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份礼的确很厚,厚到囊括了他家中三辈他母亲,他妻子,还有他一双儿女看着站在堂内,身上还背着包袱的家人,骆观临犹在震惊中,已被他那老当益壮的六十岁老母亲,“啪”地一巴掌扇在了脸上 “母亲”
“祖母”
骆观临的妻女,惊呼着赶忙将骆母拉住。
“你这孽障”骆母红着眼眶,咬牙骂道“家中上下当真以为你已经死了呢”
骆观临跟随徐正业谋逆失败,自焚于江都的消息早已传开。
“母亲,你们怎么”骆观临脸上火辣辣地疼,一时顾不得说其它,目色沉沉道“常岁宁竟将你们掳来此处我去寻她”
嘴上说得百般好听,到头来却拿他的家人来胁迫他她怕不是属狗的,生着只狗鼻子他早将家人族人统统隐蔽安置了,竟还是被她寻着了 “你给我站住”骆母将人喝住。
骆观临脚下一顿。
骆母甩开儿媳和孙女,三两步上前,一把抓住儿子的胳膊,用力一拽,将人扯了回来,指着鼻子就骂“你说说你,放着好好的日子不去过,偏学人去造反你自顾反天反地,可曾顾及咱们骆家上下半分”
“母亲,我”
“别同我说什么安置不安置”骆母截断儿子的话“你当真以为将族人藏起来,他们便会感激你了人家原本安安生生地活着,却因你一人之念,被迫背上反贼之名”
“如今族中就连五岁稚童,都知晓二房的叔公是个害人害己的孽障”
“你倒是说说,族中究竟哪里对不住你了辛辛苦苦供你入仕为官,你却做出这等恩将仇报的恶举来你究竟发的哪门子疯”
“你可知这大半年来,我们娘几个过的都是什么日子哪个族人不是一日三顿地戳着你的脊梁骨骂”
“你倒好,你离得远远的,跟着那姓徐的反贼在外头发狂快活族中那些个冷眼刁难,全叫我们孤儿寡母替你受着了”
“”骆观临看着眼前依旧泼辣彪悍,一头发髻却几乎全白了的母亲,一时说不出半句反驳的话来。
骆母说着,一把拽了孙子过来“你睁眼看看,泽儿他今年刚满十五,正是读书上进的年纪,却因为你这个谋逆的父亲,被迫躲躲藏藏不敢示人”
老太太推开孙子,又将孙女拽到面前“你再看看溪儿她本已到了议亲的年纪,只因受你拖累,险些被族中送与八十岁的老壳子做妾”
十八岁的少女潸然泪下,虽然祖母擅用夸张手法,对方只有五十,但总归是个老壳子没错了。
骆观临震怒难当“他们怎么能”
“怎么不能”骆母骂道“这还不都是你做下的孽”
“若非母亲死命拦着,族中还有几个心软的,溪儿当真要被送去做妾了”骆妻柳氏垂泪道“但也没几日,忽然有一群乱匪杀了过来,族中被洗劫一空,人也险些都死在乱刀之下”
骆观临瞪大了眼睛“青州怎也会乱成这样”
“现如今哪里有不乱的”柳氏流着泪,补充一句“徐正业之事后,各处都在趁乱响应。”
她性情贤淑温良,迄今没有半字埋怨之言,但只这一句,便又狠又稳地扎在了骆观临心头之上,好似一支回旋的利箭正中心口。
柳氏又道“本以为拿钱消灾便罢了,可那些乱匪洗掠一空还不够,转头又要带走族中年轻的娘子们”
乱世中,人人皆难,而柔弱女子只会更难。
十五岁的少年骆泽,红着眼睛颤声道“族中不肯依从,三叔和几位堂弟,就这样死在了他们刀下。”
骆观临脚下一颤,面色顿时惨白。
柳氏“我和溪儿都被那些乱匪们绑走了若非是常刺史的人及时赶到,中途将我们救下,今日又何来机会再见到郎主”
骆观临怔然抬眼“夫人是说是常刺史她救下了你们”
“那不然呢”骆母趁着这间隙,回了些力气,此刻又得以继续骂道“若不是常刺史,我们早见阎王了”
