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常阔与常岁宁及云回等人制定的对敌之策,“守”字在前。
历来,守城一方的优势便在于有城门作为屏障,这优势不能抛弃,前期利用得当,便可借防御来消耗敌方军力。
葛宗很快发现,不过五日功夫,那原本已要不堪一击的和州城门城墙,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已修补牢固。
不止如此,各处还新增了许多机关,或是一碰即会触发箭雨,或是镶入了锋利暗钉,极大地增加了他们攀爬城楼的难度。
且他们增补了许多防御之物,投石,钉板,还有那同时泼下来的几十桶松油,紧接着便有燃着火种的长箭射落,“轰”地一声火势腾起。
葛宗连忙驱马退避,但他身下的马脸,连同他的脸,还是被迎面扑来的火烟熏得乌漆嘛黑,将他的胡子眉毛都燎没了大半 “谁家烤上猪板油了,还怪香的哩”
“这是病猪瘟猪死猪,嫂子可不兴犯馋,须知这玩意儿便是拿去喂狗,狗都不吃的”
“弟妹提醒的是”
城楼之上一群妇人大笑起来,却也半点不误事,手上递箭搬石头的动作没停边唠嗑边做活儿,那不是最基本的吗 被一群自己最看不上的妇人戏弄谩骂,葛宗气得头顶险些冒烟,不,险些二字须得去掉,毕竟是真冒烟了。
马匹见火受惊失控发出嘶鸣,敌军攻势一时被打乱,那些试图攀上城楼的士兵也屡战屡败,或倒在机关之下,或被滚石碾落。
葛宗又在心中骂起了常阔。
这些机关和花样,在常阔来之前可从未有过且这些和州百姓死到临头竟还这般斗志昂扬,半点不见退惧之色这常阔果然留不得思及此,又无法控制地想到来时骆观临那句说到一半的话大将军到底说他什么了他究竟哪里惹了大将军不满 接下来数日里,这个念头总是时不时便从心里钻出来,刺得他抓心挠肺心烦意乱。
当然,葛宗之所以如此烦躁,更主要的原因还是在于攻城不利。
“已足足五日了,真他娘的邪门到家了”
是夜,葛宗坐在火堆旁取暖,忍不住搓齿骂道。
他原本打算至多三日便拿下这和州城与常阔人头的,可这打了五日,他们的人因攻城折损近万,他却连常阔的一根汗毛都没摸着呢 “急什么。”季晞在旁喝了口酒暖身子,不急不躁地道“难不成你这就怕了”
“我怕个屁”葛宗皱眉道“我就是觉得邪门儿他们怎么就折腾了这么些东西出来”
先前和州城中分明已无守城防御之物可用,一眨眼却又造了这么多玩意儿,莫说人了,怕是连城里的狗都在日夜不休地干活吧 “的确,是有些出人意料。”季晞道“任凭他们再如何擅长赶造,但面对如此攻势,东西也总有耗完的一日。”
他遥遥看向那和州城墙“他们今日的防御,显然已比不上昨日那般完备了,想来是耗得差不多了。”
所以他一直都不着急,只令人维持紧密攻势,不准间断。
这一万士兵不是白死的,他们的价值就是拿来消耗对方的守城之力。
不过是死了一万士兵而已,他们折损得起。
这些士兵又非精锐,待拿下和州,只需再行征募,便能很快填补空缺。
在这种时候,人命本就是最不值钱的东西,该让他们死时,就要让他们去死。
听季晞如此道,葛宗便也定下浮躁之气,也灌了口烈酒,龇牙一瞬,道“那就看看他们还能龟缩几日”
又斜睨向季晞“但要先说好,常阔的人头是我的,你可不准同我抢”
又喝几口酒,酒劲上涌,面上现出浑浊笑意“还有那个云家的寡妇,也得留给我”
“上回想杀没能杀成,这几日乍然一瞧,倒尚有些风韵犹存”
当然,姿色只是其次,这般年纪的妇人再有姿色,又哪里比得上和州城中那些到时也任他挑选的小娘子 真正令他起意的,是对方刺史夫人的身份,以及“这样的妇人,就是欠管教,待我好好调教一番,也好叫她知道女人该是什么样儿的”
