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去宣府安抚北虏右翼的林泰来拖着疲惫的身躯,晃晃悠悠的被马驮回了京城。
感谢看起来情况很紧急的朝鲜国,不然还没借口离开宣府回京。
本来还想跟老熟人万全右卫指挥使、张家口马市分守参将黑晓仔细谈谈出征的事情,结果也没多少时间。
只叮嘱了黑晓尽量多准备些精兵,不过听黑晓的意思,打算把这次机会让给义子黑风虎。
林泰来对此无所谓,只要尽可能多用熟悉武将就行。说起来黑风虎这万历十七年武进士,还是他的“门生”呢。
林大官人刚从德胜门进城,就被知道了;等到他进家门时,就接到了通知,明天上午召开廷议。
“真是个劳碌命啊。”林泰来喟然长叹。
随即又对留守林府的左护法张文问道:“左都御史陆光祖辞官了没?”
张文答道:“还在称病不出,没有任何其他动静。”
林泰来不满的说:“已经三天了,王御史就没有再去逼迫他履行赌约?”
张文又答道:“王御史确实又去强逼陆光祖了,但有很多御史跳出来劝他。
说要尊老,说要敬重前辈,说得饶人处且饶人,还说这都是为了他好,要注意自己的口碑。
王御史脸皮薄,实在顶不住轮番劝阻,只能暂时按兵不动。”
“给脸不要脸,非要让我动手。”林大官人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洗漱休息。
不知怎得,林大官人想起了上辈子强迫自己让座的老人。
及到次日,林泰来前往午门外东朝房,要先从长安右门进皇城。
林泰来正在门官那里登记时,忽然窜出一道身影,还没等林泰来反应过来,就抱住了他的大腿。
这让林泰来大惊失色!倒不是害怕有什么危险,而是没想到被人如此容易就近身了!
这说明什么?这说明自己麻痹大意,丧失了应该有的警惕性!
古往今来,不知多少帝王将相折损在这些小小的疏忽里。
所以就算是身在皇城,也务必要保持警醒!
暗暗告诫自己了一番后,林泰来才低头仔细看去。
却见此人穿着蓝黑色疑似官袍的服饰,正跪在地上又死死抱着自己大腿不撒手,痛哭流涕的叫道:“恳请林仙人救救敝国!”
周围其他准备进入长安右门的大臣看到这一幕,纷纷叹息道:“尹正使已经在长安右门哭了三天,东国亦有忠义之士也,忧心国事乃至于此!”
林泰来恍然大悟,原来这个人就是朝鲜国使节尹卓然,三年前见过几面,难怪看着有点面熟。
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林泰来伸出手去,尹正使还以为要扶自己起来,就松开了林泰来的大腿。
却不料林泰来直接把尹正使提了起来,然后就往长安右门里走。
这个变故过于突兀,尹正使一度忘了继续痛哭,当即就愣住了,毫无反应的被林泰来拖着走。
这个画风让周围其他大臣也目瞪口呆,尹卓然好歹也是外国使节,而且国破家亡哭于宫门,你林泰来是不是太粗暴无礼了?还有没有恻隐之心?
长安右门的门官很为难的拦住了林泰来,尹卓然是外国官员,非诏许没资格进宫廷。
林泰来解释说:“今日有朝鲜国事务廷议,需要尹正使到场提供参考意见。我愿为尹正使作担保,并负责看管住他。”
听到这话,尹卓然也不挣扎了,乖巧的任由林泰来提着。
若能参与大明高层决策,总比在宫门外痛哭要有用吧?
门官稍加思忖后,就让林泰来亲笔在册本上写明情况并签字画押,然后放行了。
进了宫廷后,林泰来目不斜视、昂首挺胸、龙行虎步,过往官吏纷纷避道。
旁边的尹卓然一边惊骇于九元真仙的气场,一边不断的说着“没齿难忘”、“肝脑涂地”之类的片汤话。
穿过端门,林泰来朝着午门方向行了个礼,然后迈步进入东朝房。
先前早到的人不约而同的停止了交谈,一干大臣的目光齐刷刷看过来。
林泰来对着吏部尚书王世贞扬了扬下巴,淡淡的说:“最近我没有等人的习惯,现在就开始吧。”
名义主持人王天官喊了声“开始”,就又又又闪到角落去打瞌睡了。
尹正使站在林泰来背后,默默的观察着东朝房内情形。他感觉到,自己今天可能终于抱对大腿了。
这大明朝廷也太复杂了,阁部院大臣没一个顶事的,居然是一个四品官主持大局。
兵部尚书叶梦熊主动说:“九元君讲几句?朝廷都在等着你的高见。”
林泰来对尹卓然问道:“贵国向为东国之强者,为何突然失陷于倭寇?我总觉得很可疑。”
这个问题有点难,尹卓然答不上来,不过有什么可疑?
