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静。”孙畅竟然一时想不到该说什么，只得重复说着“先冷静下来。”
“你来告诉我，我有什么理由，像你们一样珍惜自己的生命？这时代冰冷得没有一点真实感！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全都间隔着亿万行的代码，这就是你们理想中的社会？”
方辰显得有些激动。苏醒三年来，对这个时代的不解、绝望，以及强烈的孤独感，积累至此刻，突然迎来了爆发。
如果此刻他手中能有一把手枪，他甚至可能会有用枪口指向太阳穴的冲动。
“沈偲云不明白我的选择，你们也不明白我的选择，到了现在。我也不明白我自己了……在这里，我的价值到底是什么？我究竟为什么，在本已不想苟活的状态下，还要服从你们，服从这荒唐的机制？？”
“叫心理干预警官过来，要人类！”孙畅低声对中控说道。
方辰还在自顾自地说着：“我不能理解充斥AI的生活，不能接受几乎完全被机器取代的人类，不能享受已经被计算好的一切，也不能信奉‘利己至上’的价值观！”
“你才到这里三年。”孙畅说，“从你这三年的表现来看，你已经适应得非常好了。”
“那只是‘不得不’……我在这里，是个没用的异类，也已经失去了所有与我真正有关的人。这三年里，我每天都在想，我是为什么醒来，又为什么要走下去？”
“为了我。”周荏吐出的平静声音，落在方辰耳中，随即慢慢沉入地面的烟尘。
所有人都看向了他，感觉有点匪夷所思。
方辰微微侧头，没有说话，他只觉得自己是幻听了。
这时欧阳教授从人群后走了出来，她虽为女性，但个头比孙畅还要高出半头。刚刚她一直站在人群后方默默倾听着方辰的情绪。
“你告诉过他吗？”她一边整理着军装，一边问孙畅。
“还没有。”
“那由我来说吧。”
欧阳熙戴好军帽，转向方辰说：
“其实，从某种程度来说，他，是你父亲为你准备的……礼物。”
此话一出，现场一片寂静，似乎连其他机器人身上电流的声音都能听见。
“谁？”方辰疲惫地问道。
“周荏……源自你父亲去世前最后一个月研发出的基础架构。虽然该架构现在看来非常基础，但当年是完全颠覆性的创举，它颠覆了数据的训练方式。尽管在经过数十年演变和再创造后，这一架构已经几乎看不出原本的样子，但事实就是，没有你父亲的研发成果，就不会有现在的AI和IR。”
“怎么可能……”
“现在这个世界的面貌，是为你而描绘。”
“……”
“在你被冷冻后，方教授放弃了原本的研究方向，而是夜以继日地研发高度类人AI，以及机器人架构。现在周荏的模型、训练、计算等框架几乎都源自方教授当时的全新成果。只不过，我们基于他的成果已经进行了无数次迭代，再加上芯片平台的革新，才能造就了周荏这样的IHR。其实，如果人工皮肤、细密传感器、仿人动作算法、能耗等细节能早些完善的话，周荏还可以更早诞生。”
“但那怎么可能是为了我！”
“的确，他一直也没有公开说是为了你，但根据如果根据现代AI的推测，他拼尽全部的目的，100%是为了给你创造相对舒适的环境，并削弱孤身一人的孤独感。”
欧阳笑了一下：“毕竟，现在所有人都是孤独的。机器人的陪伴价值，已经超越了人类。原本，你父亲只是希望你能在未来走出孤独，但没想到，全人类都因此走入了孤独，而最不适应的，却是你。”
这时，方辰对刚才沈偲云的话更加理解了——人类正面临灭绝。
“沿用几十年前的基础架构、机器人代替人类、舒适的生活和环境，零牺牲利己主义……”方辰自言自语道。
“你认同沈偲云吗？”欧阳问。
“我不认同任何人，我无力改变任何事。”
“不……你可以，周荏也可以。”
方辰看向周荏，又一脸不可思议地看向欧阳。
但是，欧阳没有多说，只是又笑了笑，就转身走了。“让方警官好好休息几天吧。”她说。
事后，周荏才和方辰说，之所以机器人有了如今的进展，是因为欧阳熙基于他父亲的成果实现了质变型的突破，才有了这一代IHR的机器人。
在走出这个空间后，方辰才发现，这入口就是那条隧道的其中一个小门。这里显然不会是他们的据点，一切只是为了引他上钩罢了。
至于黄立远院士，也已经平安返回家中。据他介绍，009只不过代表沈偲云想与他进行一些技术探讨，但被自己拒绝了，他们也没有勉强。
根据他脑机调取的数据来看，也确实如此。
周荏与方辰随警队一同返回“利涧”基地。在返回的载人飞行器上，周荏再次为方辰检测脉搏。方辰呆呆地看着周荏那与人类一样的手指压在自己的手腕上，许久才说出一句：
“刚才那个空间，被蚁穴屏蔽了所有的通信和传感器信号，为什么你还可以正常工作？”
“因为我身上有286套冗余系统，几乎可以应对任何极端场景。”
方辰倒吸一口气——要知道，如今最新一代的RoboPolice，也只有8套冗余系统。
“你们这些IR架构的，哪怕与我相隔几十米远，也能测出我的各项生理体征吧？为什么非得用手？”
“我们被造出来的目的，就是要无限地接近人类，包括行为动作。”
“然后呢？接替人类？”
“接替人类对我们而言没有意义，我们只是根据人类的服务和陪伴需求而设计的。”
“……太可怕了”方辰说，“老方居然要造这么变态的东西。”
“在我看来，这些只是人类的正常需求。方教授达成了一件很伟大的事。”
“之前为什么你不告诉我？为什么大家都不告诉我？”
“他并不希望你知道，而且研究中的第一署名从来不放自己。就连我，也不太能推测出这是为什么。”
方辰又苦笑了一下：“是啊，那个年代的人，你们怎么会懂呢……”
“不过，刚才欧阳教授告知你这些信息后，你是否会觉得，这个时代对你而言，多了点儿什么吗？”
“感觉就像是猎人医好了一头受伤的鹿，然后又要留到过冬时宰来吃掉。”
“你所说的冬天，是指人类末日吗？”
“这种关键词是你能说的吗？”
周荏突然笑了出来。这样的表情，和人类的反应一模一样。
方辰看着他的笑容，就像看到了一片深夜中的森林，在错综交错的根结中，缠绕着无数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