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先生此行带来的,除了这个价值七百万贯的好消息之外,还有常岁宁让元祥一并捎来的书信及那一只匣子。
为了能让自家大都督早日看到信,元祥便让报信的人提早送去了安北都护府大营。
此时,这只匣子被送到了崔璟面前的几案上,那封书信压在匣子上,而崔璟的手则无声压在了书信上——帐内气氛过于高涨,他很怕哪个鲁莽的部下在兴头之上会冲上来拆信。
历来,凡是常岁宁来信,崔璟从不与人共享,常岁安不行,其他人更是免谈。
无意当众拆看书信的崔璟看向兴致勃勃的下属们,道:“今日赶路归营,我此时已有些疲惫了——”
虞副将闻言,在心底心照不宣地“嘿”了一声,悄悄看着自家大都督按在信件上的手——别说,这信倒是怪奇的哩,大都督的手往上一搭,立马就开始感到疲惫了。
帐内立时有部下接话:“此一战,大都督的确受累了!”
众人皆打从心底附和。
崔璟难得没有否认,只等众人行礼告退。
很快便有两名下属抬手准备退下,但这时忽听龚斗满眼热切振奋地道:“但这一仗大都督打得分外漂亮!杀得北狄贼子片甲不留!”
此言出,大家立刻接话谈论起来,原本打算行礼告退的那两名部下也将行礼到一半的手收了回去,大手一甩,改为了指点评价战事的豪迈手势。
方才只顾着消沉了,现下来了心情,是该好好讲讲这场胜仗!
因此,这七百万贯是钱,却又不只是钱——
它既解了北境众人的燃眉之急,同时也免去了他们的后顾之忧。
一个时刻为军饷而心神不宁的军队,是注定没办法以乐观的态度去看待战事的。
底气是人心之基,心基足够牢固,面对好的事物,便更加具备去接纳享受它的心情。面对有可能出现的磨难,也会更加具备踏平它的勇气和豪气。
底气足,则戾气消而士气盛。
这自然是很好的事,崔璟身为主帅亦十分乐见……但是,当真没人觉得他需要休息吗?
帐内又聒噪了足足半个时辰,总算有人良心发现,确切来说,是总算有人说累了——
临退出去之际,龚斗不忘叮嘱一句:“大都督,时辰不早了,您早些歇着!”
崔璟:“……嗯。”
待人都离开后,崔璟看了看那封书信,却仍未急着拆开,而是先行沐浴更衣,洗去一身血腥与尘沙之后,方才重新坐回到案后。
常岁宁这封信不算长,却也占满了整篇信纸。
她在信上问到了北境防御部署——这本是军机要事,但她与崔璟之间却从不必忌讳,也不必多言解释所谓动机。
问罢北境,又问了他,唯独没问战事——她是算过战局和时间的,断定待信送到时,崔璟必然已经取胜。
再之后,方才谈及了自己的近况,但只寥寥,且夹杂在淮南道大局之中,信上曰淮南道十三州今已尽归吾手——
写到此处,那字迹依旧如常,力道未见丝毫变动,但崔璟见此一行字,却觉得甚是气派,又觉理当如此。
在他看来,淮南道诸州可归于她手,非是她之荣光,而是淮南道上下之幸。
而当尽归她手的,远不止是淮南道。
她亦不曾自满,她所拥有过的,也注定了她不可能为此便感到自满,她有得只是忧国之心,随后又言然淮南道之外,风波愈兴,内忧未减反增,实不可有半分大意——
她如今在平息内忧,北境外患,则暂时交给崔璟了。
之所以称之为“暂时”,是因常岁宁信中有言:北狄铁骑凶悍而势众,纵再募十万兵,或亦难克,然无需担忧,吾手中刀刃日渐锋,如死战之日避无可避,绝不教玄策军孤军奋战。
她是从不谦虚或退缩之人,字里行间锋芒毕露,皆是克敌之心,以及对玄策军未曾更改过的庇护之意。
再之后,即是对崔璟的一句叮嘱,让他在那之前,务必保重:以待来日并肩作战之时。
最后的最后,又将这叮嘱具象化:日常当多饮水,少食沙。
西北多风沙,昔日常岁宁与常阔等人每每赶赴此处,便多言吃沙子去了。
