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旬。
秦始皇在章台宫大宴群臣。
奉常胡母敬总司礼仪,事先宣布了各官署的宗旨‘辞旧迎新,天地正塑,当以大宴以贺’,其中无一句涉及皇帝诞辰,然则,百官都是通慧之人,对此是心照不宣,都知道中旬是什么日子。
故开宴时,恭贺声是连绵不绝,分外响亮。
大秦一切自有章程,宴会自不例外。
胡母敬原定的大宴程式是:开宴雅乐之后,博士仆射周青臣带头进献颂辞,褒扬皇帝赫赫功德,而后再由三公九卿及领署大臣各颂贺岁文章,再后由皇帝颁赐岁赏。
这次宴会的主旨十分明确。
以贺岁为名,以颂扬皇帝功业为实,给皇帝过一次隆重的寿诞大典,满朝大臣,无一例外,都备好了各自的贺岁诗章。
百官正襟危坐。
这时。
宏大的乐声突然响彻云霄。
百官心神一凝,连忙起身相迎。
只听得大殿外传来谒者的喊声“趋”,又见一队队郎中、陛楯郎组成的卫队随之开出,守在了殿下,由‘典客’安排的九名礼宾官,以‘胪传’的方式接力传呼,宣告着皇帝的驾临。
当皇帝踏入大殿时。
左右侍从都高举起旗帜,喊着‘警’,引领着大臣们按爵秩高低、分班次朝贺,等百官竟皆行礼结束,大臣们才得以重新在殿内各自的席位就坐。
而这显然并未结束。
内侍此时为他们献上了‘法酒’,百官再次起身叩首,继续按职爵高低,依次向皇帝敬酒,这也是所谓的‘上寿’,斟酒九巡之后,谒者终于喊出了‘罢酒’。
寿宴的觐见之礼这才结束。
在整个觐见过程,执法御史会不断在大臣中间巡视,如果发现有仪态举止不合礼节的,会被立刻‘请’出大殿,始皇诞辰之日,众目睽睽之下,被这样请出去,是谁都会感到羞愧。
而且这是轻君!
没有大臣敢冒犯皇帝。
因而整个过程,大臣无不战战兢兢,没人敢掉以轻心。
在百官觐见之时,嬴政已坐到了高台之上,他心中很清楚,这次宴会为何会这么庄重、隆重、盛大,不过,虽心中一清二楚,但他却并没有穿礼服,依旧穿的寻常着装,好似只是一次普通宴会。
他所穿的是袀玄。
这是一种全黑色的深衣,符合秦朝尚水德、尚黑色的要求,而且式样简洁,这是始皇自己提出的要求,为的就是提高办公效率,不若穿着周朝的衮冕,实在不好理政。
嬴政高坐其上。
静静聆听着乐师的雅乐。
而乐师演奏的无一不是贺寿之曲。
望着下方脸上全是挂着笑容的百官,嬴政微不可查的摇了摇头。
他并不喜专门为自己的诞辰举行宴会,奉常胡母敬当时建议时,他就有所犹豫,后面更是特意叮嘱过,此次宴会实为岁首大宴群臣,与诞辰无关。
百官显然并没有听进去。
雅乐结束。
正坐前方的胡母敬恭然起身,朝嬴政行了一礼,正欲高宣颂辞程式,然他的话音还没落下,嬴政却断然的摇了摇手,只见嬴政举着大爵离开了帝座,走下铺着厚厚红毡的白玉阶,过了丹墀(chi),站到群臣坐席前的中央地段。
百官纷纷侧目。
却是不知皇帝意欲何为?
嬴政高高举起酒爵。
朗声道:
“朕知道你们的心思,但朕之前就曾明言,此次宴会当为贺天地正塑,为贺天下民心舒畅,年节风习久远,辄遇正月,天下臣民莫不欢庆,这是天下人的盛日,岂能为朕一人专美?”
说完。
嬴政正色道:
“我等君臣,遥贺边陲将士功业壮盛!”
“我等君臣,遥贺郡县值事吏辛劳奉公!”
“我等君臣,遥贺天下黔首生计康宁!”
“我等君臣,共度新年岁首!”
嬴政高举着酒爵,高声宣示着贺词。
一贺一饮,四爵酒饮。
闻言,朝臣们只感觉心中一热,不知是谁突然高喊了一声:“我等臣民,恭贺陛下寿过南山”。
片刻之间。
寿过南山的声浪就淹没了整个殿堂。
良久,声浪才得以平息。
前面起身的胡母敬见状,也是想乘势继续高宣进献颂辞,不过嬴政显然并没有这个想法,他继续摆了摆手,笑吟吟道:“寿过南山,朕倒是真想,然则,能吗?”
“江河不舍昼夜,岁月不留白头。”
“逝者如斯,虽圣贤不能常驻世间!唯其如此,我等君臣更要将该做的大事尽速做完,以功业之寿,垂于万世千秋!”
