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蓝是在军营三里外,被巡逻的士兵发现的。
因之前李献寻人时曾下了严令,附近一带巡逻的士兵都曾见过阿尔蓝的画像,而她又生得一张异域面孔,极好辨认。
阿尔蓝被发现时是昏迷的状态,没人知道她是怎么回来的。
李献与心腹部下将计划议定之后,等待各处筹备时,抽空去见了阿尔蓝。
阿尔蓝已经转醒,但人还是很虚弱。
李献已听军医说罢她的情况,左手五指皆被斩断,除此外还有其他一些皮外伤,至少两日未曾进食,身体异常虚弱,能撑下来被人寻到已是幸事。
李献走进暂时安置阿尔蓝的帐中,看向躺在竹榻上的女子,她手上的伤已被处理包扎过,但那身蓝色衣裙尚未换下,此刻已残破不堪,上面沾满了沉暗的血迹和泥污草屑。
见李献进来,阿尔蓝侧转过身,勉强支起上半身。
李献未有过于靠近,在离她尚有七步开外处站定,他眼底没有怜惜,也不曾屏退左右,只是印证着问道:“阿尔蓝,那日是谁带走了你?”
“将军,是常岁宁……”阿尔蓝声音虚弱如风拂过,过于干裂的唇一经牵动便渗出血丝。
李献看着她:“也是她将你伤成了这般模样?”
“是……她逼迫我交代制毒经过,便让人一根一根地砍下我的手指……”阿尔蓝声音依旧很弱,但撑在身前的右手指甲紧紧嵌入了竹榻缝隙间,眼底藏着恨意。
李献微挑眉:“所以,你便如实说了?”
“……是。”阿尔蓝将眼睛垂下:“若非如此,便绝无活着逃出来的机会,阿尔蓝大仇未报,还不想死……”
她的神态惭愧但不悔,壮着胆子般抬起眼睛看向李献:“阿尔蓝泄露了不该泄露的……请将军责罚。”
她强撑着半坐起身,跪坐在榻上,低着头,消瘦的身躯几不可察地颤抖着,落在李献眼中,如同一头伤痕累累的小兽。
这样一头危险的小兽,在外面受了伤,拼死逃出来后,却还是爬回到了他面前,跪着求他责罚……
到底是他一手驯养出来的,是该听话才对。
且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阿尔蓝的命脉在何处——她要“报仇”,便只能继续依靠他。
这种感觉让如此处境下的李献又重新找回了几分掌控感,因此他满意地看着阿尔蓝,语气中并无怪罪之意:“先好好养伤吧。”
说着,便带人走了出去。
他始终未有靠近阿尔蓝——他知道阿尔蓝的手段,但是对她逃出来之事,还是心存两分犹疑。
但眼下他顾不上去细究查证,还是小心些为妙。
行至帐外之际,李献交待身侧的心腹贺善:“离开时,一定记得带上她。”
阿尔蓝这把刀,若是还能用的话,于关键时刻便依旧会是好用的,丢了实在可惜。
听得李献的脚步声远去,阿尔蓝泄力躺回榻上,望着帐顶方向——李献待她似乎有些起疑,但是她总能找到机会的……
这时,军医开口询问她是否需要更衣,她身上也有些皮外伤,需要清洗上药。
阿尔蓝点头,有气无力道:“劳烦让人将我的衣箱取来,多谢……”
军医知晓李献对她的重视,很快交待了下去。
由于清点粮草辎重之事繁杂,待天色临暗之际,一切尚在准备当中,李献担心对自己不利的消息会随时传来,为免迟则生变,便欲先行率一万骑兵开道往岳州去,让其余士兵陆续在后面带上粮草缓行跟随。
但在离开前,他要先将一些麻烦解决干净,以免到时后方会生出差池。
点兵场上,李献带人正清点那一万骑兵之际,那些他眼中的“麻烦”,却先一步主动找了过来。
李献如此大动作集结兵力,且要带上粮草辎重离营,自然会引起许多将领的不解。
约有七八人寻了过来,询问李献的安排。
李献却无意与他们多言:“突然接到圣令,需改变战略部署,此乃机密也,诸位听令行事即可。”
那些人相互交换罢眼神,有人不再多问,但有人还是上前一步,拱手道:“如今潭州之战尚无结果,副帅不在营中,主帅此时突然下令撤离,却未有丝毫明示,怕是会使军心不安!”
