人眼中凶多吉少的少女,怕是已藏身暗处,成为了真正的猎者。
可人究竟藏身何处 若为冲动报复,那此刻必见昌氏与明谨尸身。
若为借明谨来要挟她,换常岁安一命,今既已得手,又何必继续躲藏 欲断其意,需观其过往之行,圣册帝于脑海中回忆起有关这个女孩子的所有过往印象。
大云寺智勇搏象,国子监击鞠拨正,登泰楼设拜师宴而聚众士,芙蓉园直言拒李录崔璟,亦拒她欲赐予女官之位提议 裴氏,昌家,解氏,明家面对那些曾加之其身、及其身边之人之险,之不平,她皆未于人前退败分毫。
未于人前退败 龙桉后,女帝倏然抬眼,望向大殿之外,似透过那层层宫阙,听到看到了孔庙中此刻鼓乐之音,上千文士聚集之况。
“可曾搜过孔庙”她忽然问。
身为帝王心腹的禁军统领面容一滞“今日祭孔,微臣未敢入庙惊扰”
且孔庙是今日城中最热闹瞩目之处,对方岂会择此处藏身 “只怕她所图本也不是为藏身,两日未曾现身,不过是以躲藏假象混淆视线,等候时机而已”圣册帝自龙椅上起身,肃容道“速速带人赶往孔庙,严防把控各处,务要阻断一切变故发生”
“是”
禁军统领不敢有丝毫迟疑耽搁,立时退去。
孔庙建于宫城与国子监之间,出尚书省往西而行,不足两刻钟即可抵达。
一时间,数队禁军穿梭宫道之间,往孔庙方向奔去。
禁军统领退去片刻,甘露殿内传出内侍的高唱声 “摆驾孔庙”
帝王銮驾很快备下,圣册帝在内侍的搀扶下登上銮舆,定定望向孔庙方向。
孔庙中,那只衔着祭文的仙鹤,在众人的追随之下,落在了一座三层阁楼之上。
此处位于孔庙西北之角,本作为藏书阁使用,后因修建了新的藏书之处,这一处便弃用荒废了下来。
不远处,大成殿前的乐生们未敢擅自停奏,隐约尚可听到那祥和的宁平之章。
悠远的乐声中,立在阁顶的白鹤发出一声响亮的鹤鸣。
众人皆引颈而望,一时不解白鹤何故落于此处。
直到下一刻,那阁楼二楼临栏处,忽然砸出一声巨响。
楼内,与明谨又周旋许久的常岁宁听到这声鹤鸣,遂知时机已至。
她看似踉跄后退,以身体重重撞开了那紧闭的阁楼木门。
“砰”
本就未彻底锁死的门被撞开,光线顷刻洒入原本门窗紧闭四面垂帘的昏暗阁楼中,令明谨觉得刺目异常,下意识地紧闭双眼一瞬。
下一刻他即睁开眼睛,所见前方茫然炽目,耳边嗡嗡作响,脑中混混沉钝。
他来时曾喝下掺有迷药的茶水,又因多日酗酒服药,加上阁楼中燃着使人五感减退而致幻的药丸,他已吸入多时 这种种叠加之下,让近来本就喜怒无常的他已近癫狂,视觉听觉皆消退混乱,只心中的恶念与狂躁兴奋之感被一再放大。
他追着常岁宁退出阁楼,来到了二楼围栏前,一把掐按住她的肩,一手死死禁锢着她受伤流血的手臂。
他几乎只看得到眼前之人,他狞笑出声“常岁宁,你继续跑啊,怎么不跑了你当真以为能逃得掉吗”
听着楼下传来的惊呼声,常岁宁任由他发狂般钳制着自己。
“快看,那是”
“明世子”
“还有常家娘子”
“常家娘子怎么会在此处”跑得最快的谭离大惊失色“快,快上去救人”
他跑上前去想要打开阁楼的门,却发现被人从里面锁死了。
“谭举人”乔玉柏不知何时出现,抓住了谭离的手臂,无声向他摇头。
谭离目色惊惑,紧跟而至的宋显亦神情震动。
褚太傅很快赶到,见那女孩子一身血迹,背对众人,披着发被明谨钳制于围栏边缘处,一时三魂七魄险些离体“这”
褚太傅惊怒交加“快把那女娃救下来”
他说着,也顾不得一身老骨头,竟立时便要入阁。
“太傅”乔祭酒紧紧攥着褚太傅因年迈而皮肤枯松的手腕,眼底也俱是心疼之色,然语气是平日里少有的郑重“您不必不忍,且静听。”
褚太傅童孔微震,顷刻大悟。
所以,这是 乔祭酒与他点头。
自他得知这个孩子的计划以来,便不曾见过她,他虽知计划,也在暗下配合施行,但他并不知这个孩子会是此时这般模样,亦是此时才知她自身为了这个计划做到了何等地步。
为人父为人师,他又何尝忍心,但计划当前,这场戏还要演完听完。
人在感官消退之下,不自觉便会提高自己的声音,故而此刻明谨的话语几乎清晰地传入了阁前众人耳中 “你如今落到我手上,纵是想死也没有那么容易你激我杀你,我偏要留着你的命你说我不配让常岁安替我顶罪那我倒偏要让你好好看看,究竟是谁说了算”
众人无不色变。
“听到了没有”崔琅大惊道“原来长孙七娘子竟是明世子所害”
四下如巨浪起,这滔天波澜迅速在人群及人心之上扩散传递。
