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宣素以偷天换日手段取来的劫数一遇紫芒,如同冰雪消融。
“山鬼小儿安敢如此多管闲事!”
剑阵之中,依稀可见一道身着广袖道袍的金色元神,面容扭曲,恨意冲天。
赵宣素千算万算,万万没想到山鬼小儿竟然如此自负,与天下第二人的王仙芝比斗,还敢分神,留意此处之事,以一道剑气阻他以兵解为代价取来的劫数。
气运因果之事,本就讳莫如深,偷机不成,必然要遭反噬,再加之那武当掌教洪洗象,千里飞剑斩龙虎气运金莲,龙虎山千年不衰的气数,莫非要自今日而绝?
受紫芒一阻,五六成劫数被斩散,剩下的四五成,虽是聚敛,落下的速度却变得大缓。
邓太阿挥袖一引,无数剑气自剑阵中飞袭而出,将剩下的劫数搅碎。
赵宣素目望龙虎,面色如灰。
七道劫数柱子相继而起,汇成一条浩浩洪流,直奔龙虎山而去。
天师府中千百道士从入定中醒来,只觉心神不安,眼皮一阵乱跳。
众人推门而出,见龙虎山天象顿变,心恍然一沉,惊骇异常。
黑云滚滚,自天垂落。
黑压压的云层中有雷电交织,发出阵阵轰鸣,散出滔天威压。
天威煌煌!
山中百兽嘶鸣,四下奔窜。
老天师赵希抟望着天际不断闪动的电光,手中不知用了多少年,带着几个缺口的大碗,“砰”的一声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这是天劫?
天师府到底做了何事,竟然引来这等祸事?
“祖师误我龙虎!”尊贵到极点的道门魁首天师府掌门赵丹霞,望着翻滚涌动的雷劫,张嘴吐出一口心头血,身子一晃,踉跄退了两步。
只是替人皇逆天续命,便已担天大的因果,龙虎山这些年攒下的劫数,若是能放在秤上称一称,何止千斤?
一朝气运反噬,龙虎山千年执道门之牛耳已然作古。
一道天雷撕裂长空,落在这座人间千年的神仙府中。
龙虎山随之一阵摇晃。
震天雷声七响,天师府化龙池内,朵朵气运金莲随之凋谢。
一声悲鸣,不知来自何方,回荡在龙虎山中,叫无数道士心生悲痛。
池水中的养的一尾尾气运灵物蛟鲵,翻肚而死。
守在化龙池旁的两个年轻道士,只觉得天塌了。
“哈哈哈,身为道门大真人,却如此下作歹毒,龙虎山当有此报!赵老狗,邓太阿送你上路!”邓太阿伸指一弹,一十二柄小剑气势大作,剑阵中豪光冲天而起,天地登时变色,修道三甲子老道的金色元神,顿时被如虹剑气搅碎。
世子殿下眼睁睁见神仙一般的道门真人在飞剑下化为飞灰,此时方知一品四境界,境界虽有高低,却不能代表武学成就高低。三教中人素来重天道轻武道,哪怕入了陆地神仙,生死之战,多也不是三教之外散仙的对手。
可过天门登仙的道门大真人,不也弹指间便被剑阵灭杀?
思量片刻,世子殿下又朝东海望去,抚摸着破木匣子,喃喃道:“一拳一剑便能叫海水倒立,可真是一件霸气无匹的技术活儿,本世子没法赏啊~”
魏叔阳、舒羞、吕钱塘几人远远便瞧见武帝城之上剑气激荡,此时也顾不得武帝城天大的规矩,来到城墙之上,将世子殿下护住,警惕望向这手中拎着桃花的中年男子。
邓太阿笑了笑,并未有太多动作。
“都散去吧,剑神邓太阿还不会对我这后辈下手。”世子殿下轻声道了一句。
武帝城城头之下,一黄衣小姑娘呵呵一笑,将匕首又插回腰间,身子一晃,消失不见。
这中年男子是剑神邓太阿?
吕钱塘瞪大眼眸。
舒羞,杨青风面面相觑。
九斗米老道则是略有丧气,吕祖之后,能当得剑神之称的,在他看来,唯有老剑神李淳罡而已。青衣官子曹长卿三入皇宫如过廊又如何?桃花剑神邓太阿千里飞剑取头颅又如何,天下第二人王仙芝镇守武帝城一甲子又如何?