“常刺史又岂止是救下了我们和族人,人家还救下了你呀”骆母怒其不争,含泪道“你是谁呀,你是那本该杀千刀的反贼人家常刺史那可是豁出了命在保你”
“你做下如此错事,原本还何来回头的机会是常刺史将你从歧路上拉了回来,能遇到常刺史,那是你几辈子修来的造化你不说千恩万谢,做牛做马,反而还梗着脖子同人家较劲我怎就生出了你这么个不识抬举、忘恩负义的东西来啊”
骆观临拧眉“母亲究竟都听到了些什么”
那些人带他母亲来的路上都在说些什么 “我听的可多了”骆母一手叉腰,一手向堂外挥摆着“外头都在说常刺史力挽狂澜,杀反贼,平定江南那是整个淮南道的大恩人”
“寻常百姓尚知感恩戴德,你呢书都读进驴肚子去了”
“你既没死,还有一口气在,就给我把这口气撑住了,在常刺史手下好好帮人做事说不得也能给族中谋条出路,尚还有赎罪的可能”
骆观临叹气“母亲,此事儿子心中自有分寸”
“你有分寸”骆母好似大吃一惊“你都跟着徐正业造反了,你同我说你有分寸”
骆观临“”
“你还当是从前呢从前骆家固然是你的一言堂,可你犯下如此滔天过错,这一家之主,如今也该换个脑子干爽的人来当了”
显然,骆母口中“脑子干爽”之人,正是她本人。
此刻她不由分说地拉起脑子灌水潮湿发霉的儿子“走,现在就随我去见常刺史,同人赔罪道谢”
“母亲”骆观临无可奈何地将手臂抽回,看了眼堂外,压低几分声音“这件事没您想得那么简单这常岁宁实乃狼子野心,与徐正业并无二样”
骆母短暂地愣了一下,立时道“那岂不正合你胃口你只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便是了”
“”骆观临眉头一跳“同样的错路,儿子不想再走第二回了”
“说得好似你有许多路能选一样”骆母道“人家说杀徐正业就杀了,便说明本领远在徐正业之上,徐正业你都愿意跟着,怎换了个能耐的,你偏还挑拣上了怎么,难不成你有那恋蠢的癖好没生得那一脸败相的便不屑要”
“母亲啊”骆观临听得头痛欲裂。
他承认,他这张嘴能做到御史,多少是得了母亲的另类蒙荫。
“穿鞋时你且敢胡作非为,如今光着脚了,还怕什么”骆母越说眼睛越亮“且常刺史同那徐贼哪里就一样了徐贼可没有半声仁名,他那是实打实的造反,过街老鼠罢了纵然人家常刺史真有点什么想法那也是顺应天意民意”
这毫无原则的话,让骆观临束手无策。
“儿啊,这非但是报恩,也是咱们骆家最后翻身的机会了”骆母再次抓住儿子的手臂“快随母亲磕头认主去”
“母亲”骆观临站在原处不肯动弹,声音这次重了许多。
骆母看着这头拽不动的倔驴,眼神一点点沉了下去。
心乱如麻的骆观临不敢与母亲对视,将头偏至一侧。
堂内有着短暂的寂静,气氛凝结,一时无人开口说话。
此处院子不大,守在院外的荠菜和另外两名娘子军,支着耳朵在夜色中大眼瞪小眼。
同样支着耳朵的,还有遛弯儿经过的归期怎么没声儿了呢 性子不安分的归期,在玄策府时,便是出了名儿的爱凑热闹,此刻没了声音可听,抬起马蹄就要往院中去,想去催一催。
荠菜赶忙将马拉住听热闹凑到人家跟前去听,那可就不礼貌了啊 然而,归期哪里又是荠菜能够制住的,马儿刚要不满地挣脱而去,动作忽而顿住,耳朵高高支棱着,一双铜铃般的大眼睛盯着堂中方向。
堂内有更热闹的声音先后传了过来,远胜方才。
“好,好,好”骆母连道了三个好字,一声比一声更沉,她失望至极地看着儿子,道“听说常刺史当初找到你时,你正欲自戕横竖你不愿报这个恩情,我也早无颜面苟活于世。”
