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璟因天生一张颇有倔种气息的冷脸,又兼身份军功使然,总能给人以威慑之感,这便替他挡去了许多不必要的交际麻烦。
也因此,他在面对姚廷尉这般热情到离谱的举动时,便实在缺少应对的经验,脑中是没有太清晰的章程在的。
但倔种本能使然,被人牵着鼻子走势必是不可能的 这便导致姚廷尉拽了一下,却没能将其拽动。
姚廷尉再拽一下,还是没动。
姚廷尉默默看向那岿然不动的青年的下半身,年轻人底盘这么扎实的吗 但姚廷尉不甘放弃,只面上笑意转淡,微微倾身靠近崔璟,声音稍低了些道“下官近日在料理一桩无头命案”
崔璟看向他“”
见他略觉困惑的神态中有一丝探寻之色,姚翼心中有了把握年轻人果然喜好独特。
“因此案极为蹊跷,案情推进遇阻,下官便试图从其生前之事中寻找些蛛丝马迹,而这死者为军伍中人,有军职在身,稍有些特殊,故姚某便有一些细节之事想请教请教崔大都督”
说着,做了个请的手势“不若边走边说如何”
“姚某来迟,叫祭酒久等了”姚翼一见乔央便惭愧地揖手笑着说道。
乔祭酒一怔之后,忙笑着摆手“哪里哪里”
毕竟他根本也没在等啊。
乔祭酒心中有些纳闷。
他不过是在击鞠赛结束之后,对一众官员随口说了句“诸位若不嫌弃,晚间不若去寒舍对付一顿”这摆明了就是客套话嘛这些人来他国子监看击鞠,他晌午命国子监内管了顿午饭已是仁至义尽,哪里还有管他们晚饭的道理更何况是来他的私人居所,管饭是要他自掏荷包的料想但凡是要些脸皮的,都做不出来这种事吧可偏偏那魏侍郎还真过来了年轻人天纵奇才,官场之路走得太顺,未经过什么打磨,于人情世故上有所短缺,勉强也可以理解但这姚廷尉一把年纪怎么也来了 见随后又有人走了进来,乔祭酒大感意外“崔大都督”
什么飓风竟把这位也吹来了 见乔央神态,姚翼笑而不语意外吗拿命案吸引来的。
听得这边的动静,于廊下正与常家兄妹说话的魏叔易转头看过去,笑道“原来崔令安也喜欢吃鱼么。”
常岁宁也看了过去,恰逢崔璟循声望来。
廊下挂着两盏描绘着竹兰的灯笼,投散下淡淡暖光,笼在少女身上,映得那月青色襦裙似同天边云纱,那一张白皙面容也被映照得格外清晰。
灯火与夜色相争相融,二人视线遥遥相接一瞬。
客人已到眼前,乔祭酒只能端着笑脸将人请入堂内,并将手背在身后偷偷示意仆从快去厨房求夫人再加几道菜来救命。
有着一手好厨艺的王氏喜好下厨,尤其喜欢为自家孩子下厨,今晚因常岁安也在,便高高兴兴地亲自去了厨房忙活到现下。
如今一听又有官员前来,只觉丈夫又瞎张罗,心生不耐之下便将剩下的活儿丢给了厨娘她这手厨艺是为了孩子们练出来的,可不是给他招待同僚用的。
王氏这边撂了挑子,干脆也早早入了座。
膳堂内另加了两张食案,常岁宁与乔玉绵同坐一张。
未见乔玉柏过来,姚翼便关心地问道“今日见令郎负伤,实在有些放心不下,这便想着过来看一看不知令郎现下如何了”
乔祭酒虽根本不信他的鬼话,但也笑着答道“并无大碍,只是医士叮嘱要静养一段时日,故而便不能过来拜见诸位了,失礼之处还望勿怪。”
姚翼忙道“哪里的话自然还是养伤要紧”
反正他也不是真的来看这乔郎君的。
众人皆分案而食,作为主人家的乔央无论小节大节一概不拘,又因有魏叔易在,席间气氛便格外随意。
姚翼他们饮酒闲谈间,乔玉绵问常岁宁“宁宁,你可要吃酒吗”