几人即便是在江湖上打出偌大的名声,终究代表不了他心中的那座江湖。
青衫长剑走天涯,木马牛折天下兵。
奈何老剑神老了……
东海之上,风雷激荡如同万马奔腾。
海水如同煮沸了一般,翻腾奔涌。
数万临海观战的人,一退再退,望着几十丈的浪头,方知何为陆地神仙!
浪头仿佛染了一层颜色,鲜红妖冶。
是血!
拳罡剑气四溢,将一头头深海蛟鲸搅碎。
能将三层楼高下的战舰轻易撞翻的庞然大物,一身尸骨悉数化为鲜血,带着刺鼻的腥味,随着能将城墙扑倒的浪头,不断冲击着山坡上众人的心神。
炸响不绝。
王仙芝不避不退,凭借雄浑的体魄与罡气,一双拳头将百丈长的剑龙硬生生砸碎,笑声愈发豪放,愈发畅快。
天上虽有仙人,奈何所谓仙人,早已抛却人心,以天道自处,每逢仙人临凡,仅凭借喜好,便要改换天下之势。他王仙芝不愿仙人玩弄人间,所以才会镇守武帝城,为后辈开山,给人间武夫一份尊严。
而今又多了一位三教之外的陆地神仙,这对江湖而言,殊为不易,岂能不叫人喜?
波涛怒嚎,无尽海水汹涌而起,裹挟着毁天灭地的气息,直冲武帝城而去,数万观战人顾不上领悟东海之上两道身影排山倒海的神通,憋足了力气朝一旁逃窜。
连巨石在怒浪之前都被拍得粉碎,何况是血肉之躯?
众人后退百余丈,还未来得及喘口气,恍然又有声音在耳边响起:“李淳罡有一剑,可开天门,我亦有一剑,可封妖镇魔屠天上万千神仙,请王仙芝品鉴!”
一剑出,风起云涌。
杀煞之气如狼烟般升腾而起。
这是纯粹的杀意!
无人不可杀,无物不可斩!
“好!”王仙芝脚踏翻滚浪潮,哈哈畅笑,他在东海看了江湖一甲子有余,恨不得有人将他伤到才好。
武帝城中,一童子牵着毛驴不知何时来到桃花剑神身边,咧着嘴抬头望向阴沉的天幕,只是看了一眼,便神情恍忽,手中小剑“咣当”一声掉在地上。
邓太阿一指将童子点醒过来,沉声道:“莫要再看,此剑乃是杀戮之剑。”
这一剑杀意之重,可叫天上的神仙抖三抖,若是心智不坚定的剑修,只需瞧一眼便会剑心大破。
童子心有戚戚,此时心底仍有尸山血海挥之不去。
桃花剑神又转向一旁的世子殿下,观其面容非但不惧,似乎还在领悟,这叫桃花剑神暗暗称奇。
天下传闻北凉世子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草包,今日他亲眼一见,委实替这藏拙的侄子打抱不平,这哪里是不学无术?不论心性还是资质,皆是上等,若是练剑,假以时日,世上必然再多一尊剑仙。
童子平复了一下不宁的心绪,捡起地上的小剑,一个翻身重新骑到驴背上,轻声问道:“老爷,你常常赞叹天不生李淳罡,剑道万古如长夜,这人的剑和李淳罡的剑谁厉害?”
邓太阿将十二柄小剑收回木匣中,面朝东海,低声叹道:“论剑招之高明,老剑神的两袖青蛇已是这江湖百年以来剑法极致,演尽世间万法。论剑意,虽不知老剑神的一剑开天门如何,但此剑一出,神仙也不得安稳了。”
剑意一途,臻于巅峰境界,滚滚大江可逆流,天上仙人尽俯首!
开天门,杀天人,哪个不是世间剑意巅峰?
数万观战人面露骇色,身子发软,心中油然而起大恐惧,当场便有人被这一剑吓破了胆子,陷入魔怔。
横贯天地的巨剑落下,斩在天下第二人的双拳之上,东海之上海水倒流直上天幕,目光所及,再无两位陆地神仙的身影。
天地之间,只剩无穷无尽的海水。
东海之上这场惊世之战,以海水拍击武帝城结尾。
那日海水倒灌城池,数万观战人往城西倒退数里。
此战之前,众人皆以为斩妖除魔是道士故弄玄虚的伎俩,经怒浪一撵,才知江湖中人武学臻于化境,可令天地动容!