说着,她撒开了儿子,自袖中掏出一只瓷瓶来“你不是要寻死吗,我这儿恰有些砒霜,今日咱们就一块药死在这儿得了还能有好心人帮着收尸,总好过在外头落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母亲”骆观临大惊失色,伸手去夺她手中已经打开的瓷瓶,二人争夺间,药粉飘洒。
“夫人,快帮我拦住母亲”
“郎主,我先行一步”柳氏从包袱里摸出了一把剪刀,含泪闭上眼睛,就要刺向心口。
骆观临目眦欲裂,此时骆母手中瓷瓶被打落,滚远摔了个粉碎,他遂奔向妻子,阻拦间,二人踉跄摔倒在地。
骆观临还来不及松口气,一转脸,只见女儿不知从何处扯出了一团白绫,哭着踩着椅子就要将白绫悬到梁上去。
骆观临眼前一阵发黑。
一片哭声中,女儿认认真真系着白绫,妻子还在挣扎,母亲吞砒霜不成,哭着扑倒在地,又要伸手去够从妻子手中飞出去的剪刀。
骆观临只能又去抱住母亲,但母亲的力气远比妻子要大,他几乎要制不住,见女儿已将白绫系好,只能喊道“泽儿快,快拦下你阿姊”
一片混乱中,样貌秀气的少年不为所动,他绝望凄然地闭上眼睛,一滴泪滑落,口中一字字缓缓成诗。
骆观临要疯了这个时候做什么诗 眼看那白绫就要套上女儿的脖颈,骆观临别无他法,唯有扑上前先抓过那把剪刀,边急声道“泽儿听话帮我按住你祖母”
少年默然地看着在地上扑腾耸动着的祖母按他按得住吗 刚钓上来的鱼,炸毛的驴,过年的猪,眼前的祖母人生四大按不住,莫过于此了。
好不容易将女儿抱下来的骆观临,眼看母亲爬坐起身,环顾四下,不知要就地取材折腾出什么新死法,而妻子又接力踩上了女儿方才踩过的椅子 从未如此无助过的骆观临,唯有无力地喊道“来人快来人”
他在喊救命,在为自己喊救命。
很快,以荠菜为首的几名妇人快步跑了进来,迅速控制住局面。
精疲力尽地扶着桌角的骆观临,脑子嗡嗡作响间,只觉自己幻听到了马蹄声,一转脸,正对上一张兴致勃勃的马脸,正甩着尾巴东看西看。
骆观临“”
“青花娘子休要拦我,有子如此,我实在没脸活着啊”瘫坐在地,被一名妇人抱着的骆母哭着道。
她口中的青花,便是此刻抱着她的妇人,也是此番接她前来的娘子军中的一个,是荠菜的得力部下。
青花此刻宽慰道“孩子得慢慢教,不能心急”
骆母哭诉间,抽空看了儿子一眼,见他耷拉着脑袋不吭说,遂提高了音量“我无颜见常刺史”
说着,猛地挣脱青花,爬向那洒了一地的药粉,拿手抓起来,就要往嘴里送。
“母亲我答应”骆观临重重叹息着,定声道“我答应您”
且罢了,横竖如此他没有第二个选择。
三年就三年三年之后,他便带着家人离开 混乱止息,堂中只剩下了微弱的哭泣声,骆母被扶起身之际,朝荠菜和青花挤了挤眼睛。
骆泽微转身,面向堂外,悄悄松了口气。
总算演完了。
这场戏是祖母排的,母亲和阿姊都有较重的戏份,但祖母嫌他爆发力不够,扛不起动作戏,故而便安排他吟诗烘托气氛。
祖母说,只要这场戏顺利演完,他们便可以在江都安身立命,得到那位常刺史庇护了。
那位常刺史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据说她只有十七岁,却屡立奇功,还有人说她英气不凡,雌雄莫辨想来,该是个十分威武的女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