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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1章 少历年所,围炉共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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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翊钧让戚继光不必着甲,亲自来京城领饷,自然是有原因的。

  不这样做,二十万两,到了戚继光手里,恐怕一半都没有。

  关于军饷,大明朝民间有个笑话。

  却说边疆告急,紫禁城中得了上天眷顾,降下千万白银。

  于是皇帝分文不留,大手一挥将一千万两全作充军饷。

  内阁连夜布置,勒令户部将五百万两饷银火速押解边疆。

  总督接到二百万两饷银后,招来各镇总兵,高呼吾皇恩典,下拨五十万两酬军。

  总兵感激涕零,唯有尽心杀贼,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将领来的十万两白银发给了下属将领。

  十万大军从将领手中,各领赏银二百文,士气大振,遂连夜逃亡。

  这就是大明朝深入人心的层层盘剥。

  朱翊钧对此,更是亲身体会过了。

  当初先帝死的时候,内外官军闹了起来,中枢为了安抚,拨了一百八十万两,给内外官兵凡六十六万四千三百一十九人,银各二两有奇。

  显然行情价还有所不同。

  那又是谁盘剥了呢?

  不好意思,银子出了库,就别想知道谁下手了。

  朱翊钧既然知道,那肯定是让自己私房钱打水漂的,这二十万两私房钱要是都被吞了,心里别提得有多膈应了——从来都是他抄别人家的,还没有说自家被打了秋风。

  所以在澄清吏治之前,这些军需与其让人层层盘剥,不如直接交到边军手里,省得中间商赚差价。

  而且。

  他并不需要解释为什么独独青睐戚继光,就如同自己去年给戚继光升职一样,都觉得理所应当。

  因为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谭纶是先帝潜邸嫡系,戚继光是谭纶嫡系,所以戚继光是裕王府潜邸大将,就这么简单。

  穆宗对嫡系向来很不错。

  甫一登基,就将戚继光调入京营。

  戚继光疏请往外,不仅立刻批了,还升作一方总兵。

  哪怕戚继光得寸进尺,请求要调浙江的三千旧部一起去蓟镇,先帝仍然二话没说就同意了。

  即便戚继光没有战功的年份,也是年年升阶封赏。

  此时,王崇古还在迟疑,一旁的石茂华终于按捺不住开口:“陛下,蓟镇尚需大将坐镇,岂能轻离?”

  “再者,边将入京,恐怕泄露军情啊。”

  朱翊钧摆了摆手:“石卿莫要诳朕,这寒冬腊月的,鞑靼不要命了才这时候赶着送死。”

  “泄露军情更是无稽之谈了,新年入京述职的边将,不知何其多。”

  石茂华段位太低,一点没有朱衡说到自己份内事,让外人哑口无言的专业感。

  眼见石茂华还要再说。

  朱翊钧直接开门见山:“石卿,正是因为各级将领层层盘剥,朕不得已才多此一举。”

  “朕好心掏的私房钱,石卿总不至于想刮一道吧?”

  石茂华脸色一变。

  朱翊钧也没心思针对石茂华,轻轻揭过了此事,继续往下追问道:“兵部拟几月出兵?”

  显然是不准备继续讨论钱怎么发的事了。

  王崇古只好跟上皇帝的思路,回道:“陛下,要等到探明朵颜卫放牧的范围,董狐狸等首领的驻地等情况的虚实后,才可出兵。”

  “如今有义商王崇义,挺身而出,假借商队贩盐之名义,已经去往了朵颜卫。”

  “还请陛下稍待数日。”

  朱翊钧一怔。

  王崇义,这不是你兄么?真就有什么好处都得往家里搂点是吧?

  朱翊钧心中无语,面上还是大方承诺道:“好义商,届时一并论功行赏!”