崔璟嘴角微扬,复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方才将信纸折叠整齐,重新放回信封内,转而打开了那只匣子。
匣中多为常岁宁通过孟列搜集到的北境情报,以及常岁宁昔日印象中陇右一带那些少为人知的、可作为战时之用的要道、近道等,她为此专程绘了图,供崔璟参考。
除此外,又有诸多她对北狄作战之道的了解等等。
崔璟看着那些绘图与字迹,恍惚间,似又回到了他昔日反复翻看她遗留下的兵书及军务公文之时。
不同的是,那些皆为她的旧物。而眼前这些,是她一笔一划亲自写给崔令安的新迹。
她还在,还能有属于她的新迹出现,实在是很好、最好的事情。
崔璟握着那些信纸图纸,心中生出安定的暖意。
这种感受让他格外安心,如此难得的放松之下,多日的疲惫也一并化作了安宁感受。
不多时,一名士兵入帐内禀事时,见得案后情形,连忙收轻脚步并噤声。
案后,刚沐浴后的青年身着雪白中衣,外披一件鸦青色大氅,如缎般的墨发半披散着,一手压着图纸,另一只手支拄在案上,抵着额侧,案上昏黄的灯火映照下,可见双眸合起,竟是已经入眠。
但那张俊美无俦的侧颜之上,可见五官和缓愉悦,嘴角似还保留着微微弯起的弧度。
这一刻,卸下了一切杀伐凛冽之气的青年,周身气态温和包容,如在梦中垂怜天地万物,而又使天地万物黯然失色的人间神祗。
士兵忍不住看呆了一会儿,才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
并对守在帐外的士兵道:“都小声些,别叫人来搅扰,大都督睡着了!”
他方才入帐求见,本是想告诉大都督一声,常校尉回来了。
常校尉便是常岁安了,正月里平定靺鞨之乱中,常岁安的表现可圈可点,虽被剑童告发行事过于鲁莽,但立下的军功也是实打实的,因此顺利入了先锋营,并升任校尉。
此次玉门关一战,常岁安也在最前方杀敌,稍晚了崔璟半日归营。
此时,刚回营的常岁安,便受到了众将军们极为热情的相迎和嘘寒问暖。
常岁安对此甚是受宠若惊——他知道自己人缘好,但也没有好到如此地步吧?
这架势,不知道的,还当此次北狄铁骑一万八千人,他自己便杀了一万七千九百九十九呢……
常岁安很难理解众人对他的如斯关切。
“常校尉,您这眼睛是怎么了!”龚斗甚至用上了“您”字。
常岁安忙道:“没,没怎么……”
龚斗却细致打量起来:“都红肿成这样了!快传军医来!”
然而一回头,刚要让人去喊军医时,却见常岁安身后跟着的一众士兵们,无不顶着一模一样的眼睛,又红又肿胜似烂桃。
龚斗等人不禁惊惑起来。
唯一还算正常的剑童不知该怎么向众人解释此事——
事情的起源是因在此一战中,郎君麾下的百名士兵中,不幸折损了三人。
郎君起先表现得十分冷静,继续指挥战事,追击北狄败兵,叫他很是刮目相看。
直到追击之战结束,开始踏上返程……
返程尚未过半,一次中途休整时,郎君无言下马,背对着众人坐了下去,片刻后,突然开始抱头大哭,呜咽着喊着战亡士兵的名字。
起先大家还试图劝慰,但郎君的哭声格外有感染力,众人从劝说到加入,甚至只用了很短的时间。
眼看跟着哭的人越来越多,剑童一度手足无措,恍惚间仿佛置身蒙童学堂之上,他是夫子,下方只因一个孩童大哭,便带哭了整个课堂上的学生。
这一回,多年来从不陪哭的剑童却也破例跟着掉了两滴泪。
而神奇的是,如此聚众大哭一场之后,剑童敏锐地察觉到,起先对他家郎君不太服气的那几名士兵,竟也转变了态度,无声间拉近了彼此距离。
剑童默然,忽而想到在幽州时,自家女郎留下的那句评价——阿兄只需做他自己,便能很好地收服人心了。
出身摆在这里,勇猛上进,而又赤诚待人,长久接触下来,怎么会不得人心呢?