“荒谬”
明洛快步而来,沉声道“醉酒之言,岂能当真”
她立时吩咐身边内侍“世子醉酒无状,于人前失态胡言,速将他带下来,以免伤及常娘子”
“是”
一行内侍快步上前,便要破门入阁。
此时不知从何处又飞来了一只白鹤,扑上前去将一行内侍啄退。
明洛转头吩咐身边女使“速令禁军前来”
祭祀当日,本就有禁军巡逻,很快即有一队禁军赶至。
“飞禽尚且有灵,何况人也”须发皆白的太傅再次甩开乔祭酒的手,走上前去,拦在阁门前“老夫在此,且看谁敢强破此门”
明洛震惊不解“太傅何故如此”
“这句话当是老夫来问明女史”褚太傅竖眉呵斥道“你为殿前女官,代圣人主持天下文事,行事当为天下文人表率明世子之言已入人耳,事态未明之下,你一句醉酒之言盖之,便要强断揭过此事,如此行径,要如何代圣人服众”
他身份名望在此,于人前这般训斥之下,让明洛面色一阵红白交加。
难道就连褚太傅也是常岁宁今日计划的同谋者这如何可能 宋显攥紧了十指。
他终于懂了,他们那封联名书之所以被常岁宁扣下,竟是因真凶是明家世子她是不愿让他们牵连其中,再影响日后仕途可如今 宋显微仰首,看着那少女血迹斑驳的侧脸,遂又看向身后的同伴,及紧跟而至的无数文人。
“没错,是非对错,不该一言庇之”宋显站上前去,也拦在那些禁军之前。
他虽尚未入官场,却也当持正而言,存肃清不公之心,若此刻有太傅在前,吾辈仍不敢为,来日谈何匡扶社稷,泽庇万民况且,“法”不责众,今日眼观耳听者无数,上千文士在此,只要有更多人肯站出来,便无人能破此门 谭离等人即也上前。
无二社及寻梅社中人,及诸多监生,俱也悉数站在了与禁军对立之面。
他们皆对常岁安的桉子关注已久,此刻心中已明全貌,故无丝毫迟疑。
虽不知那明世子何故猖狂至此,究竟是否为醉酒之言,但让众人听下去总归没错明洛一颗心沉到了底,难道这些人都是常岁宁的同谋吗 “快传信回家中”人群中,长孙寂快声交待随从“速将此事告知父亲祖父”
若谈时机,这便是祖父口中的时机了此刻若将那冯敏押去大理寺,其供罪之言与明谨相合之下,便无人可以再以任何借口来替明谨开脱 交待罢随从后,长孙寂亦快步上前,怒容道“我要亲耳听他说下去,事态未明谁也休想带他离开,凡有阻拦,我长孙氏皆视其为同谋包庇之举”
他作为此桉苦主,今日最有资格拦在这里 上方不时响起明谨肆无忌惮的狂笑声和羞辱骂声,那些禁军神情为难,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得看向明洛。
看着那些拦在阁楼外的身影,明洛心绪紧绷不安,却也清醒地知道,自己不能于人前同这些文人强硬对抗。
这些人不是寻常百姓,也不是那些无足轻重的流民,杀不得,赶不得,且耳与口皆捂不得所以,这便是常岁宁选在今日此处行事的目的 听着明谨越发张狂的疯言声,明洛心下一沉,给了身边的内侍一记眼神。
不能让这疯子再说下去了 那内侍退去。
很快,即有一名禁军离开人群,绕至众人视线所不达之处,快速于弓上搭箭。
对方到底是明府世子,这一箭不可要人性命,只需将人伤倒即可,之后如何处置,自有圣人来定 但他尚未来得及去瞄准明谨,忽觉身后一阵劲风袭来。
“抓到你了坏刺客”
阿点将他死死按在地上,如山般的身影勐地坐了上去,那禁军被他压得惨叫一声。
此时,见神思混乱的明谨说不到关键处,常岁宁觉得自己需要问一句“我一直想不通,你为何要杀长孙七娘子”
听她提起此事,明谨好似在炫耀战绩般,得意而高声道“长孙萱早该死了早在她胆敢拒我明家提亲之时,她就该死了”
长孙寂神情悲愤。
原来这畜生一直因此记恨他小姑 “我只后悔当日让她死得太痛快了没来得及听她向我求饶”
“但无妨,我在她身上未尽兴的,接下来便由你替她一并受了如何”
听到身后阁楼下众人的反应,常岁宁背对众人,满意地扬起眉尾。
很好,应当够了。
那就到此为止吧。
她伸手轻易反扣住那只并不足够控制她的手臂,在他耳边道“你错了,我只会替她看着你为此偿命。”
明谨怒笑,欲挣脱她的控制“你这贱人死到临头还敢嘴硬”
那道因足够近,而唯一能被他清晰听到的声音在他耳边再次响起,却是问“还记得你八九岁那年,在朱雀街上当众受罚之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