以往的宁宁若说吃酒她必惊讶,但如今的宁宁纵是拿海碗灌烈酒她也只会觉得再合理不过。
她这本是出于贴心随口一问,却叫堂内的不少人陡然为之紧绷。
常岁宁本人算一个。
喜儿难免也对自家女郎醉酒之事心有余悸。
而对面的崔璟则出于本能般看了过来,不觉间悄然握紧了手中竹筷 护主心切的元祥更是呼吸一窒,不安地看着常家娘子。
同时,魏叔易与常岁安的目光也齐刷刷地落在了常岁宁身上。
“”在那一双双或戒备忐忑或看热闹不嫌事大,或含劝阻之意的视线注视下,常岁宁与乔玉绵道“不必了,我不喜饮酒。”
此言出,四下无形紧绷的气氛才得到松解。
姚翼觉察到年轻人间的气氛有些古怪,却又无从深究,只感慨道“今日的击鞠赛真是一波三折,惊险得很”
魏叔易含笑道“常娘子经今日之事,定是要名声大噪了。”
常岁宁未理会他的打趣。
但魏叔易这句话已将谈话的重点顺理成章地牵到了她身上,姚翼便得以状似随口提起般道“来时的路上听几名学子说,常娘子与乔祭酒要摆拜师宴了”
乔祭酒闻言无奈失笑“今日才听闻我收徒之事,他们这就迫不及待地与我安排上拜师宴了也不知这都是些从何而起的误传”
姚翼恍然他就说嘛,做事岂能这般张扬,原来是误传而已。
“不是误传,是我告诉他们的。”常岁宁道。
姚翼神情一滞,乔祭酒亦是一愣“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赛后刚决定的。”常岁宁道“还没来得及同您商议”
乔祭酒闻言反应了一下,遂露出不赞成之色“什么商议不商议的,自家人还摆什么拜师宴,非得张罗这些俗礼作何”
顿了顿,又试探地问“已经定下了打算摆在何处”
他不在意什么拜师不拜师,也一贯不喜欢热闹,但试问这天底下,有哪个当父母的能拒绝儿女在众人面前向自己表孝意呢 常岁宁“三日后就在登泰楼。”
乔祭酒做出讶然之色“登泰楼费那银子作何”
登泰楼是京中一等一的酒楼,菜色是出了名儿的好,更是出了名儿的贵。
对上那双嗔怪的眼睛,常岁宁默了默。
老乔几盏酒下肚,这欲拒还迎与人炫耀儿女孝顺大方的戏码便演得略有些浮夸了 她唯有配合道“拜师乃是大事,马虎不得。”
“你这孩子”乔祭酒叹口气,顿了顿,才拿妥协的语气问“那打算摆几桌”
“还未定下,须得等明日拟了请柬名单出来”
乔祭酒叮嘱道“不必太过铺张”
“无妨”常岁安语气阔绰地道“宁宁只管去拟名单,大不了当日咱们将登泰楼包下来便是”
乔玉绵在旁提醒道“可我记得也在崔六郎君的庆功宴也在登泰楼,似乎也是三日后”
“不打紧,阿爹他们与登泰楼的掌柜熟识,到时打个招呼便是了”常岁安说着,声音忽地一顿,迟迟意识到崔璟还在一旁坐着 他赧然地笑了笑“且登泰楼大着呢,上下分三层,想来是足够分的。”
“三日后正是端午。”魏叔易笑着问常岁宁“魏某当日休沐家中左右无事,不知能否向常娘子讨张请柬,也去蹭一盏拜师酒来吃”
“魏侍郎不说,我明日也定会使人将请柬送至贵府的。”常岁宁看向他道“届时还请魏侍郎与段夫人赏面同往。”
她既选在了登泰楼,为的便是引人瞩目,凡是能拉过去的,自然一个都不宜放过。
魏叔易身为年轻有为的东台侍郎,所到之处无不是众人之焦点,这样的人去她的拜师宴,叫她薅一把羊毛,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莫说魏叔易愿主动前往了,纵是他不愿意去,她势必也要想法子诓去的。
而同样合适、有过之而无不及的人选,自然还有崔璟。
