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骏看着桑氏离去的背影,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成亲十多年,桑氏给他的感觉素来都是温婉、讲理的,即便偶有意见相左之时,桑氏那点委屈的小性子亦让人看着勾心。
陆骏很满意这段婚姻、满意妻子,也自认为彼此知根知底。
可直到刚刚那一刻,他忽然见到了完全不一样的桑氏。
坚定且强硬。
说不好是意外多些,还是不适多些。
直到桑氏带着蔫头蔫脑的陆致回来,陆骏才仿佛如梦初醒一般从桌子边起来。
转头去窗外,已是傍晚时分。
陆骏用手搓了搓脸:“夫人……”
桑氏难掩疲惫姿态。
这一天里,她领着陆致拜访了五家府邸,各家反应大同小异,当面都是震惊与气愤,感激她提醒、勉励陆致知错要改,至于等关上门后对自家子弟是打是骂还是放任,桑氏管不了那么多。
她在意的始终只有陆致。
或许是晓得躲不过,或许是跟着母亲去认错、比被表姐上门去喷鸡血强,陆致低沉归低沉,行事上很配合。
桑氏给了陆致教训,回程马车上又叮嘱交代了许多话,见他态度良好,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些。
也因此,面对陆骏,桑氏缓和许多:“明日辛苦世子去书院了。”
“事关阿致,岂能说是辛苦。”陆骏道。
桑氏弯了弯唇,笑容浅浅。
她要个结果,陆骏愿意当个出力的父亲,她就不用与他讲究硬碰硬的手段。
这么多年,她也算了解丈夫。
吃软不吃硬。
桑氏一笑,陆骏那飘忽了一整天的不安情绪倏地散开了。
瞧,夫人还是原来的夫人。
白天那是急上了火。
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不是什么事儿。
这般想着,陆骏忙又安慰她:“我明儿送他去书院,再与夫子们谈一谈。
你晓得那头的风气,管束得不比要下场比试的书院紧,但我们提出来了,他们会抓一抓。
若你担心那里不够严肃,我去同父亲商量寻个管教严厉的书院,年节里让阿致拜了夫子,年后换一处念书。
至于将军坊,开门做买卖,招待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从东家到管事必定皆是人精。
阿薇去闹过一回,人家晓得我们侯府态度,以后断不会再做阿致的生意,他无处斗鸡去。”
“人家正经考学的书院,都是一门心思苦学的子弟,盼着一朝高中光耀门楣,念书自觉又刻苦,我们阿致去了要夫子管着念书……”桑氏叹了声,转头与陆致道,“我与你父亲真是操透了心,可父母也好、师长也罢,你若是心中不认同,我们越管你越烦。
你现在十二岁,我们能求着夫子管你,再过几年,你十七八岁了,夫子再追着你管?
你这般要脸皮的公子,你不怕叫外头笑话一通?
还有你表姐,成天就提着刀去教训你的狐朋狗友,你不嫌丢人、我怕她累着!
但凡当弟弟的争气懂事些,姐姐何必做那泼皮行径?”
话赶话的,桑氏掏心掏肺与儿子说道,等出口了才意识到,刚那一句戳了丈夫的心窝。
她明明讲过不管他们姐弟恩怨,这时指桑骂槐就很没意思。
谁知桑氏略带心虚地瞥了陆骏一眼,却见他无知无觉、神色正常,浑然没有被骂在里头的自觉。
桑氏:……
她算是知道大姑姐那滔天怨气从哪里来的了。
陆致情绪重,看不出来这点话语官司。
昨夜受了惊吓,今日四处赔礼又是面子里子全丢了,连带着挨了掸子的屁股都阵阵犯痛。
这会儿不敢再有任何无状顶撞,他老老实实应道:“儿子知道错了,不会再去斗鸡了,只是……”
“只是什么?”桑氏问。
陆致很是别扭:“能不能别让底下人传出去?就昨晚上表姐杀鸡拔毛的事,我们刚才回来,我总觉得他们看我的眼神怪怪的。”
事情发生在他的书房外,又是夜里,哪怕动静大了些,原本也没几人晓得具体状况。
可经过白天花厅里一闹,陆致想,恐是全家上下都晓得他哭着被逼杀鸡。
再几日,说不定外头都晓得表姐剔骨炖鸡汤了。
桑氏没有应下来,只道:“晓得丢人,往后就再不要有这么丢人的事。”
道理说完,姚嬷嬷吩咐摆桌。
丫鬟端盘的工夫,她多看了眼,发现配汤竟是鸡汤,不由低声询问:“没有别的?”
“侯爷那儿吩咐做的鸡汤,厨房里就没有备别的,”丫鬟也反应过来了,怯生生道,“要不要撤了?”
姚嬷嬷犹豫了下,咬牙道:“算了,就鸡汤吧。”
定西侯点名做的,他们这儿“忌讳”得不让上桌,像什么话?
越发此地无银三百两!
待陆骏落座,见了那盅鸡汤,不由皱眉。
桑氏根本不在意,拿勺子抿了一口。
陆致眼底有羞恼之色,可想起昨夜在春晖园喝的那碗鸡汤,又忍不住咽了口水。
真香啊。
现在想起来,还是那么香。
他赶紧也喝了一口。
浓郁,鲜香。
是好喝的鸡汤,却不是昨晚那个味道。
一股遗憾萦绕心头,陆致垂着头放下了勺子。
同样炖个鸡汤,怎么就不是一样滋味呢?
陆致不晓得的是,今日中午,他的祖父也有一样的感叹。
同样是鸡汤饭,盛在瓷盅里,但定西侯怎么品都感觉不对劲,不是昨晚成昭郡王形容的滋味。
他反复回忆,王爷到底怎么说的来着?
不是阿薇炖的,就少了点意思。
也正是缺了这份意思,定西侯只用了一盅就不提了。
煨在灶上的那么一大锅鸡汤,夜里往几处院子都送了。
春晖园里,陆念倒是喝了个干净。
翌日。
陆骏送陆致去书院,与夫子谈了快一个时辰才回府。
桑氏得知了书院那儿的态度,收拾了心情,下午时特特到春晖园。
“舅娘还没有正经与你道谢,”桑氏握着阿薇的手,“若不是你留心,等我们听到风声,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阿薇道:“您不怪我吓唬表弟就好。”
“舅娘分得清好赖,”桑氏叹道,“只是委屈你跟着闹了一回。”
阿薇笑了笑,故意往陆念寝间方向看了眼。
这时候,陆念歇午觉未起。
阿薇便压低声音,与桑氏商量:“我想与舅娘打听一人。”
“谁?”
“我说不好,”阿薇道,“那人家祭那日有来观礼,我感觉她与母亲是旧识、只是没有互相招呼。母亲回京后也没有与谁往来,我就想若能寻到她旧识一道说说话,许是能让她开怀些。不晓得舅娘能否让我看下客人名册,我记几个名字、试探下母亲?”
既答应了要给陆念母女方便,如此小事上,桑氏自不会推脱,应下了。
不过,她也提醒了一句。
“当年都是闺中姑娘,现在都嫁人了,若不晓得嫁去哪家,名册上恐不好分辨。”
“没事,”阿薇轻笑,“先问问,以前既有缘分,肯定能再续上。”
傍晚,名册送到了春晖园。
阿薇交给了闻嬷嬷。
她们要找的并非是陆念的什么旧识,而是当日闻嬷嬷匆匆一眼看到的、总感觉有那么点眼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