  王崇古满意点了点头。

  他也不求别的,给侄子弄个监生就行了。

  王崇古再度开口道:“陛下,还有一事。”

  朱翊钧示意他继续说。

  王崇古斟酌了片刻,缓缓道:“陛下,自从顺义王归附我朝后,便与忠顺夫人着手修建与我朝互市的汉城。”

  “今日接到忠顺夫人上疏,向陛下求请几名有德高僧,前往土默特部,为所修城池开光。”

  俺答汗归附后,朝廷赐封号顺义王,其夫人三娘子,在部中地位不凡,特赐封号忠顺夫人。

  朱翊钧不仅知道这些常识。

  他还对这位三娘子极其了解。

  其人几乎可称之为蒙古武曌。

  九岁时,为俺答汗所纳。

  俺答汗死后,嫁给了儿子黄台吉,儿子死后,又嫁给孙子扯力克,孙子死了,又嫁给五世孙卜失兔。

  外人都说她是地下室传家宝。

  但实际上,三娘子一直拥骑上万,嫡系青壮部众六万余。

  无论是汗位,还是王印和兵符,都要她点头,才能决定传人。

  几乎是一直靠着首领妻子的合法政治身份,牢牢把持着部落的大权。

  就像如今,理当向朝廷上奏的人,应该是俺答汗才对,却偏偏是这位三娘子,其部中局势,就可管中窥豹。

  三娘子这等人物,当然不是来要高僧开光的。

  蒙古人笃信佛教,此举更多的,恐怕是为了自己在部落的声望考量。

  同时也是在试探大明朝支不支持她罢了。

  朱翊钧思索片刻,看向王崇古:“王阁老以为当给不当给?”

  专业事问专业人嘛。

  王崇古犹豫了片刻,还是咬牙表态:“陛下,即便是顺义王,当初也数度劫掠我朝,反复无常,而三娘子却是一直与我朝亲善,从无仇怨。”

  “臣以为当给!”

  话一说完,王崇古就看到皇帝莫名其妙上下打量自己。

  他不由怀疑自己是不是说错话了。

  王崇古自然是不知道皇帝想的事有多离谱。

  实际上,朱翊钧盯着王崇古看,是突然想起隆庆五年的一则故事。

  彼时北虏效顺,各镇议马市讲款,鞑靼出面的人,便是三娘子。

  当二十一岁的三娘子到了宣大后,路上见得三十六岁的山西按察司副使蔡可贤。

  事后一个劲夸赞蔡可贤面如冠玉,丰姿白皙如神仙。

  而后在谈判席上,更是公然以此作为条件,宣称“愿得兵道蔡太师至吾营中,一申盟誓,以结永好。”

  然后王崇古就给蔡可贤卖了,后者毫不知情被叫来,刚到营外,就“忽以精骑数十,拥蔡北去塞上”。

  几天之后,小蔡才神色不振被放了回来。

  可见这位三娘子是个性开放的女子。

  既然如此,坊间传闻,其人到了宣大之后,经常享用王崇古,恐怕不是空穴来风啊。

  王崇古虽然五十八了,但看起来线条流畅,挺拔壮硕,还是有点姿色的——三十六的面如冠玉好吃,五十八的挺拔帅臣未必没有一番风味。

  朱翊钧突然明白为什么王崇古跟蒙古右翼关系这么铁了,哪怕从宣大离开之后,还能遥遥操控。

  朱翊钧这才回过神,不动声色说回正事:“既然如此,王阁老去挑几名卖相好看的高僧吧。”

  有弱点好啊。

  双方博弈,就应该集中攻克这种有弱点的人。

  君不见赵姬遇到嫪毐,连亲儿子都能杀。

  沙俄历史上有个妖僧叫拉斯普京,几乎把贵族的女人几乎开光了个遍,连沙皇家里的皇后、公主都没有放过,全身都洗礼了一番。

  事发后,贵妇百姓都声称其人会催眠术。

  结果其人死后,时人切下他的法器测量,发现有25.8厘米。

  这就叫针对弱点的法器,以物理的本质,打出玄学的效果。

  高僧也一样。

  三娘子既然要高僧,那就得发点俊美的和尚——制服加成嘛。

  王崇古不知道皇帝所想,却直觉受不了皇帝的打量,说完正事后,默默用高仪的身子,挡住皇帝的视线。

  这时候轮到礼部,马自强很是自觉清了清嗓子。

  “礼部正有一事要启禀陛下。”

