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灾者,水灾,旱灾,瘟疫。
而这三灾一过,小妖魔们好似都销声匿迹了,至少时至今日,李玄也没在雄山县,百花府周边看到妖魔,这也是他放心离去的原因之一。
娇小的紫衫丫鬟御着车,李玄舒舒服服地靠在车壁上。
时近五月,窗外端的是姹紫嫣红的荒原路道,艳阳的金色天光从缝隙里投入,落在少年上好的玄袍料子上,一晃一晃着,又暖又慵懒。
“要不要换人?”李玄忽地喊了声。
而蔷薇早就习惯了自家公子的这种古怪。
换人?
公子给丫鬟御车?
真不知道自家公子怎么想的出来的。
她嘀咕着道了声:“不用不用。”
说着,又媚眼一翻,嗲声道:“公子若真心疼,那便晚上好好怜惜奴家。”
“狗男女”又开始了没羞没燥地调戏。
不过,调着调着,李玄却感到了一种莫名的轻松感。
譬如落井旅人死拽着绿藤,垂悬半空。纵然井外有虎,井下有蛇。可至少此刻他眼前那绿藤上却流淌着甘露。
与其去担心,不如去享受。
珍惜眼前,今朝有酒今朝醉。
李玄从行李中取出了一壶美酒。
路道犹长,且当有美相伴的春游。
而他却也有些小郁闷。
这郁闷主要就是无功可练,无血可吸。
根本图这玩意儿实在是玄乎的紧,如刘鹰义那些已经掌控了秘武的人却也无法教导别人,因为他画不出根本图。
没人能画出根本图。
这是李玄从刘鹰义处得到的信息。
那根本图是什么?凭什么那么神异?
刘鹰义的答案是:许是代代相传留在根本图上的玄奇。
想要修成功法,则必须手握根本图。
无论最终练成了的,还是没练成的,他们都对根本图倾注了心血,而根本图也承载了他们的喜怒哀乐,他们强烈的精神波动。
一张皮卷,怎能承载精神?
没人知道。
但既然一张皮卷,都已经能幻化出那等玄之又玄的秘武了,又凭什么不能承载精神?
刘鹰义的答案,很明显是相爷那边的研究成果,至于是不是最新版本,李玄也不知道,但这起码给了他解释。
让他明白相爷怕不是早把大的宗师功法收了个十之七八,而他之所以还能在漕帮看到《长青不枯功》和《相思离魂钩》,怕不是因为这两门功法品质不高,难以修炼,所以才暂时漏掉了;又或者是相爷还没来得及收 入夜。
周边无村。
马车停在了一个小林子边,系好绳索。
蔷薇借着月光,跑到周边去捡拾枝干生篝火,以取暖,煮饭,驱逐野兽。
走了没多久,又跑了回来,惊奇地喊道:“公子公子,来看。”
李玄跟了过去,没走几步,就见了个土地庙。
这土地庙很小,不过五尺高,环绕短墙,又种松柏,而内里除了摆了尊土地像外,便是空空荡荡,若是有人想要入庙休息,也顶多只能挤入半边身子。
土地庙惯常便是小庙,这很正常,但不正常的是那土地像。
森森月华,照出那土地像的模样,竟是個没了脑袋的,从而看着要多诡异有多诡异。
“邪门!”
蔷薇害怕地摸了摸脑袋,摸着摸着,忽地掐到根粗东西,她用力一拔,又拔了根孔雀翎下来。
蔷薇哭唧唧地又喊了声:“邪门!”
李玄都让蔷薇看过他的大触手了,也没想再藏自己的幻术。
他调整血格,将“妖猴”调整到第一格,继而第二格放入“太岁”。
心念一动,一个铜头铁臂的肌肉猛汉就凭空出现。
蔷薇吓了一跳。
李玄拉着她往后站了站。
蔷薇看公子这么镇定,哪里还不懂这猛汉是他招出来的,于是也不怕了。
至于公子为啥能招?
她麻木了。
眼见那猛汉“噔噔噔”地冲入土地庙,对着无头土地像便是一阵摸索。
李玄在远处眯眼看着,但半晌后却什么事都没发生。
那猛汉凑到土地像断脖处看了又看。
李玄看着那裂痕,又看看周边,做了个推论:“是人为的,有人把这土地的脖子给拧断了。”
蔷薇忽然生气道:“拧土地脖子干什么?就因为土地没保佑他吗?可土地只是个小神仙,能干嘛?那人有本事,怎么不去拧阎王老爷,佛陀老爷的脖子?”
