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州城外有一处湖,唤做螺蛳湖,是个游玩的好地方,最受膏粱子弟们喜爱。约一二佳人,携两壶美酒,吟两句诗词,这文人风雅,不就有了?
一众公子哥小姐们正做着那风花雪月的雅事,只听后面有喧嚣传来,不禁转身望去,一辆华贵至极的马车远远而来。
要说这马车即便是再华贵,也不会惹这些公子小姐们多看半眼,谁家里还没个从三品的爹?
从小过惯了锦衣玉食的日子,自然看不上白黄之物。
惹得一众人侧目而视的,是车厢上的两道身影,以及马车后远远吊着的一群人。寻常人家,谁坐马车不坐车厢里,而是坐在车上面?这要是马跑得快,难免要从车厢上杀下去,摔个狗吃屎都算好的,运气不好,掉几颗牙,脸上留几道疤,也不是难事。
至于吊在后面的一群人中,其中不乏有眼熟的浪荡子,年轻纨绔,甚至还有大腹便便的商甲。毕竟车上的那白衣美人实在是太美了些,传言说得好,秀色可餐,即便是摸不到,这多看看也是好的,说不定养养眼,还能多活几年。
还有几个想要拍马屁的,已经朝北凉王府赶去,想要将这美人的消息告诉世子殿下,说不定世子一高兴,还能赏自己万儿八千的银子。
赶车的是一位青衣女子,手中也无甚马鞭,只是抱着一本书低头看的入神,因此马车跑的不快,只是后面吊着的一群人却始终保持着几十丈的距离,不敢靠的太近。毕竟那青衣女子手中的长枪,可不认人,靠的太近,难免要遭一顿痛打。
景舟将手中的《禹工地理志》一合,吩咐道:“青鸟,可以快些了,公子弄清楚该如何走了。沿着官道往南再行一日,咱们便到雍州北境了。”
神州很大,在离阳王朝一统春秋诸国后,天下足足划有一十九州。好在徐凤年在得知他要离开北凉王府后,虽然骂了几句娘,还是很贴心的送了他一本《禹工地理志》,不至于走岔路。
这车马自然也是徐凤年送的,用徐凤年的话说就是,一车一马不是白送,顶二十片金叶子,一书顶五片金叶子,他欠的钱,大半已经还清了。
景舟笑骂了一句“叫花徐奸诈”,在徐凤年得意的笑声中,果断将一车一马一书收下。
这武帝城他必然要去,看一眼老黄剑九的风采,毕竟是曾以一起聊过风月的人。至于去武帝城前,则要先去一趟青城山。
青鸟正看到那“所谓朝夕磨练,以至纯熟,则得心应手,敌人不能测其虚实矣。十八路门法皆知,不如纯熟一二,枪之总法,大要不过如此”,若有所思,过了片刻,才回神过来,将公子送给她的书放到一旁,策马扬鞭。
马车登时速度快了数倍,叫吊在后面的人吃了不少尘土,嘴里唉声不断。
景舟身子半躺下来,笑道:“你这张魅惑众生的脸,不知叫多少人睡不着觉呢。”
白狐儿脸微微一笑,问道:“你觉得很漂亮?”
景舟缓缓道:“何止是我觉得,你这大概就是美而不自知。”
白狐儿脸的美,是一种男女通杀的美,即便是嫉妒心强的女子,看到白狐儿脸,大概也难以升起嫉妒的心思。至于男人,单单看徐凤年没事往白狐儿脸哪里跑多少次就知道了。
白狐儿脸将手中的书一换,边翻看边道:“你院里那个鱼幼薇也是极美的人。”
景舟点点头。
鱼幼薇是美,是一种呆呆傻傻的柔弱美。
白狐儿脸斜了景舟一眼,不解道:“既然如此,为何你不带她?”