说完。
嬴政又痛饮了一杯,迈步回到了高坐、
嬴政的激昂话语已消逝不见,但众人心神却久久震荡不已,群臣此时都静默不言了,连此等庆典场合最有可能响起的‘陛下万年’,竟也直接销声匿迹了。
在这一刻。
煌煌烛光之下,大臣们目光婆娑的望着始皇,他们眼中,正值壮年的皇帝,此时双鬓已有了几缕斑斑白发,素来伟岸的皇帝身躯,已渐显肩背句偻。
“臣等,敢请陛下部署新年大政!”李斯率先打破了幽谷之静。
闻言。
百官纷纷附和。
“臣等敢请陛下!”
举殿一呼,势如山岳突起。
“好!我等君臣过他一个开事年。”嬴政奋然大小,随即滔滔如江河直下,“大秦克定六国,一统天下,远非天下至大功业也!”
“若论一统,夏商周三代也名为一统,并非秦能独耳,至大功业何在?再朕看来,便在盘整天下,在使华夏族群再造重生,以焕发勃勃生机。”
“今我秦国,受命于天,一统华夏,今日殿中群臣,汇聚天下之士,诸位平心而论,华夏文明数千年,何以饱受匈奴诸胡之患?春秋之世不少诸侯几近沦为左衽。”
“乃至战国,匈奴诸胡之患非但不能根除,反倒使其声势日重,压迫秦赵燕边地日日告急?何以闽粤南海诸族,称臣于华夏千余年,又做楚之属国数百年,非但没有融入华夏,反成东夷南夷之患,屡屡侵害楚齐,蹂躏中原?”
“是天下诸侯无力吗?”
“非也!”
“根由何在?”
“其实便在于内争!”
“大秦眼下要做的便是凝聚华夏之力消弭外患,让南北两疆民众再也不会陷入到动荡杀伐之中,华夏积弊非朝夕能解,但大秦既秉承天命,自当奋力为华夏纾难。”
“此外对国内无法、无天、无君、无国、无礼义廉耻之人,也当从重处罚,而今天下归一,若是有人胆敢跟逃亡的六国余孽沆瀣一气,大行复辟,朕也不怯于平定这场六国之战的延续!”
“另外。”
“今年当以战场之敌应对天下反秦势力,以明新政,以正国法,以镇复辟,若有作奸犯科,知法犯法者,必以雷霆万钧扫灭丑类,使其彻底身名俱裂!”
嬴政之言滔滔不绝。
百官竟皆躬身倾听,他们已明晰今年的大政方向。
攘平匈奴和百越。
对此,杨端和、羌瘣等人心中微动,他们早就按耐不住了,只不过陛下一直没言明,他们虽然心中急切,但也不敢真的上疏,而今听到陛下亲自道出,也不由喜笑颜看。
他们已经等了太久了!
另一边。
李斯则是目光微凝。
以往朝廷的重心都在稳定上,而今陛下终于开始决定清扫内部窠臼了,而这显然非是易事,他为大秦丞相,却是要好好斟酌一二,至少陛下问及时,不能无言以对。
同时。
孔鲋、子襄等人则面色微变。
他们自然听出了始皇的用意,但这对他们而言,无疑是一个晴天霹雳,是绝对不能接受的,他们不希望朝廷将精力放在治理上,因为一旦朝廷真开始重视起六地治理,他们在各地开设的私学,定然会被曝光。
那可是株连三族的大罪!
他们承受不起!
孔鲋跟子襄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各自眼中的凝重和担忧,而这也愈发坚定了他们的想法。
必须要扰乱秦廷注意。
唯有如此。
他们儒家才能在夹缝中求生!
甚至是壮大!
大殿空旷,嬴政的声音在殿内久久盘旋,又不知何时,嬴政已停下了开口,但百官依旧做侧耳恭听状,眼中露出沉思之色,显然都在心中思量大政之策。
殿内烛火通明的照耀着。
良久。
周青臣高喊道:“陛下英明。”
百官纷纷回过神来,也连忙恭声喊道:“陛下英明。”
嬴政澹澹一笑,并未过多理睬。
周青臣看了一眼四周,心中微动,恭维道:“陛下,臣有话说。”
“好,说!”嬴政道。
“启奏陛下。”周青臣声音清亮,大殿中其他人都看了过来,他道:“秦政自有法度,对私斗内耗深恶痛绝,也自当制裁严厉,自乱法度就理应身败名裂。”
“而臣闻数月前朝野多有议论,言秦政之种种弊端,更有甚者,妄以星象预言秦政之艰危,臣以为,这些丑类,竟皆是内争之徒,当严厉惩治,以儆效尤!”
“往昔之日,秦地不过千里,赖陛下明圣,平定海内,驱除匈奴蛮夷,日月所照,莫不宾服,以诸侯为郡县,人人自安乐,无战争之患,传之万世,自上古以来,不及陛下威德也!”
“臣愿替万民为陛下道谢。”
“陛下万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