行军战略虽多有机密,但他们身为部将,若连去往何处都不知,这仗要怎么打?
且说句私心话,肖旻此刻不在,他们当中有至少半数人对李献的信任皆有限,实不足以支撑他们做出盲目跟随之举。
随后又有两人站出来,请李献给出行军明示。
李献冷笑着看向他们:“是我之军令会使军心不安,还是尔等欲趁机扰乱军心?”
那三人神色微变,刚要再说话时,忽听有士兵疾步来报,竟是道——肖旻暗中勾结卞军,已然叛变,此番借机离营欲投往潭州,已在途中被就地诛杀!
四下顿时哗然。
那站出来的三名部将更是大惊——肖副帅出事了?且是以勾结卞军的罪名遭到诛杀?!
“不可能!”其中一人斩钉截铁地道:“肖副帅绝无可能勾结卞军!此事必有蹊跷,主帅焉能如此草率便令人行诛杀之举!”
“没错,肖将军不可能临阵叛变!”
周围也响起不可置信的嘈杂声。
李献看向那几名部将,眼神锋利:“证据确凿之下,还欲为反贼辩解,这不是趁机扰乱军心又是什么!”
他甚是果断地抬手:“将这些肖旻同党统统拿下!”
李献早有准备,立时便有人上前将那三名部将按住。
那三人见状哪里还有不明白的,挣扎间,惊怒道:“韩国公三言两语便予我等莫须有之罪,敢问可服众的证据何在!”
李献似笑非笑地看向他们:“本帅的话便是证据。”
至于服众,那就更简单了,不服者,便杀到他们服为止!
李献下令将三人押上点兵台斩首示众,宣告“罪行”,并令军中校尉及以上品级者皆来观刑,名其曰“以儆效尤”。
那三人被强行押去间,大怒道:“李献,你如此行事,必不得好下场!”
李献恍若未闻,交待身侧的闫承禄:“观刑者中,凡敢质疑或求情者,一概以同党诛之!”
因此这场观刑,也是一场服从试探,并在昭告所有人,不愿服从者,下场便会和那三人一样。
军中校尉及以上者很快皆被召集而来,众人突然得知肖旻叛变并已伏诛的消息,多觉反应不及。
他们大多人直觉不信肖旻会叛变,但事出突然,他们乱作一团间,有人试图站出去,却多被身边同袍拉住。
行军在外,一切唯主帅之令是从,军令如山四字,便注定了这里要比别处更具有压迫性,这种压迫性是绝对的,也是野蛮的,很多时候甚至没有真正的道理可讲。哪怕只是一句质疑之言,都可以被瞬间打上违背军令的罪名。
如若肖旻尚在,他们尚敢站出来问一句公道,但此时他们听闻肖旻已死,便好似没了主心骨,轻易不敢贸然出头。
但依旧有人选择站出来表达不满,而没有意外的是,他们皆被押上了点兵台等候斩首。
恐惧的传播要比瘟疫更快,余下之人见状,一时皆惶然。
李献看向众人,神态睥睨:“还有何人质疑肖旻叛变之实?”
四下骤然变得寂静,而这时,一道洪亮的声音自后方响起:“韩国公之言,可有证据否?”
此时还敢提要证据的,显然是个头铁的,而这头铁之人不是旁人——
那些站在后面的校尉们纷纷让开了一条道,神情多见惊喜:“肖副帅!”
“肖副帅还活着!”
看着走来的人,李献猛然皱眉。
他并不意外肖旻还活着,他的确已让人安排诛杀肖旻之事去了,但此时尚无消息传回,他之所以让人提早放出肖旻伏诛的消息,不过是为了操纵局面人心——
但他意外的是,肖旻竟然回来了……
不,或者说,今日离营的,根本就不是肖旻!
肖旻在心腹的护卫下登上点兵台,扬声道:“圣人已下旨追究发落韩国公制造瘟疫之过,并除去其主帅之职,传旨的钦差已在路上!其人此番集兵,实为造反之举,望诸位早作分辨,以免于不知情之下被冤作反贼!”