“啧啧啧,不愧是羽教圣女。”李玄称赞道。
蔷薇瞪大眼,道:“公子,您不要血口喷人,奴家不是圣女。”
李玄道:“我都问清楚了,能当羽衣容器的,就是圣女。”
他接触了不少人,平日里肯定也会偶尔谈到羽教,谈着谈着自然就知道了。
“反正我不是。”蔷薇很怕死,自从知道圣女就是容器后,她就天天想撂担子,可担子是撂了,可脑门上却还隔三岔五地长孔雀翎。
李玄不搭这茬,往回说道:“谁说没拧佛陀老爷的脖子,那海啸冲上岸的无头佛像,不就是没了脑袋嘛。”
话这么说着,他却自然知道无头大佛的头根本没那么简单。
那无头大佛在青木州以东,也不知道这一次他去青木州会不会遇到些什么。
“继续捡柴火。”
李玄说了声。
土地庙就当是个小插曲了。
不一会儿功夫,篝火燃起,两人煮了些熟食,就着淡水囫囵将就了顿。
然后李玄给小丫鬟喂了点烈酒驱寒暖身,同时分出一丝意识控制着幻术假人坐在火边。
见蔷薇双颊酡红,他便搂着,当个大枕头抱着在车厢里睡了一宿 马车继续往东南而行。
又过一天 辰时,马车终于进了青木州。
此时的州城街道上正热闹着。
肉铺前排着长队,香喷喷的肉味儿弥散得到处都是,有美味的羊肉,也有物美价廉的猪肉。
小食摊上的贩子则在吆喝着“花糍糕,香麦糕,杏花桃花饮子卖咯”。
蔷薇一个忍不住,跑下去买了两杯饮子,又分了一杯给公子。
而便是一个顿步,就闻到不远处花香扑鼻,转身看去,却见是老农挑着竹篓在卖花。
看到蔷薇看花,那老农笑道:“姑娘,买花不?一文钱就可挑选几枝了。都是今早刚采的,放水里能活好久呢。”
蔷薇道:“不买。”
她才从荒野来,在外面都没采花,到了城里再花钱买花,那不是有病么?
可她说着的功夫,却见另一边有几个刚吃完早餐的人却已经丢了铜板儿挑花去了。
李玄看着这一幕幕情景,忍不住感慨一声:“真不愧是州城,就是热闹。”
蔷薇御车,在闹市里缓慢行着,在几番打听后,便去往了此间的绿柳馆。
李玄出示了身份凭证,表明了自己是来参加秋闱的,这才要入住,却看不远处有几人匆匆地走来了。
开始,李玄以为那几人只是路人。
可是,待到近了,那几人竟是直接往他这边走来,继而直接将他围在了中间。
这是三个身着锦衣的少年,看着那目高于顶,自信跋扈的神色,一看便知道是纨绔子弟。
其中一个少年直接看向蔷薇,打量了一下,似笑非笑着开口道:“这丫鬟,卖不卖?”
李玄道:“不卖。”
那少年唇角勾起一抹笑,带着几分居高临下意味,高深莫测道:“一会儿,你会求着我买。”
李玄也没想过自己会遇到这种事,他点了点头,然后膝部猛然抬起,长腿如鞭在空中拉出呼啸的破音,直接甩在了那少年身上。
有些莫名其妙的委屈,他李大少爷可不会受着。
更何况,蔷薇这丫鬟,他也已经视作了家人。
那少年根本没想到他会出手,而就算想到了也根本挡不住。
嘭!!
少年“嗷”地惨叫一声,飞了出去,在地上滚了几圈,脸撞到门槛,继而又在翻滚里在地面蹭了不少尘土,一张口,却是牙齿也掉了两颗,而腹部急剧收缩又引起了一阵干呕。
另外两个少年见此情景彻底呆住了,一时间本来嚣张跋扈的神色顿时没了,吓得慌慌张张地往后退。
李玄再回头,看向玉兰馆的掌柜,想要询问开房间的事,却见那掌柜惊恐地看着他,良久才道了句:“那是王员外家的儿子旁边的,是州牧老爷家的。你啊你还是快逃吧。”
蔷薇跑来,哭唧唧地道了句:“都怪我。”
李玄摇摇头。
这事儿其实和蔷薇无关,那三人一看就是冲着他来的,蔷薇只是个由头罢了。
若是他忍了这一个由头,之后还不知道有多少羞辱。
王员外 李玄正想着,忽地闻到马蹄声,他正戒备着,却见一匹快马远远至了。
马上,一个甲士翻将下来,看着李玄问:“你便是李玄?”