林泰来又对叶梦熊问道:“朝鲜国既然屡屡求援,可曾有详细的状况说明?”
叶梦熊一时没明白,反问道:“什么样的详细状况?”
林泰来便举例道:“比如,几月几日哪道沦陷,几月几日发生过什么战役,每个时间段损失了多少兵马,都有哪些将领战死,都有哪些臣子死节等等等等。”
叶梦熊答道:“这些详细状况的说明都没有,只是急切求援而已。”
林泰来脸色渐冷,转头看向尹卓然。
尹正使连忙解释说:“敝国已经一团混乱,所有事情都已经没有头绪,状况统计更是无从谈起。”
林泰来仿佛自言自语道:“若无详细状况说明,如何取信于人?”
尹正使不明所以,取信于人?什么意思?
又听到林泰来继续说:“就连民间百姓找人借钱借粮,也要详细说明自己遭受了什么困难吧,不然别人怎么相信并伸出援手?”
别说尹正使,就连其他大臣也没明白,林泰来到底想表达什么意思。
林泰来冷笑着对众人说:“朝鲜国一直在急切求援,但却又一直说得不清不楚,连个详细说明都没有!
我有理由怀疑,朝鲜国与倭国勾结同谋!假借向我大明求援,引诱我大明精兵进入朝鲜歼灭!”
尹正使:“.”
苍天啊,大地啊,这是自己幻听了吗?
仿佛晴天一声霹雳,突然震响在东朝房,所有大臣瞠目结舌!
你林泰来的脑回路还是那么清奇!你怎么能这样想的?
林泰来又高声道:“我在苏州时,接触过一些去过朝鲜的海商!
他们对我言及,听说朝鲜国这几年和倭国多有通信往来,恐有合谋!”
“绝无此事!”尹正使急眼了,回过神来就大叫道。
林泰来厉声质问道:“那上月进入贵国的五千大明精兵,到底怎么败的?
贵国至今连敌情都说不明白,难道不是有意为之?”
噗通!尹正使情急之下直接跪在地上,还想去抱大腿,但被已经有防备的林泰来闪开了。 尹正使便只能伏地苦苦哀求道:“天意可鉴!敝国虽然破烂不堪,可绝无叛逆大明之意!”
不是敝国有意隐瞒不报,而是真的烂到全都是糊涂账,自己也说不清啊!
至于国内到底为什么烂成了那鸟样子,他这个在外的使节又哪里知道!
此时没有别人说话,因为所有大臣都被林泰来整不会了,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林泰来一参加廷议,节奏画风就全变了,仿佛是全新版本全新玩法。
林泰来没有理睬尹卓然,又对兵部尚书叶梦熊问道:“朝鲜国王在哪里?现在又是什么情况?”
叶大司马回答:“辽东巡抚郝杰奏道,朝鲜兵败如山倒,朝鲜君臣一路遁逃至鸭绿江对岸。
其国王请求入辽,拒之不仁,纳之难处。如何处置,请朝廷谕示。”
林泰来冷哼一声,“莫不是朝鲜国王意欲先入我大明,然后再引狼入室,做内应为倭兵开路?”
众大臣:“.”
你林九元差不多就得了,要是朝鲜国王真有这样的智商和胆略,至于不到俩月就几乎被灭国吗?
林泰来环视众人道:“兵者诡道也!只要疑虑不能消除,便不可不防!”
尹正使不知该怎么辩解了,趴在地上痛哭流涕道:“敝国君臣到底如何做,才能取信于上邦?”
林泰来沉思片刻后,开口道:“贵国君臣从王京一路逃至义州,想必携带了很多财物,以为复国之资。
可以将这些财物尤其是王室财物先行送过鸭绿江,以证贵国对大明别无私心。
然后方能允许贵国国王过江,暂居于辽东安全之地,坐等天兵援助复国。”
尹卓然恍恍惚惚,难道这意思就是,被困在义州的君臣如果不交保护费,就别想渡江求生?
就算倭兵来打义州,江对岸的大明官军也会因为“疑虑”而不会救援?
