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微深,月朗星稀。
皎洁的月光,抚摸着已落叶无数的花木,温柔宽慰着暮秋的肃杀。
而些许顽强的虫豸,则是将最后的欢鸣与不甘凋零的悲鸣,荡漾在秋风萧瑟中。
小宅的书房里,青铜薰香炉内,檀香点点红光乍暗忽明,吞吐出青烟袅袅,弥漫满了逼仄的空间。
郑璞跪坐于案几前,强忍眼皮的抗议,手执笔点墨,给兄长郑彦及家母卢氏去信。
他将南去,且归期未知,自然要给家中去信说声。
只是,执笔书写之余,总忍不住将眼眸余光,瞥去那案几隅角上的诏书,随后便发出微不可闻的叹息。
天子刘禅,竟以诏书的形式,遣傅佥前来拜他为师!
职不过一书佐,为何天子能知我邪!?
且,知我亦罢了,为何遣傅佥前来拜我为师邪!?
我自身未及弱冠,且又非大儒或军中宿将,安能为忠烈之后传道授业解惑邪!?
不惧我误人子弟乎!?
此事,饶是郑璞绞尽脑汁,亦百思弗解。
亦因而,胸中愤愤,心意难平!
倒不是想回拒,不为傅佥之师。
自古君无戏言。天子诏令已下,郑璞再心有不愿,都已无回旋的余地。
乃是傅佥此十岁小儿,竟已有父风矣!
嗯,乃是此子性刚且倔!
本来,郑璞看完诏书后,便受了傅佥的拜师之礼,旋即将后日奉命前往南中之事说了,让傅佥明日便先归宫内,待他从南中归来之时,再行授学之事。
哪料到,此子闻言,张口即出,“先生,陛下有命,谓佥除先生于相府署事外,佥皆须紧随先生左右。”
郑璞听罢,自是一时气结。
强行拜师便罢了,还如影相随?
且,如今他将前赴南中,乃是受军职而去,未必不亲临一线厮杀!
安能携十岁小儿而去邪?
战场厮杀,登锋履刃,流矢纷飞,万一伤了傅佥,他岂不是成了残害忠烈之后?
军中最重袍泽情谊!
若是他背上此名声,日后还能在军中任职?
莫说是被同僚排挤,就连底层兵卒都会义愤填膺,鄙夷他不顾全袍泽之后!
呼............
长出一口气。
郑璞强忍心中无奈,和颜缓声,对傅佥轻轻谓之,如“战场凶险绝非嬉戏、或许陛下未知他将赴南中、军中无法携年幼者入营”等等理由,劝傅佥莫作倔强。
谁知,傅佥虽执礼甚恭,回答尽是不依不饶。
如说他在宫中,亦是宿在禁卫营内,早就学会了骑、射等,以及熟谙军中法度等,随行南去,绝不会成为郑璞的累赘等等。
叙到最后,他嘴里吐出一句,“先生,佥不敢违背陛下之命。”
呃............
顿时,郑璞悲愤难当。
他亦是不敢,有悖于天子之命的。
只得昂头向天,以手扶额,长声叹息不已。
最终,还是以夜幕低垂,遣傅佥前去别屋歇下了。
嗯,拜师之事,天子刘禅颇为自专。
遣禁卫送傅佥来时,不仅将傅佥穿用之物都携来了。还赐给了郑璞不少财物,声称一半是拜师束脩,另一半则是供傅佥以后吃用之资。
竟不知会郑璞一言半句,便直接将傅佥安在小宅内了。
且,不知作何想,还勒令郑家扈从郑乙,不得以此事去军营打扰郑璞。
声称拜师乃私事,不得扰郑璞署公云云。
对此,郑璞自是满心愤愤。
天家岂有私事邪!
不过,愤愤之后,又陷入了沉吟。
已是满腹蝇营狗苟的他,亦想到了更深:天子遣傅佥而来,或许,真不是私事。
比如,或许是天子刘禅与丞相诸葛亮有过商议,让傅佥少小便随他左右,乃是以便日后可授他掌军征伐。
毕竟,待到可授他独立掌军时,傅佥的年齿,也足以充当他副职了。
国之用才者,且用之,且慎之,以致长远。
罢了,或许天子亦知我南行之事。
带着如此念头,郑璞亦打消了明日寻马忠或寻丞相上禀,别作安置傅佥之事。
还亲自跑去邻屋的柳隐别院,借了匹滇马,为傅佥随行的代步。他才年十岁,再少小习武,亦无法跟上军中健儿的步伐。
是夜,再无话。
三日后,城东军营,一支为数六百的甲兵,沉默疾行而出。
其中,一百兵卒,乃是柳家的扈从。
柳家家主及宗族耆老得知,丞相竟许柳隐以家资自募部曲后,当即便将私兵一百授于柳隐,并殷殷嘱咐务必要竭力报效朝廷。
至于报效朝廷是为柳家门楣,还是大汉中兴,则不可明言也!