肖旻说话间,忽有一支暗箭向他袭来,但他身侧心腹早有防备,挥刀将那冷箭挡下。
四下轰然震动起来。
李献暗自咬牙,看向肖旻的视线中满是杀意——所以肖旻早就得知了消息,今日不过是刻意做出离营假象而已!
殊不知,这话并不算全对,肖旻暂时并不知晓钦差已在途中的消息,他方才之言,不过是为了扳回人心的胡诌之举。
但这胡诌也是有支撑的——他未来主公早已告知他,此番君王定会发落李献,让他早做防备。
肖旻对常岁宁的话历来深信不疑,今日觉察到李献有支开他的嫌疑,遂将计就计一番,果然便得出了答案。
他未来主公已提前给他偷看了答案,他若还能眼睁睁看着李献在军中酿出大乱,日后还有何颜面去主公面前做事?
见四周躁动哗然,李献冷笑否认:“当今圣人乃我嫡亲姨母,污我造反,简直是无稽之谈!”
肖旻看向众人,忽而拔刀,掷地有声道:“执意跟从李献造反者,肖某绝不阻拦,却也绝不手软!”
他多以平和待人,但为将者的杀伐之气一旦展露却也十分慑人。
当二人各执一词,而真相在大多数人眼中暂时难以分辨之际,考验的便是谁更得人心了。
见肖旻强行让人为那些被押在点兵台上的部将松了绑,下面开始有人往肖旻的方向走了过去站定。
站过去的部将越来越多,他们大多没有说话,但态度已然分明且坚定。
他们当中有原本便忠于肖旻的,但大多却是一直以来保持中立的,他们本不愿在军中站队,但瘟疫之事的真相他们也心知肚明,李献和肖旻在这件事情当中所展露出的截然不同的心性与作风,他们都看在眼中。
即便是从人品出发,他们也更信得过肖旻。
而抛开对真相的分辨不提,如此情形下,他们也不愿追随一个不择手段的疯子——对方可以不将岳州百姓和患病士兵的性命放在眼中,自然也能随时将他们用完即弃。
这样的人,无论所行何事,都是不值得他们跟从的。
昔日不被李献看重的人心,在此刻如土崩瓦解般崩裂开来,在肉眼可见地断绝他的后路。
眼见站到肖旻身侧的人数在不断增加,李献后牙几近咬碎,他很清楚人的从众之心,再这样下去,只会有更多的人选择肖旻……
李献被迫放弃了最后一层伪饰,在他抬手间,忽有密密利箭自暗处飞来,刺向肖旻等人。
趁肖旻等人抵挡间,李献下令带人往前冲杀出去。
他身后万余骑兵也有半数倒戈,但闫承禄手下掌着近万兵力,此刻得李献授意,立时下令拔刀冲杀。
也有部分人主动选择投向李献,他们并非出于信任李献,而是遵从了在这乱世中不安已久的野心,想要跟着搏一把。
但局面的倾斜是明显的,肖旻本就有所安排,很快便让人控制了那些暗中放箭的弓弩手,又使人迅速列阵阻拦。
闫承禄奉李献之命,带兵欲冲破那层阻拦,奋力厮杀间,却听对面有部将大喊道:“……李献已经败逃,尔等确定还要枉死为他拖延吗!”
“肖将军有令,此刻回头者,尚可从轻发落!执意跟从者,定斩不赦!”
这话是说给普通士兵听的,他们大多只是听从各自校尉之令行事,而肖旻不欲酿成大的内乱伤亡。
李献败逃的消息很快传开,厮杀混乱间,闫承禄不可置信地回头看去,只见得肖旻率军追击的情形。
而他回头的这短短间隙,忽有刀刃贯穿了他的胸膛。
闫承禄僵硬地转头看去,只见动手的竟然是他麾下的一名校尉,怕是见势不妙便要拿他的人头将功折罪。
“真他娘的……”闫承禄咬牙切齿:“全是畜生……!”
这一帮天杀的畜生,太畜生了……他算是栽在畜生窝里了!
闫承禄怒极间,猛地提力,拼尽最后一丝力气也将那校尉一刀抹了脖子,旋即扑通一声栽倒在地,盯着李献逃走的方向,死不瞑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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