众大臣有点无语,论及外交工作,还得是你林泰来出马啊。
林泰来朝着尹正使,疾言厉色的警告说:“无论贵国溃败之迅速,还是贵国求援之语焉不详,以及过去数年贵国瞒着大明与倭国眉来眼去,都非常可疑!
但是不要说我大明不给贵国自证的机会,一时之间我也想不到其他迅速消除疑虑的法子了。”
尹正使不由得掩面而泣,他真不知道该怎么向王上奏报这种条件。
林泰来又说:“这里暂时没你的事了,且先下去吧!”
几名在这片当值的锦衣卫进来,拖着尹正使就往外走。
此刻的尹正使失魂落魄宛如行尸走肉,他先前还以为遇到了好心人,能有机会参与大明高层决策 目送尹正使离去后,林泰来看着孙鑨和杨俊民这俩户部侍郎,冷笑道:
“先期军费应该算是解决了,今天就不必再议论这方面问题了!户部也闭上嘴,别再来哭穷!”
孙鑨和杨俊民:“.”
林泰来又看向兵部左侍郎石星,直接上了高端政治话术:“你踏马的到底是脑子有大病,还是当了倭国内奸?
当初你怎么敢的?只调五千兵马进入朝鲜国攻打平壤?”
石星:“.”
林泰来不容置疑的说:“朝鲜国共有八道,与我大明接壤的两个道乃是平安道和咸镜道。
其中平安道有倭兵一万八千七百人,平壤就在平安道,驻守平壤的倭兵当在万人左右!我大明两三千人就去打平壤,能不惨败么?
而咸镜道有倭兵二万二千八百人,也就是说,仅相邻大明的两道就有倭兵四万!
加上分布在其余六道的倭兵,进入朝鲜的倭兵数量至少在十万以上!”
这是朝鲜出事以来,大明朝廷第一次听到比较精确的倭兵数目。
没想到最先报出倭兵数目的人不是辽东巡抚,不是朝鲜国,而是一直远在江南的林泰来。
兵部通信司的工作成绩,竟然恐怖如斯!
没人质疑林泰来,在这样廷议上,林泰来不可能当众撒谎,更别说精确到了百位数。
就算想质疑,也拿不出任何证据质疑。
林泰来再次环视众人,像是质问所有人:“所以我奏请调集十万大军有问题吗?即便十万兵马一时不能齐备,先批也该有五六万吧?
倭寇之图朝鲜,意实在中国,而我大明救朝鲜,实所以保中国,非出兵不可!”
众大臣默然,到了这个地步,稍有政治智商的人也明白要抛弃侥幸心理,应该准备大打了。
叶梦熊作为大司马,总结了一句说:“军费和兵员问题如果都无异议,那下面就应该推选得力大臣负责经略朝鲜.”
坐在角落打瞌睡的王天官仿佛被“推选”两字给激活了,瞬间闪现回到舞台的中央。
“可有人推举经略朝鲜之人选?”王天官强力夺回了主持大权,娴熟的问道。
“我要推举人选!”林泰来突然举起了手说。
众大臣集体诧异,你林九元等着被推举就行了,现在说什么话?
王天官也有点疑惑,还是问了句:“你举荐谁?”
林泰来大声的回答说:“我选陆光祖!他能带领我大明天兵打到倭国!”
众人:“.”
你可饶了陆老头吧,别杀人诛心了。都七十岁的人了,能活着回来吗?
熟悉选举工作的王天官三思之后,决定尊重民意,开口道:
“陆光祖自称通晓朝鲜国情况,一直很关注朝鲜方面事务,反对他的请举手。”
属于林党的人看了看林泰来,心有灵犀的没有举手;中立的人不会当出头鸟,也不肯举手,毕竟举手这个动作比较显眼。
清流党人面面相觑,瞬间又产生了思想混乱,有的人犹豫之后举起了手表示反对。
也有的人在纠结中选择了按兵不动,一样没有举手。
最后在场的数十名大臣里,举手反对的人只有那么十几个,明显是少数派。
王天官笑着说:“看来反对陆光祖经略朝鲜的人并不多,可以将陆光祖奏报上去了。”
林泰来微笑着,用力带头鼓掌。
众人:“.”
不会吧?你们这是玩真的?皇帝能同意吗?
就算皇帝猪油蒙了心敢同意,那陆光祖又有脸接受吗?
好端端的一切顺利成果斐然的廷议,还是在诡异的气氛里结束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