李玄道:“是。”
那甲士大大咧咧地喊道:“走走走,跟我走,梁将军要见你。”
说完,似乎觉得自己语气不对,于是略微调整了下,礼貌道:“梁师古将军让我来请你。”
梁师古?
李玄听过这个名字。
柳白卿还想给他写一封推荐信来着,而推荐信的目标便是梁师古。
是国主派的人。
而根据李玄认知中的国主派的人,和刚刚那纨绔应该不是一路的了。
李玄心头清楚,于是对那甲士道了声:“有劳了。”
青木州将军府。
梁师古一袭红色锦袍,负手立于高堂,那双深邃的眸子正微微皱起,认真地盯着墙上舆图,目光在青木州城以东沿海一带扫视着,似在烦恼什么。
这将军忽闻手下远远儿报着“李玄到”,便暂时回过神来,转身坐到中座,闭目等待。
待到那玄袍少年到了,他才睁开虎目,上下认真打量了这少年几眼,继而对随来的甲士摆了摆手。
甲士退下。
梁师古却也不要李玄落座,只是开门见山道:“老夫听闻柳老将军去了百花府,与伱见了面,也相谈甚欢。
既得柳老将军如此,那你品性,能力自是毋庸置疑。
但令老夫不解的是,以柳老将军的脾性,他既知你来青木州乡试,又知青木州守将是老夫,那必然会有一封书信送给老夫。
可那书信,却至今未曾送来,这又是为何?
你可能为老夫解惑?”
李玄作揖行礼,然后将那日事一一说来。
许久后 梁师古听罢,沉吟良久,才抬手道了声:“入座。”
继而道:“你想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看,却不知想看什么?”
李玄掷地有声地答道:“想看天下苍生,而非党派之争。”
梁师古见他说的这么直白,也是愣了下,却旋即竟露出欣赏之色。
看天下苍生,这便是想为百姓做事了。
再想起眼前少年的所作所为,以及在外名声,这位州城的守将沉吟了下,道了句:“也好。”
旋即又忽道:“州牧那小儿子名唤周昌业,在周家本也不得多少器重,至于和他混在一起的两个狐朋狗友更是不值一提、不知天高地厚的纨绔。
你不必担心他们干涉秋闱科考,至少老夫可担保你不会受到不公平对待。”
李玄作揖,恭敬道:“多谢梁将军。”
说罢,却又奇道:“我与那周昌业素未谋面,为何他要针对我?”
梁师古笑道:“还不是风月债?”
“风月债?”李玄更奇。
梁师古便将此事与他道来。
李玄一听才恍然,但心头也是又懵又古怪。
原来百花府大疫爆发,曹书达固然未能逃出,但其大夫人却领着子女顺利撤离,继而来到了青木州城投奔了曹书达长子曹时。
然而,这投奔本就寄人篱下。
曹时固然仁厚,但其靠山却就是青木州城的州牧。
州牧之子看上了曹怡,想要纳其为妾。
州牧随口与曹时说了一声,曹时回去与大夫人商量,众人一合计,便定下了这联姻。
但是,曹怡却没答应。
不仅没答应,之后更和家人闹掰了,然后离家出走,不知所踪。
那周昌业平日跋扈惯了,看到自己看中的女人没了,便去打听,然后就打听到了曹怡之前和李玄的事。于是乎,他就把气撒在了这入州城赶考的李玄身上。
李玄听得一阵唏嘘,却问:“不知曹姑娘去了何处?”
“老夫亦不知”梁师古摇摇头,然后却又道:“不过,秋闱将至,城外混乱,而绿柳馆乃是州办。李玄你若想安心读书备考,便勿要再住那馆了,否则怕有麻烦。”
李玄道:“多谢将军。”
梁师古似是无了谈兴,摆摆手。
李玄识趣,行礼离去。
待到去远,梁师古身后屏风后却是走出了个文士。
那文士叹道:“将军当真看重这小子。”
梁师古叹道:“我们都老了,好不容易看到个像样的少年英才,自当看重。”
那文士笑道:“所以将军才没告诉他曹怡出家的事吧?