出陵州城前,这鱼幼薇抱着景舟满脸委屈的一幕,她一丝不落地看在眼中。
景舟将《禹工地理志》盖在脸上,解释道:“江湖太乱,她不懂功夫,不如留在北凉王府陪陪姜泥那丫头。”
白狐儿脸不再过问,将神思又落在手中的那本书上。
“这本书还不错,在徐凤年送来的书中,足以排到三甲的位置。”良久,白狐儿脸道了一句。
景舟瞥眼一看,蓝色的扉页上写着“千草剑纲”四字,忍不住道:“我记得这本书李淳罡说过,是满纸荒唐言,误人子弟。这本书抛开剑招去求剑意,想法虽不错,不过写这本书的杜思聪终究只是半桶水。”
白狐儿脸震惊道:“你还认识李淳罡?”
即便是赶车的青鸟,此时也侧耳听起来。
实在是“李淳罡”这三个字,名声太大,即便是武帝城那位,在老一辈人心中的分量,也不及这位姓李的剑神重。老剑神十六岁入金刚,十九岁入指玄,二十四岁便达天象,被誉为五百年一遇的剑仙大材,初出江湖,便在千万观潮人的注视下,踩塔着广陵潮头过江,至于三十六,便已无敌于天下。
李处罡的名声,乃是用手中剑一剑一剑斩出来的,即便是几十年前龙虎山那位齐仙人,在有些人心中,也不见得能比得过李淳罡。大家都知道龙虎山的那位是仙人,可是谁看见仙人真正出手?
景舟摇摇头,“只是知道李淳罡的事迹,却不曾见过他人。不过用不了多久,便能见到这老头了。”
青鸟若有所思,觉得公子的意思是,再过不久,修为大概就能直追老剑神。那日在听潮亭前公子一剑镇压湖底老魁的画面她还历历在目,那一剑的威力,在她看来,便以不是凡人的手段。凝水成剑不难,但叫雨水逆流而上化剑成龙,则是常人想都不敢想的事。
白狐儿脸将书放下,转而摩挲起腰间的两把刀来。
景舟大概能猜到她白狐儿脸心中所想。这丫头也是一个苦命人。她与母姓而非随父姓,就是因为她的的母亲是被她的父亲害死的,她要为母报仇,从小苦练,不惜代价致力成为天下第一,这也是她一直女扮男装的原因。本应该作闺房里的千金小姐,却中日与书卷双刀作伴。
景舟宽慰道:“人可以慢慢杀,以你的资质,足以报仇,王老怪也并非天下无敌。况且练武非是一朝一夕之事。”
本来去武帝城他打算孤身一人,只是白狐儿脸始终惦记着他体内的刀意,坚持一路同行。
白狐儿脸哑声笑了几下,并未答话,神情有些落寞。即便是她苦练多年,此时也不过才堪堪一脚踏入一品境界,别说是王仙芝,就是最弱的两个仇人,她也不是对手。
景舟闭眼道:“你天资悟性皆是上等,一身功力,比我初学武时高多了。论资质,我自愧不如。十年之内报仇,已是快到极致。想要再快一步,除了功法,还有一物。”
白狐儿脸凄笑一声:“你是说气运?”
景舟点点头,又摇摇头:“除了气运,还有丹药可迅速提升你的实力,只是靠丹药提升实力,终归不是正道,不如自己一朝一夕修炼而来的扎实。而气运一物,玄之又玄,你此时想要获得气运,有些难。几十年前龙虎山的老道齐玄帧能白日飞升,便离不开这二字。道家本功法本是讲究循序渐进,而齐老道则是如释家一般,讲究一个悟字,参悟的乃是无上天道。”
青鸟虽知齐玄帧的名声,但对几十年前的事却不甚清晰,有幸能见过这位仙人的,此时大概已经是古稀之年。她只知道齐玄帧“仙人”的名头,随即问道:“公子,齐仙人可是一朝顿悟,一步成道?”
景舟笑道:“可不是,这老道二十年修为寸步不进,一悟便是天象,再悟成就陆地神仙。只是没有气运加身,即便是悟性再高,也怕是难有多少成就,想入天象,无异议痴人说梦。天象境界的高手,两只手都能数的过来。不然武帝城那老怪物又何必死死守着天下第二的位子不肯放手?还不是为了那气运?人这一辈子,初入江湖看不破一个‘名’字,再往后,便是为了一个‘利’字,即便是我,也没能逃出这‘利’字的范畴。”
“天下人谁又能逃得过名利二字?”说完,青鸟挥了一下马鞭,抽打得空气发出一声脆响。
景舟大笑道:“是这么回事,即便是仙人,也不是无欲无求。”
过了许久,沉默不语的白狐儿脸才开口道:“所以你收姜泥为徒?”