故而在常岁宁眼中,常岁安不需要改变本我,只需要在积累经验的过程中磨砺下去,便定能成为一名出色且被人信任拥护的武将。
受宠若惊的常岁安被拥簇着回到帐中,在众人离开后,才总算知道了缘由——妹妹竟让人送了七百万贯过来!
从小便不缺钱,向来乐善好施,并且擅自被骗的常岁安,对金钱本身的触动远没有众人来得大,他更关注的是:“剑童,你说……宁宁让人送这么多钱来,算是为了替我打点军中吗?”
剑童默了一下:“……应当不是。”
毕竟谁家会拿七百万贯来打点?拿去天宫打点玉皇大帝也用不着这么多吧?
“也是,宁宁必然是出于大义。”常岁安很快清醒下来,但片刻后,还是道:“不过我知道,宁宁心里必然是挂念着我的。”
这笔钱是给北境将士们的,而他如今也是北境将士中的一个。
说来说去,妹妹都是想着他的。
想到这里,常岁安又不禁几分鼻酸,心中升起对妹妹和阿爹的思念之情,强忍着才未让眼泪落下。
此一夜,常岁安做了个梦,梦到自己也去了江都,见到了阿爹和妹妹,醒来之后,几分怅然若失。
但没想到的是,真正让他“怅然若失”的还在后头——
常岁安刚睁开眼睛,便听到军中到处都在谈论那七百万贯之事,此事从一开始就注定不能是个秘密,而同样“瞒不住”的,还有有关常岁宁身世的猜测……
常岁安:“?”
什么意思?又有第二个姚廷尉出现了?
还是说,他妹妹果真要成别人家的了?
常岁安很是惊慌,连忙写信送往江都,向阿爹求证此事。
常岁安此一封信所过之处,也不乏议论此事的声音。
一时间,淮南道节度使常岁宁的身世之谜,赫然已成为时下一大热点。
元祥忍不住找到孟列:“孟东家……此事并非我走漏!”
他承认他嘴巴快了点,但他仅悄悄告诉了玄策军里的自家人,这一路来,他可是守口如瓶的!
好在孟东家看起来很信得过他的为人,当即点了头:“我知道。”
元祥松了口气,下一刻,只听孟列道:“是我走漏的。”
元祥:“?!”
元祥并不愚笨,冷静下来后细思此事,在“孟东家是个表里不一的大嘴巴”,以及“孟东家此举另有用意”之间,便更加倾向于后者。
这个答案让元祥如释重负,只觉嘴巴上贴着的噤声咒被彻底解除。
而此事传扬得沸沸扬扬之下,风声自然也流回了江都城中。
江都刺史府中,众人私下也在揣测自家大人的真正身世。
王岳听在耳中,也忍不住心思浮动起来,然而转头看向好友,却见好友依旧稳重如常,不禁低声问:“老钱,你便丝毫不好奇大人的身世吗?”
骆观临头也不抬地道:“谣传而已,你竟也信。”
“何为谣传?”王岳:“七百万贯以资北境?还是大人的身世之谜?”
“自然皆是谣传。”骆观临淡声道:“大人何来的七百万贯。”
他对自家大人的贫穷,一贯还是很有信心的。
但很快,骆观临的这份信心便被突然打碎。
姚冉将二人的对话听在耳中,想了想,还是开口道:“此事并非谣传。”
大人应是未有特意将此事告知二位先生,但她是知晓的,而她若任由二位先生、尤其是心眼较窄的钱先生误解此事,却不出言提醒,那就涉及到刻意隐瞒了,容易带来不必要的隔阂。
骆观临闻言笔下一顿,抬头看向姚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