这州城备考,首选绿柳馆,但若是没选绿柳管却也还有其他好去处。
这去处就是环境清幽的心慈寺。
那小子若去心慈寺,必然再见曹怡,而这就会进一步触怒州牧家的那纨绔,继而使得两边矛盾增大。
州牧乃是相爷的人,李玄便只是和他儿子闹开了,那也是断了他入相爷阵营的可能。”
梁师古抚须笑道:“老夫不知道,老夫什么都不知道,哈哈”
心慈寺建于市郊的业光山上,周围山清水秀,环境幽美且寺中香火鼎盛。
于山林读书,却也是大不少读书人的选择。
除了环境之外,还有寺庙本身的一些优势。
通常来说,寺庙都会有不少藏书,这些藏书可供读书人借阅。
其次,寺庙的食宿方便,且费用格外低廉,有的地方甚至还免费。
不过价格低廉也意味着清淡无油水。
所以,寺庙其实又并非富家子弟常居之处。
至于富家子弟,他们在山林往往有别院。
当然,除此之外,还有些私下建筑的小木屋,坐落于山水之间,自别有一番趣味。
李玄没有头铁地继续住绿柳馆,而是带着丫鬟上了这业光山。
一路攀爬,拾阶而上,来到寺中,与寺中管事见了面,在出示身份证明后,那管事便为他安排了一间僧房。
李玄塞了点银子,这僧房就升级成了寺外周边的禅房。
再继续塞银子后,禅房又变成了环境优美、位置颇好的禅房。
这倒不是管事贪钱,而是前来寺中寄宿之人也有携带丫鬟的情况,而寺中是不可男女混住的,故而需要安排到寺外。
这就需要加钱。
之后的日子,便算是暂时安稳了下来。
李玄日常读书,又四处拜访周边学子。
时而相邀,游玩徜徉在山林之间;
时而又坐于幽篁谈天说地,煮酒饮茶。
转眼便是小半个月过去了。
李玄也有了一群新的相熟的朋友。
这一日,酒意微熏后,有一友人抱怨着道:“这寺中茶饭实在粗淡,真是让人难以忍受。可若想要去州城市里一次,却又路途遥远,一来一回便是一天。”
旁边顿时有人跟着说了起来。
说着说着,忽地有个书生忽地凑近了,压低声音道:“这心慈寺分内寺和外寺,比丘与比丘尼乃分开住的,然而每日晨诵时,比丘比丘尼皆会去到内外交界处的雷音殿,共同诵经。
那一日,我瞧见个比丘尼,竟是貌若天仙。”
旁边有书生笑道:“怕不是在这寺庙里没见过女子。”
那书生急道:“真的,那比丘尼是真的漂亮不信,明早你们随我一同去雷音殿一观便知。李兄,一同吧。”
李玄入乡随俗,既是和这些书生打成了一片,自也不拒绝。
而且这种感觉让他回忆起了前世舍友相邀去图书馆看美女的情景,于是哈哈笑道:“恭敬不如从命。”
那书生笑道:“李兄真妙人也。”
次日早,一众书生早早去膳堂用了斋饭,然后便往雷音殿走去。
殿中,僧人们正在诵经。
那大佛端坐宝殿。
书生们蹑手蹑脚,轻声走入殿中,在最后排的蒲团上坐下,取了佛经,一同诵读。
心慈寺晨读并不禁信徒同读。
李玄取了佛经,一边翻着,一边念念有词。
入耳梵音密集构成一片,宛如嗡嗡作响的蜜蜂。
而他随着身侧的书生悄悄抬起手指,指向前方。
这一看,他便看到了一张熟悉的侧脸。
再看,却见不是曹怡又是谁?
若说李玄和曹怡完全没有感情,那也不尽现实,毕竟两人之间也有种种过往,还曾差点定下婚约,只不过阴差阳错之下又彼此错过。
李玄正看着,却听后面传来一声大喝。
“指什么?!”
“那书生,你在指什么?!”
却见个老僧从旁走来,抬手掰着李玄身侧书生的手指,愤怒地叫嚷着:“心不诚,则不可来这雷音殿!请施主速速出殿!”