言罢便大笑起来。
他身侧几名部下也跟着发笑,口中吐出秽语。
季晞并未参与这个话题。
但他也有要杀之人。
那个云家二郎,需要除去。
五日前,此番首日攻城时,当他见到了城楼上方的那双冒着杀气的眼睛时,便已经下定决心要杀掉那个少年了。
云刺史是被他所杀,云家长子也死于他手,但在他看来,他并没有做错什么,要怪便只能怪云家人太愚蠢,非要守着一座不可能守得住的城。
云刺史愚蠢顽固,他的儿子和夫人也是,现下,就连整座城的百姓也都学上了。
所以,拉着整座城的百姓去死,这就是云家自诩的大义吗 季晞于心中嗤笑一声,轻晃着手中酒壶。
火光闪动着,一缕火星迸溅升起,很快又落下。
城中,刺史府大门前,常阔站在石阶之上,看着那些于军中临时担任大小职位的将士,这些人有很多是和州的百姓,但此刻亦是他的部下。
众人也都看着他。
“常大将军”
常阔开口道“可用于守城的防御之物已所剩不多,但若等到彻底耗尽时再出击,势必陷入被动混乱”
他道“所以,我决定,明日开城门迎战”
他神态格外肃正,四下随之一静。
“但这绝非是代表和州城守不住了,相反,诸位这五日来闭门退杀敌军上万,日日退敌,从无败绩”
“只是行军打仗之事,讲求因时因地制宜,既再守不利,那咱们自然便要换一种打法儿了”
看着那些随着他的话语而目色炯炯的面庞,常阔动容道“想我这大半辈子领兵打仗无数,也非头一遭守城,然诸位之气节之胆魄,却是常阔平生仅见诸位皆是该留名青史之上的英雄好汉”
说着,接过身侧士兵递来的酒碗,双手捧向众人“且敬诸位英雄”
众人纷纷端起酒,有人高声道“我们什么都不懂,全因常大将军指挥有方”
“还有夫人和二郎君”
站在最前头的妇人高声道“还有常娘子呢多亏了常娘子筹谋划策,又亲自督修城防”
此一刻,众人手中端着的好似不是酒,而是水,这水端的,怎一个平字了得。
说平,却也很快不那么平了,只因那妇人继续道“要我说,这一万人头既是靠城门防御拿下的,那怎么着,也得记八千个给常娘子吧”
她是常岁宁一手练出来的兵,这水端起来,便难免多些偏爱。
听她风风火火地给自己划拉来了八千个人头,常岁宁不禁失笑。
想到八千个人头堆在常岁宁面前的情形,云回则莫名觉得有些骇然。
常阔却甚是开怀,玩笑般大笑起来“这账算得好哇”
有些东西无需掰扯得太清楚,而有些玩笑开着开着,也就自然而然地印在人脑子里了常阔觉得,他闺女的功劳值得被记住。
众人笑着跟着他附和,一时间,便有无数目光落在了那独领八千人头的少女身上。
虽说常岁宁的身份已经传开了,但仍有许多人不敢相信这当真是个女郎,这一举一动,怎么瞧都是个英姿飒爽,漂亮得雌雄莫辨的少年郎嘛。
这究竟得是吃了多少个少年郎,才能学得这么像 火把映照下,那张漂亮飒爽的面庞之上笑意渐敛起,神情渐正,望向他们。
众人不自觉地也跟着收敛神态。
少女声音清亮“接下来,便真正要以自身血肉为城墙护守和州了,诸位怕吗”
“咱们是爹生娘养的,他们也是一石头砸下去,他们照样脑袋开花怕个啥”那妇人第一个开口应答。
常岁宁点头“荠菜大姐所言是极。”
“战场之上,有时比人数悬殊更能定胜负的,是士气胆量悬殊。”她道“要想杀敌,需先杀掉自己的恐惧,再杀掉对方的胆气。”
说到此处,少女话音微顿“我知道,这些话同怂恿诸位赴死并无区别,这很残酷,但战场之上历来只有你死我活,要想活,便不能惧死。”
“而我可与诸位允诺的是,和州城,定能保得住。”
少女最后一句话声音不重,却如一记重锤,敲开了石壁,将天光放了进来。