一个个有幸亲眼见过这场大战的,个个神气不已,这一战,何止是能吹一辈子!
只是江湖实在太大了,大到连一座山扔下去都砸不起水花来,习武之人何止千万,数万观战人落在江湖之中,可不是“寻常难得一见”的人物?哪怕是之前被人瞧不起的游侠儿,不论走到哪,只要在这数万人之列,皆被奉为上宾,别的不求,只盼望着能听个只言片语有关那日的盛状。
海水倒立,天地失色到底是何模样?
自此江湖中人茶余饭后又多了可谈论的事。
王仙芝和那新剑仙东海一战,谁胜谁负?
有人坚信甲子未曾一败的王仙芝依旧傲立在武道之颠,毕竟几十年来,王仙芝与人比斗,皆是不带兵刃,压低境界,单手对敌。
王仙芝自称天下第二,整座江湖无人敢称天下第一,折木马牛,败邓太阿,败曹长卿,败顾剑棠,所有登榜武评的高手,都输给了这位从不出城的老人,一人一拳便成了整个武道的一块磨刀石。江湖之中哪个不想和王仙芝“切磋”一二,只是半招就败北,也能引以为荣多十车吹嘘的本钱。
争论的脸红脖子粗的,则坚信新剑神是后浪拍前浪,更胜一筹。
东海之上那一剑,已非凡间之剑,有剑道宗师曾言,天上剑仙三百万,见到此剑也须尽低眉,尤其是一个个腰悬宝剑的,哪个个不是将此剑奉为天剑?
我有一剑,可屠天上万千神仙!
人迹罕至,杂草丛生的小道上,一拎着两根竹枝的黄衣少女走在前头,后面屁颠屁颠跟着一个身着儒衣的老头和一头体形肥胖,毛色黑白相间的大猫。
约莫是少女没有骑着大猫而是陪同这老头一起走路,老头一张脸笑若菊花。
他是兵儒释道剑棋书画茶诗春秋十三甲,独霸三甲的黄三甲又如何?
是以三寸舌杀人三百万,与人屠徐骁和人猫韩貂寺并称的春秋三大魔头又如何?
在自家闺女前,该低头低头。
他这一辈子,不求闺女给自己养老送终,能赏他一声笑,他黄士龙便比喝了千百坛琼浆玉液还要舒心。
知道自家闺女只呵呵,鲜爱开口说话,黄士龙自言自语道:“本来西楚复国无望,这会儿倒是真不好说了。曹青衣即便由是儒道转霸道,只要王老怪走出武帝城,重入江湖,曹长卿这可怜虫,一样拦不住,还复个屁国!”
“王老怪不服不行啊,五百年难得一见,除了吕祖,谁能镇压他?重回陆地剑仙之境的李淳罡也不行。王老怪要是铁了心要杀人,即便是天王老子都拦不住。嘿嘿,不过嘛蹦出来一个山鬼,即便是王老怪卖赵家天子一个面子,出了武帝城也对西楚没啥牵制了。”
“上次见那小子,老夫瞧他是天象境界,想要进入陆地神仙,还不知需要多久,如此一看倒是老夫小觑了姜丫头身上的气运。啧啧,借大秦西楚两朝国运,竟然叫这小子硬生生挤出一个陆地神仙的位子来!这小子莫非是天道私生子?”
“他娘的,跟这天机一样,乱的一团麻,越看越看不清了。本来按照书中所说,徐凤安这小子必要死于凉莽大战,留史书骂名。修道千年修成神仙有个屁用?真武大帝转世不也被压的死死的?徐凤年这小子,看着出身尊贵,微风八面,只是还不如赵楷那私生子,到头来屁也不是!”
走在前面的板着脸的小姑娘一记刀手砸在黄老头头上,声名在外地老魔头,顿时屁股开花落在地上。
察觉到自己似乎说错了话,老头顾不得拍打屁股上的尘土,接着话题一转道:“不过嘛,这次天机大变,西楚复国在即,有山鬼这书外人做变数,西楚能走蟒化天龙也未可知。凉莽大战走势如何,鬼知道。徐家小子说不定还真能活下来。”
“呵呵。”一声轻笑,好似银铃。
板着脸的小姑娘终于不再板着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