很快,那书生被赶出了雷音殿。
后面发生如此动静,前面诵经也被稍稍打断。
有僧尼回首看了看。
曹怡,或者说镜妙也稍稍回首。
这一回首,她就看到了一对眸子,再看,便看到了那张脸庞,那张魂牵梦萦的脸庞。
或许原本她只是普普通通地爱恋着那个少年,可在当她不满联姻而出家之后,那少年在她心中就成了唯一的白月光,是能想不能见的白月光。
但此刻,那白月光却出现在了她面前。
曹怡身侧,正是之前去百花府历练的比丘尼——镜竹。
镜竹见曹怡有异,也稍稍回头,然后看到了李玄 午间。
禅房。
老尼静坐,而她面前却站着两个小尼姑。
镜竹坦然道:“镜妙师妹尘缘未了,灵台未净,不妨去见见他,然后决定去留。”
老尼捻着念珠,忽地停下,睁眼道:“去吧。”
曹怡一惊,跪倒在地,口喊:“师父!”
老尼道:“不必惶恐,你是个有佛缘的好孩子,若是佛缘未到,师父也不怪你,而若是你决定了,心慈寺却还是你的修行之处。”
曹怡道:“师父,弟子心意已决,弟子”
老尼道:“既然决定,为何不敢去见一见他?去吧若真决定,便去做个了断。”
曹怡道:“是”
黄昏后。
李玄正在禅房里读书。
这里粗茶淡饭的过分了点,他也有些吃不消了。
正读着,却忽听门扉敲响。
蔷薇耳朵动了动,从塌上翻起,绣花鞋一搭,便想跑去开门,却被李玄一眼瞪回了塌上,又悄悄拉上了纱帐藏好。
李玄起身,来到门前,深吸一口气,然后打开门。
早在院前有脚步声,他已通过油纸窗往外看了一眼。
禅房小院,门槛前,却见个亭亭玉立的俏尼姑立在暮色里,正仰头看向开门的书生。
一眼若千年,时间似静止。
风吹山木,繁枝晃动,带出沙沙作响的叶涛,却越发显得安静。
李玄打破了这安静,柔声道:“怡妹,不若随我回雄山县吧,你我婚约虽未定下,可这也非你我本意。回了县子,我娶你,照顾你一辈子。”
他想给这与他有交集的少女一个好的归宿,一个好的结局。
俏尼姑双瞳泛红,泪珠如荷叶上滚滚的露珠,噙满眼眶,摇摇欲坠。
良久,她双手合十,道了声:“阿弥陀佛,施主认错人了。”
李玄知道女人的闹性子。
这种闹性子,魏瑶闹得最多,好分辨的很。
所以,他张开双臂,直接将面前俏尼姑拥入怀中。
两人心儿相贴,甚至能彼此感到对方的心跳。
可良久,俏尼姑轻声道:“施主认错人了,这儿没有你的怡妹。”
李玄微微分开,看着眼前已经花了脸的俏尼姑,正欲说什么,却感胸口传来推力。
镜妙推开了他,往后退了两步,双手再次合十,道:“公子,曹怡已经与你告别了,你面前站着的乃是出家人镜妙。”
她泪痕已干,双眸清澈。
李玄问:“你在寺里过的不好吧?”
镜妙道:“粗茶淡饭,不过口舌之欲,而供奉佛陀,心中安宁。”
说罢,她粲然一笑,双手合十,道:“红尘纷纭总是苦,渡过苦海方见真。
心起波澜人间狱,明镜无尘见佛陀。
镜妙在这儿过的很好。
不见公子,镜妙还未曾开悟,倒是要多谢公子了。”
俏尼姑又往后退了两步,道了声:“阿弥陀佛。”
念罢,她轻轻一笑,却又转身洒然而去,月白僧袍在夕阳下显出几分真正开悟了的洒脱。
大起大伏,经历种种,如今勘破情关,谁言女子不得悟?
远处禅房,正静坐蒲团捻着念珠的老尼明明未曾睁眼,却似双目有神通,瞧见了远处发生的事,她微微颔首,然后对身侧镜竹道了声:“你师妹表现不错,今后你带着她,帮她早日入门。”
镜竹恭敬道了声:“是,护法。”
老尼想了想又问:“神灵从深海而至,如今正需香火与信徒,兵部的人有没有去捣乱?”
镜竹道:“师叔在过问此事,稍后我去问问。”
老尼道:“低调为主,千万别把梁师古的兵引过去。”
禅房,塌上。
小丫鬟就穿着亵衣,双腿微曲着,嘻嘻笑道:“公子被拒绝了呢。”
李玄回想了下之前曹怡的模样,感觉她好像是真的开悟了。
这种状态他不是很懂,不过既然曹怡有了自己的决定,他便也先这样吧。
但总归有种莫名的兴致缺缺的感觉。
一场大疫,就改变了许许多多的事。
真就是个物是人非了。
他搁书,躺在塌上。
小丫鬟一屁股坐了过来,给他揉捏双肩,柔声道:“镜妙真讨厌,一点都不会心疼公子。”
李玄闭目,享受着她的侍奉,道:“明日去远处走走,散散心好了。”
之后几日,李玄也不读书,就在这业光山内漫步。
这一日,也是凑巧,他正行走山间,却是看到了个熟人。
李玄定神一看,那不是曹闻又是谁?