常阔无声看着身侧的少女。
“那就行,我信常娘子”有人扯出个带泪的笑来“我们死了不要紧,和州城能活就行”
他们都有父母妻儿,只要和州城不死,家便不会死,他们虽死也值。
再说了,刺史大人和大郎君那样的人物都能为和州而死,他们又算个啥能和刺史大人做同样一件事,纵是死,也是光彩的 “常娘子”那名唤荠菜的妇人端着酒碗,咧嘴笑得洒脱“我敬常娘子一碗”
盛情难却,常岁宁便端过云回递来的大碗,与众人共饮。
“啪”
有人将碗勐地摔在地上。
“你干啥”妇人立马看过去。
众人也看向那摔碗之人。
突然被众人围看,摔碗之人瑟缩了一下,赧然道“那说书先生不都是这样讲的吗大军将发,将士共饮,摔碗为号”
多豪气,多决绝啊 妇人瞪着他“这么多碗全摔了日子还过不过了打仗时本就缺银子,有你这样败家的吗再说了,这碎瓷崩得哪儿哪儿都是,不得人来扫万一割着人那不误事吗”
“”摔碗之人忙蹲下去捡碎瓷。
其他本想跟从的男子默默拿稳了手里的碗。
常阔也稳稳当当地将碗交给身边士兵。
而后小声问闺女“真喝了”
崔大都督又不在,到时谁来挨这个打 常阔有些担心自己。
常岁宁小声回答“放心,是水。”
为防大家都举碗喝酒时她一人太不合群,有损气氛,她便托云回的人提早备了碗水。
云回起初还不解她这么做的用意,方才见她甚是豪气地一饮而尽,并面不改色地接受了众人“常娘子酒量过人”的称赞,云回才在沉默中懂了。
今夜星星很亮,气氛也不算沉重。
但大家都很清楚,明日之战至关重要,是真正的生死存亡之战。
星星隐去时,东方泛起冬日白。
城门大开,五万军士列队而出。
同一刻,十里开外的葛宗与季晞率军再次攻来。
此一战不可避免,也注定有人牺牲。
双方兵力悬殊之下,相较于无章法的正面拼杀,出敌不意的阵法,既可保证己方士兵行军秩序,稳定人心,减少伤亡,亦能给敌军造成心理上的压迫。
所以,常岁宁从第一日起,便令城中士兵反复演习军阵,为的便是今日此时。
此一刻,她立于城楼之上,手持五色阵旗,待大军悉数列队完成后,她将阵旗递向欲下城楼,出城门的常阔。
“阿爹,你来领阵吧。”常岁宁道。
常阔想也不想便驳回“这如何使得这是你组的军阵,自当由你站在此处领阵才妥当。”
“阿爹还记得前日与我说过什么吗待和州之事了结,也该为咱们常家做一份长远打算了。”常岁宁看着他“所以阿爹必须要平安才行。”
常阔说不清心中是怎样的感受,依旧摇头“傻孩子,阿爹是一军之首,怎能不入阵前杀敌”
“我来代阿爹杀敌。”少女坚持道“阿爹代我领阵。”
常阔还要再说,又听她道“正因阿爹是一军之首,唯有阿爹站在此处指挥大局,才能更好维持军心不散。一军之首,绝不可出分毫差池,阿爹要平安站在此处,直到我们打赢这场仗为止。”
她之所以这般坚持,不是没有缘故的。
老常的身体并不如表面看来威武康健,他数日前旧疾复发,还曾高热不退,冬日腿疾频发,一度无法走动。
常阔依旧不肯松口“哪有当爹的躲在大军后头,让闺女上阵杀敌的道理”
“哪儿有上赶着去送命的主将又哪里有吾等少年人在此,却要你这老将带伤上阵的道理”
城下两军的距离已在缩短,蓄势待发,城楼之上,常岁宁道“若连你也护不住,我这一趟,岂不是白回来了”
城下万马奔腾,常阔骤然止住声息。
他浑身每一处都霎时间僵住,只有心跳如雷。
他定定地看着面前的少女。
那座大山,被她亲手推倒,崩塌,粉碎。
他似乎已经听不到任何声音,直到那少女再次开口,其音清凌凌而掷地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