  众人纷纷朝他看来。

  马自强翻开奏疏,有些背诵式地念道:“陛下,湖广宗藩改制,今年按部就班,有条不紊地进行。”

  “各藩宗产,多用于开设营造厂、作坊,棉布加工、丝织、成衣、碾米、榨油、纸张、印刷、草编、砖瓦、石灰不一而全。”

  “不过各藩各府,擅长营商的宗室,着实不多。”

  “目前还是并购商行,掌柜老带新的学徒形式进行,出师后,才能安排到岗。”

  “实在笨拙不合适的,便安排了些轻巧的体力活。”

  “也存在一些突出的问题,譬如宗藩营商,百姓反而不敢与之交易。”

  “又或者收购的某些商行、厂坊,技术落后,恐怕有勾结变现的嫌疑。”

  “这些具体事由,正在由户部跟内廷处理。”

  朱翊钧点了点头。

  这事他倒不急,慢慢来。

  马自强顿了顿,朝皇帝开口道:“陛下,其中一处妨碍,宗人府与户部也拿不定主意,还要陛下圣裁。”

  朱翊钧好奇朝马自强看去,等着他的下文。

  马自强斟酌片刻,开口道:“各大王府先前与士绅勾结,暗中经营了不少铸铁厂,用以冶炼铁矿,铸造兵器。”

  “如今大部分都收归湖广布政司了。”

  “但岳阳王府的朱蕴桦,此前向宗人府陈情,问能不能由岳阳王府经营铸铁厂。”

  朱翊钧一怔:“朱蕴桦?”

  马自强解释道:“岳阳王府,一众封号宗室,多受牵连,朱蕴桦在商事上颇受信赖,被岳阳王府公推了出来,虽无封号,却是个能做主的人。”

  朱翊钧点了点头,没有深究。

  炼铁,也难怪下面做不了主。

  哪怕是民用,但哪天心情不好想爆兵了,炉子里一样能长出兵器来。

  不过……

  朱翊钧大手一挥:“给他罢!”

  各处的铁冶所,生产积极性有些太低了。

  看看张四维家里搞的冶铁厂,年产近十万斤,听说质量还好,广受鞑靼和女真人好评。

  是时候搞点听皇帝指挥,又参与市场竞争的炼铁厂了。

  马自强默默将其记了下来。

  然后又说起另外一件事:“陛下,东安王与武冈王案三法司审结了,不日就要祭告太庙。”

  “武冈王想跟求见陛下,说当初楚王之死有内情,他要禀报。”

  说罢,他小心翼翼观察着皇帝的神色。

  这种理由,真假都无所谓,主要看皇帝想不想见。

  朱翊钧失笑,摆了摆手:“说说科举的事罢。”

  这模样,显然懒得见了。

  马自强连忙低下头应声。

  “节后,也就二十日的时间就会试了,准备的时间不多了,科场、试题如何了?”

  马自强没回话,一旁的朱衡开口了:“陛下,礼科都给事中朱南雍上奏称考场狭窄,应该加以扩建。”

  “本部主事杨松、胡绪、张大器会同巡城御史黄家栋亲自到贡院测量号房的规制与尺寸,确实需要重新建造。”

  “工部拟定后日便动工,用钱粮照事例,本部六分,顺天府四分支给,争取元宵左右修缮完毕。”

  朱翊钧只好委婉提醒一句:“下次尽量不要在年关加班。”

  马自强不动声色将本部的事情接回来,开口道:“陛下,今科会试报名举子有八千三百二十四人。”

  “其中经过本部、本科核查,有二千七百人年岁造假。”

  “如何处置,还请陛下示下。”

  不让人考试肯定是不可能的,毕竟这么多人呢。

  哪怕一成跑去给鞑靼女真出谋划策,那也是泼天大祸啊。

  所以这事,还是得让皇帝开口。

  但朱翊钧这时候也没轻易接过这个烫手山芋,反而神色莫名道:“此事乃是吴中行、赵用贤、李得佑等人所揭发。”