他远远喊道:“曹兄!”
曹闻听到声音,侧头看了看,在见到李玄后,也是欣喜地喊道:“李兄!”
一边喊着,他一边匆匆走来,道:“李兄好久不见啊。”
说着,面孔却又浮现出诸多黯然之色。
两人走到一处,聊东聊西。
曹闻这才知道原来李玄已经见过了妹子,而妹子似是开悟,竟是决绝地拒绝了李玄,他又是连声叹气,又是捶胸顿足。
曹闻与曹时乃异母所生,可与曹怡却是同母。
两人乃是真正的亲兄妹。
曹闻心里自然想妹子能够嫁予李玄,可此时此刻却是生出一种造化弄人的感觉。
他也无可奈何。
李玄也才知道曹闻原来也一直在备考秋闱。
曹闻也是极度不爽那州牧家的公子周昌业,所以不曾住在绿柳馆,而是来到了深山。
但曹闻并未住在心慈寺,而是住在一个友人的别院里。
“李兄,寺庙粗茶淡饭,实在不是你我这等血气方刚的少年常居之处。你不若搬来,我去与那友人说一声,同住别院,一同备考,可好?”
曹闻对李玄很有好感,说着又感慨道,“亡父也曾希望你住我曹家,和我一同备考。却未想到,你我确是一同备考,却并非是在曹家了。”
李玄在那禅院却吃着粗茶淡饭,确实也腻味了,于是便答应下来 数日后。
业光山,深山别院。
三人觥筹交错。
这三人正是李玄,曹闻,还有别院的主人——金劲松。
金家也是州府出了名的大家族,而之前金家和百花府曹家素有往来,曹闻和这金劲松更算是从小玩到大,就连裤子都能穿一条的好兄弟了。
曹闻把李玄介绍给了金劲松。
金劲松和李玄相处了两日,也觉脾性相投。
于是乎,这位金家的纨绔便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算是犒劳自己三人辛苦读书。
他花钱大手大脚,小宴请舞女看舞放松,大宴便喊了州城里出名的妓子陪酒,之后若是看中便搂上一个直接入室暖床。
“书,不能死读,唯有风雅才能知晓书中真意!”金劲松哈哈大笑着,道,“李兄,曹兄,今日我从那天香楼邀了九名妓子,皆是可人的美女。不知两位兄台能御得几人?”
曹闻笑道:“一人三个便是,第二天看谁起不来,哈哈。”
金劲松抚掌道:“好主意。”
说着,他便拍拍手。
一行妓子莺莺燕燕,宛如斑斓蝴蝶飞入,来到堂中翩翩起舞。
李玄一边嗑着瓜子饮着酒,一边看着这州城的妓子搔首弄姿。
胭脂俗粉真算不上,毕竟真有钱的公子也看不上那些。
眼前这些妓子,单单从外表看,竟是决然看不出来是青楼女,她们有的端庄,有的妩媚,有的甚至清纯,很是撩人 而中间那妓子,竟是相貌绝美。
无论是金劲松,还是曹闻都瞪大眼,盯着那妓子。
乐声里,那绝美妓子陡然旋身,两个宽大的袖袍好似蝴蝶展翅,与长风里蹁跹纷飞。
曹闻看的入神,却又忽道:“姑娘,你的手怎么一直缩在袖子里,让人全然看不到呢。”
酒桌后,金劲松已然有了几分醉意,此时直接趁着醉意跑了下去,哈哈笑着,一把搂住那绝美妓子,从后紧贴着,又掰着她的手,口中喃喃道:“让公子看看你的小手。”
宽袖被拉上。
越拉越上,却始终没有看到手。
金劲松觉得有些不对劲,他继续拉着。
陡然间,他终于看到了“手”。
可那“手”却没有半点肉,而是森森白骨。
金劲松一拉,那绝美妓子忽地就往旁边扑倒,直接变成了一具枯骨架。
金劲松吓得尖叫一声,酒也全醒了。
李玄也微微皱起了眉,不过这一次,他没有太多惊慌。
他已经太久没进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