然,柳隐对此,却是听罢便忘,一心念着郑璞之前那句“但求青史留名耳”。
是故,他亦以先前游历巴蜀熟谙地形的理由,自动请缨率本部走在前方,且揽了下斥候侦察、探路,挑选落营之地等杂事。
对此,郑句二人,自是不无不可。
素来豪迈直率的句扶,见状亦揽下殿后督运粮秣辎重等琐碎。
让郑璞留在中军,闲暇且无所事事,犹如此番行军乃是外出郊游踏青般。
不过,他的闲暇,却是无人指摘或鄙夷。
相反,众将士目顾他时,眸中尽是善意及敬爱。
尤其是那五百板楯蛮,眸中泛起的亲近之意,流转不绝。
因近一月的军营相处时光,众将士最欢乐的时刻,便是暮食过后,于校兵场之上团团围坐,倾听郑璞讲解异兽以及山海经里的故事。
而随性于郑璞身侧的傅佥,则是被人瞥眼目视的会心一笑。
此小子,正只手牵着滇马引道,只手持一竹简,心无杂念的朗朗有声。
行军与读书,毫不耽搁。
那是郑璞扔给他的春秋左氏传,并戒言曰:“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年少当勤学,虽行军于途,亦不可荒废时光。若于无心习书传,便归京都去罢了,莫让我背上误人子弟之誉。”
傅佥年齿虽小,却十分倔强。
闻言,执礼甚恭的应诺,便开始了手不释卷。
晌午之前,徒步牵着驮运他自己衣裳、书籍等细软之物的滇马,疾步随行而读;晌午过后,体力不支,便骑在滇马上垂首而读。
时不时,还会寻出不解之处,侧头请教郑璞。
在日暮落营,于等候暮食前,傅佥还会自行寻一空地,执刀持矛勤练武艺。
所用的环首刀及长矛,皆已开刃,但比军中将士所用的小了一半,一看便知是顾及腕力而让匠人定制打造的。
且,招式来来回回,尽是刀劈、砍、撩、抹、切;矛突、刺、扫、挑、钻等几个动作。
简洁,而又实用。
恰是军中老卒,崇尚的熟能生巧。
回想起他自言在宫中时,乃夜宿在禁卫军营中,不难想到是那些百战余生的禁卫所授。
如此勤练勉学,亦让句扶、柳隐及各自麾下兵卒,对其好感大增。
句扶直接遣了一雄壮无比的板楯蛮,教他刀盾合击、矛盾共用的搏斗技巧;而柳隐则是挑选一游侠儿出身的扈从,来教他轻盈闪避的步伐,以及射术。
一路之上,他算是最累的人了。
若无滇马代步,或许他早被仍在辎重车上推着走。
源于兵卒以生长于巴中丘陵、极善徒步、翻山越岭如履平地的板楯蛮为主,且此地乃巴蜀腹心,无需警戒太多等缘由,郑璞一行行军速度颇快。
依常理,正常行军的速度,一日约七十汉里左右。
但他们竟每日都行军八十里以上。
句扶还叹息过,若有畜力驮运粮秣及辎重,他麾下賨人日行一百里,亦非难事。
嗯,巴蜀鲜少畜力。
耕牛金贵,不做军用,而驮马又稀少无比。
他们一行的辎重粮秣,都是人力推运或背负,极大拖延了行军速度。
唯一庆幸的,是他们行军路线的前半段,乃沿着走马河流向而行,途径广都、武阳、彭亡聚至南安县(鱼涪津),再折向东进入僰道,亦是到了蜀地东入南中的主要道路之一:南夷道(五尺道)的起点。注1
此前道路颇为平坦,且沿途邮驿颇多可补充干净水源,亦可持丞相府手令于县邑补充粮秣。
因而,句扶等人所携的粮秣,仅需够五日之用即可。
极大减轻了兵卒们的运负之苦。
后半段,则是从僰道循着南夷道,走南广县,折东南,入南中的朱提郡,至庲降都督府所在的南昌县。
这段路途几乎跋涉于崇山峻岭中,异常逼仄崎岖。
又兼水泽密布,毒瘴蛇虫颇多,人马皆难行。
日行五十里,都可称之神速。
然,道虽难,军令已下,误期则斩,郑璞三人亦不敢玩忽,每日尽可能多行几里。
所幸,秋冬之交,天高气爽,让行军少了些日炙苛刻。
就在郑璞等人跋涉南下时,京师成都内,却是群议汹汹,人声鼎沸。
成都柳家,被某个小吏暗示下,便将朝廷允柳隐可出家资自募部曲之事,在闲谈中“无意”透露出来。
瞬息间,各大豪族,闻风而动。
各请托或自荐,求朝廷能让其后辈子侄“为国”竭诚效忠,誓身作齑粉亦不悔!
自然,被丞相一句“尚未逢时,稍安勿躁”给压了下去。
让那些豪族们徒然坐而待旦,犹恐失之而落他人之后。
免不了,频频聚宗族耆老商议。
而皇宫之内,天子刘禅与侍中关兴,则面面相觑而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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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公元前220年,一统六国的秦始皇以咸阳为中心,下令修筑连接全国各地的驰道,南夷道乃蜀地延伸至云贵高原的部分。然受地形影响,道路逼仄处仅宽五尺(约1.2米),故亦称为五尺道。汉朝为控制五尺道以安南中,建置了僰道、南广、朱提和味县四县,因而五尺道前段,被称为朱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