  “朕若是处置重了,有失仁德。”

  “而若是处置轻了,又唯恐他们不忿。”

  “这样罢,以后每届会试提前申明,伪作年岁者不予会试。至于今科……礼部就不要问朕了,还是尊重那几位直臣的意见吧。”

  马自强一噎,皇帝比自己还会踢蹴鞠啊。

  他默默拱手,应承了下来。

  朱翊钧看了一眼申时行,吏部应当没什么事了。

  考成法的事情作为重点,先前已经商讨过了,明年推行到哪几个布政司,也已经定下来了。

  似乎也没什么工作需要部署。

  朱翊钧直接略过了申时行,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站起身来,朝十三名重臣笑道:“诸卿,一同行个午膳如何?”

  开了一上午会,皇帝也饿了。

  正在这时,整场没说话的吕调阳突然起身行礼,开口道:“陛下邀臣参食分膳,臣等自然喜不自胜。”

  “不过臣这里,还有一事。”

  朱翊钧刚刚站起来,要走下御阶活动筋骨,闻言不由停下脚步,朝吕调阳看去。

  “吕卿但说无妨。”

  吕调阳看了首辅、次辅一眼。

  而后面色柔和地看向皇帝:“陛下,年关将近,何时正位乾清宫,是不是当给一个日子了?”

  朱翊钧一滞。

  面色为难,吞吞吐吐道:“先前不是说年后吗?”

  吕调阳看向班首的两人。

  高仪轻咳一声:“陛下,那便正月二十四日前,何如?”

  朝臣二十四日上班,皇帝正好搬回来做个表率。

  朱翊钧面有窘色,支支吾吾:“这个……正月,雪尚未化开……”

  这时候张居正终于看不下去了,神色竟然带上些许严厉,唤道:“陛下!”

  突如其来开口,弄得朱翊钧身子一抖。

  他叹了一口气,无奈妥协道:“过完年就搬,过完年就搬。”

  三名辅臣对视一眼,满意点了点头,朝皇帝齐齐行礼。

  而后几名辅臣这才开始说起漂亮话,皇帝睿智英明,这一年成绩斐然,国朝中兴有望云云。

  皇帝勉强地笑了笑。

  马自强凑了过去,也跟着夸耀起皇帝来。

  内臣见状,这才就着两张长桌,收拾起来。

  众人都起身之际,只有朱衡还大马金刀坐在椅子上,嘴里念念有词。

  张瀚与陈吾德,折节替内臣收拾起桌案来,不时回望皇帝,悄悄凑近讨论着什么。

  石茂华格格不入,盯着王崇古的背影。

  葛守礼跟王国光不约而同走到殿门口,并肩站立,看起外间的雪景。

  今天还没说过话,宛如凑数的吏科都给事中严用和百无聊赖,将一切都看入眼中。

  不由摸了摸自己腹部,思绪翻飞,自己虽然有凑数的嫌疑,不过要是作幅画,未尝不能混个名声。

  名字都想到了,就叫,圣父跟他的十三大臣。

  申时行见被几名辅臣围在中间的皇帝钻了出来,正要行礼。

  只听皇帝路过他后背时,悄悄说道:“听闻你看中的小辈顾宪成兴办报纸要谏朕,都去孔家请人了。”

  申时行一惊,就要回话。

  但皇帝声如蚊讷,又留下一句话,便走开了。

  申时行回忆了片刻,才想起皇帝说的什么——做长辈的岂能不帮衬一二,拿出你吏部侍郎的跋扈,给孔家去信帮小辈站站台。

  申时行欲言又止,最后凝神沉思。

  大臣们先后落座,内臣们终于开始上菜。

  殿外的紫禁城被大雪覆盖,天寒地冻,银装素裹。

  殿内皇帝与群臣参食分膳,同舟共济,其乐融融。

  万历元年,就这样过去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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