景舟坦诚道:“不错,这丫头是身怀大气运的人,我这修为,想要再进一步,自然也需要气运。除此之外,姜泥也确实是天生剑胚,收一个女剑仙作徒弟,这说出去也有面子不是?我虽所学甚杂,不过也悟有两剑,总得找个人传下去,不至于白白来这世界走一遭。”
白狐儿脸平静道:“你本可以不说这些。”
景舟将盖在脸上的《禹工地理志》拿开,看着白狐儿脸苍白的侧脸,笑道:“我这一身伤能好,还要靠你。青鸟更是自己人,对你们,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
起初景舟还以为青鸟是徐骁送到他身边的探子,只是日久见人心,在北凉王府这段日子,青鸟一言一行,似乎都在为他考虑,这叫他不禁想起来大司命。青鸟和大司命有一共同之处,便是忠心,本本分分做自己的事。
“我赶的车比马夫好”这样的话,大概也就只有青鸟才能说的出来。
“是自己人吗?”青鸟身子一颤,耳边不断回荡着这句话。
马车行了小半日,已经离开陵州城数百里远了,这叫景舟难得夸了徐凤年一句。这家伙虽然奸诈,但终归还是个良心商人,起码这马不是劣马,赶起路来还算快。不然他先去一趟青城山,再去一趟青州,最后转路去东海武帝城,别说黄花菜了,就是黄瓜菜,都得给凉透。
又往南行了十几里,路愈发荒凉,只是远处却多了一队人马,马蹄阵阵,烟尘飞扬,显然人数不少。
景舟半立起身子,眯眼朝前看了看,打趣道:“你瞧,我说的不错吧,你这张脸,平白生出不少麻烦。”
这鲜衣怒马带着一群凶煞仆人的公子哥拦住他们的马车能为什么?
劫财?
公子哥可做不出这种丢纨绔脸面的事来。
除了财,可不就是色了?
白狐儿脸“嗯”了一声,头也不抬,只是看书。
青鸟有些不确定道:“公子,那人似乎是丰州的李公子。”
“北凉四少,徐凤年的狐朋狗友李翰林?”景舟顿时想起来,这叫翰林的似乎还是徐凤年的死党。能记住李翰林这名字,还是因为这家伙无恶不作,都说人如其名,李翰林则是刚好相反,和翰林二字无半个铜板的关系。李翰林不但对徐凤牛日常的各种怪诞行为亦步亦趋,奉为经典,更是模彷到位,甚至独辟蹊径,在北凉他俩祸害都是叫人谈之色变的人物。
“吆,车厢上这位小相公要去哪啊?”一身红衣的李翰林打马上前。自从他收到徐凤年回陵州的信后,便迫不及待想要来陵州城见见凤哥儿,只是被他爹禁足了几天,将时间耽搁了。本来他还一肚子怨气,此时在半路遇到景舟三人,算是怨气消散。
无他,车厢上那紫衣少年,是个美男子。
他李公子有个特别的癖好,那就是独爱唇红齿白的小相公,这不即便是来陵州,身边还带着两个长相清秀的书童以备宠幸亵玩。
白狐儿脸将书一合,忍不住轻笑了几声:“这次麻烦是来找你的,看来你以后出门,最好也带个斗笠,省的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景舟一愣,顿时想起来李翰林的怪癖。
这时一辆马车被十多骑护送着缓缓从后面赶上来,亦是华贵至极。朱红色马车,珠玉为帘,车厢四角挂着精致小巧的银铃,两匹通体无半根杂色的骏马拉车。
车中坐着一极为水灵的女子,面带冷色,乃是李翰林的胞姐李负真。
她令侍女拉开车帘,朝外望了一眼,顿时明白自家弟弟想要做什么,心里对徐凤年不禁又怨恨了几分,一双手紧紧窜着,恨不得现在就将徐凤年掐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