纵然只是出于对熟人一视同仁的礼节,常岁宁此时也一并邀请道“崔大都督若不嫌弃,到时得空便也请同去。”
崔璟尚未答话,一旁的姚廷尉已经笑着道“崔大都督的玄策府离登泰楼只隔了一条街,不过抬脚工夫而已,且崔六郎当日既也要在登泰楼设宴,两桩事撞在一处,崔大都督想来更是非去不可了。”
说着,又看向魏叔易“到时咱们三人结伴同往,岂不热闹”
“”元祥和长吉难得互视了一眼。
虽然但是好像常娘子并未邀请姚廷尉吧 崔璟则难得反思了一下。
他究竟做错了什么,短短一个晚上,竟然要被姚廷尉反复利用 再回想白日的经历,只觉来国子监这一日,什么都没做,尽被人拿来用了。
若今日他出门前看一眼黄历,那黄历上必然会写着“易遭人利用”这一警示。
但天意弄人,偏偏这登泰楼他是的确要去的崔琅的庆功宴少不了今日同队的昔致远,单是为此,便值得他走一趟。
被利用,便似乎成了他逃不脱的宿命。
这宿命感迫使崔大都督点了头。
姚廷尉笑意更盛,将身子又坐得更直了些。
虽然他身为大理寺卿,因手头上尚有案子未能办完,端午并无休沐可言,但他也是可以考虑抽出半日的时间去给这孩子捧一捧场的。
但之前的流言还在,料想那孩子应当也不好意思直接邀请他既如此,他干脆自己邀请自己好了 常岁宁将姚翼的反应看在眼中,心中多了份思索。
“好,好那便都去”乔祭酒心情颇佳地举杯“我且代我家这闺女徒弟敬诸位一杯,多谢诸位赏光了”
说到底,同在官场,大家无非都是看在他这张老脸的面子上才这般积极捧场,他敬一杯,也是应当的。
只是这一敬便没收住。
五日节休使人快乐,虽说儿子不争气被打了,但闺女过分争气帮着打回来了,实在扬眉吐气,乔祭酒心情愉悦之下,便多饮了几盏。
端午节前后城中会暂时解除宵禁,不必顾忌回去的时辰,一行人饮至深夜。
乔祭酒先醉为敬,被常岁安和魏叔易合力扶了回去。
常岁宁因今日要回常府,便未与乔玉绵一同回居院,而是出了膳堂,在院中等着常岁安。
夜风给夏夜带来几分清凉,常岁宁缓步走向院中栽种着的一棵树下,抬头看向树上结着的雪白花穗。
“女郎喜欢这狗尾巴草一般的花儿”喜儿踊跃地道“婢子爬上去给您折些下来可好”
此树为雌树,花开在枝条顶端,非爬上去不能折也。
“不必。”常岁宁轻摇了摇头“我就是在想,这花开得这样密,秋日定能结出不少栗子来。”
最后自膳堂中走出来的崔璟听得这一句,脚下微顿,看向那正仰脸望着开满枝头的雪白栗子花的少女。
“女郎如今喜欢食栗子”喜儿问。
常岁宁如实点头“喜欢。”
听得这声颇发自内心的“喜欢”,夜色中,崔璟眉眼微动。
于常岁宁而言,她喜欢且触手可及的东西实在很少,重活一回若连这点喜好都要藏着,那便太没意思了。
更何况喜欢吃栗子的人多了去了,也无甚可藏的。
“那待到了吃栗子的好季节,婢子天天给女郎剥栗子吃。”喜儿说着,又有些好奇“不过此处怎会种有一棵栗子树呢院中栽栗子树,婢子且是头一回见呢。”
难道乔祭酒一家也喜欢吃栗子么 可城外就有大片的栗子林,京师最不缺栗子吃,栽在庭院中到底还是少见。
“或是因为先太子殿下喜食栗子,乔祭酒栽下此树应是为睹物思旧主。”崔璟走了过来。
他一向寡言,寻常甚少主动与谁说话,但遇到与先太子殿下有关之事,便总会多说几句。
常岁宁转过头看向他。
“崔大都督怎知先太子殿下喜食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