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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风雨行(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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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进入五月,梅雨开始肆无忌惮的展示自己的威力,潮湿、泥泞、瘙痒、酸臭、冷热不均、疲惫与疾病或多或少的侵袭了所有军营与行军队列。

  到了这个时候,什么名师大将,全都败下阵来。

  黜龙军前头那几个营里最喜欢乱跳的,再不能逞能,单通海、伍惊风、刘黑榥、夏侯宁远、伍常在几营全都蔫掉,范望、曹晨等河北骑兵营也都不敢再四处乱窜,反倒是李子达、左才相几营,因为从上到下本地人颇多的缘故,算是熟悉并善于应对气候,反而维持着活跃。

  这个情形,大大刺激到了李定李龙头,在张行重新南下抵达战线之前,他几次三番进入涣水下游区域,有时候是徐世英随行,有时候是雄伯南随行,以图近距离观察前线黜龙军与禁军的状态,而得到的结果也让他更加心痒难耐……原因不言自明,相对于占据了半個主场优势的黜龙军,仓促启程的禁军对梅雨的应对能力更差,遭遇的困难也更大,部队的削弱也更明显。

  更不要说,随着雨水渐渐累加起来,淮北各处的淮水支流都在涨水,这使得自东向西运动的禁军天然会前后脱节,而南北往来的黜龙军更容易抓住战机。

  一句话,即便是早有预料,但是黜龙帮还是低估了天威,而且高估了禁军的后勤保障能力。

  时代不一样了,大魏没了,仓储都只剩碎成渣的陈粮了,考验所有人的东西也都变了。

  五月初四日晚,闻得张行日夜兼程折回芒砀山,李定也即刻从前线折回,向张行当面说明了情况,并提出了正式的军事建议:

  “现在的情况是,首先,咱们二十五个营的部队主力已经全部来到左近,刚刚离开芒砀山,正往涣水中游稽山周遭进发。

  “其次,禁军各部因为遭遇梅雨,行军松散拖沓,其主力部队前锋已经离开涣口镇三日,后尾还有部队尚未离开涣口。他们的前卫吐万长论已经到达了更西面的淝水口,而后卫鱼皆罗遭遇后勤困难,却还在徐州西南艰难跋涉。

  “再次,禁军主力为了躲雨和取得补给,明显是准备先沿着涣水到谯郡,再做转向,相当于我们面前拐了一下,将腰部对着我们暴露了出来。

  “这样的话,等禁军主力中段抵达谯郡最南端准备离开涣水转向时,我们的部队应该已经在稽山一带到位,到时候即刻发兵南下,就在涣水截断禁军,然后配合前线十五个营,两面包夹,便可将禁军主力涣水东岸一部一举吞下,然后反过来从容逼降鱼皆罗……

  “这个方案的好处是,打的快,打的猝不及防,只要迅速解决战斗,禁军剩下的部分和东都是来不及做反应的,来得及以后怕是也不敢做反应的。”

  张行目光落在了对方身下断断续续滴落的雨水,一声不吭听对方说完……其实,他还没有听完就已经意识到,这个计划,比之他在河北收到的概念性计划更加清楚明确,而且李定的态度也说明对方是经过认真考虑后才做出的计划,最起码李四本人认为这个计划是有充足可行性的。

  当然,如果李定认为这个军事计划有充足可行性,那张行自然也会认可它的可行性。

  此时,已经是二更天的夜里了,外面雨水淅淅沥沥,甚至能听到从悬崖上流下的水流声,尚有些混乱的芒砀山聚义堂上灯火通明,此时只有张行、范六厨、秦宝等寥寥几人来听李定言语,其余巡骑、文书、参军等随行或留守人员皆在忙碌,至于张世昭,因为年纪大了太累,一到此地便去下面的仙人洞休息去了,根本没有喊他。

  在几人的注视下,张行只花了几个呼吸的时间便给出了答复:“发巡骑信使出去,能在明晚之前赶回来的所有头领都要回到此处,咱们一起举手决断是否开战。”

  一言既出,聚义堂轰然乱作一团,李定则定定望着自己这个好友,一时间竟不知道自己该是什么心情?

  感激对方的快速反应与迅速决断?

  还是鄙夷对方对开战的犹豫不决,将主动权推给所有前线头领?

  而很快,聪明如李定便醒悟过来——张行个人还是抵触作战(不晓得是出于政治还是什么别的考量),但却从军事上认可这个作战计划,所以才会如此。

  一念至此,李定决定尽最后努力来尝试改变对方的态度:“张三,不要担心战损,现在来看,局势比预想的要好,而按照这个方案来,便是有战损,我们也能在战后通过俘虏和扩张,迅速把损失补回来,甚至得到更多。”

  “我信你。”张行点点头,双目有些充血。“但是我怕的不止是损失太重,也怕这个。”

  “也怕这个是什么意思?”李定一时不解。“这个是哪个?”

  “就是怕自己人死太多,也怕人死后补进来许多禁军。”张行平静以对。“李四,你自己说,就这些禁军,便是降了,也果真可靠吗?无根之募军,安家在东都,一辈子最精华的四年废在了江都……帮里总共五六十个营,十来万人,要是死了两三万再补进来两三万这种禁军,值得吗?”

  李定愈发不解:“军队的事情,缺了补上,然后严明军纪、训练得法,能用就行……便是忧心他们会军心不稳,先打散了补进去,然后过几年再慢慢换成新兵,将他们打发出去便是,何至于为此患得患失到这种地步?”

  “李四,咱们黜龙帮的军队不止是用来打仗的。”张行沉默了片刻,给出了最终答复。“具体来说就是,在这之前,因为打仗的缘故,帮就是军,军就是帮;而现在,黜龙帮已经有了根基,又建了大行台,正该将帮会从军中扩散出来,重塑一个大的帮会;更不要说,禁军一走,河北时机也到,打不打仗接下来大概都会扩张,到时候还要学以前的时候直接任用降人吗?这些地方官和行台官又从哪里来?自然是从军中来。所以,这个节骨眼上,军队产生大规模损伤,影响的不止是一时的战力,而是整个黜龙帮的发展。”

  这次轮到李定沉默了。

  半晌,他才叹了口气:“你总有自己的道理,但我还是觉得,这仗不打可惜,而且只要打赢了,局面跟着开了,你想做什么都更容易……更不要说,真打起来,未必有那么多伤亡。”

  张行点点头,不再做声。

  李定也不吭声。

  没办法,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军事活动有风险,谁也不敢做保证。而且事到如今,两人再相互计较这些也已经无用,多少年都没有改变对方的思想也不可能在这么一日夜内促使对方改变。

  所以,两人也只好一起在这个潮湿的聚义堂中等候人来。

  梅雨中,枯燥的等候过程无疑是煎熬的,但实际上,得到消息后纷纷冒雨折返的黜龙帮各路头领、大头领才是真正的遭罪。

  张行没有刻意隐瞒此次召集头领们的原委,之前李定的反复侦查与表态以及眼前的局势,前线众人自然也都清楚。

  故此,五月初五,芒砀山外的路口,雨中飞驰的刘黑榥一见到等在这里的单通海,便直接抱怨起来:“单龙头!各处都在行军,雨下成这样,死的活的全都泡烂了,李龙头是发什么疯,非得逼着首席这么着急把人聚起来?我这般修为和马术,路上都栽了一匹马!”

  “不要抱怨。”单通海当场皱眉,等对方下马过来后却又觉得自己语气不对,复又在雨中解释。“无论如何,还没开战,首席跟李龙头愿意开会商议,便是好事!”

  刘黑榥只是胡乱点头。

  单大郎见状,却又不解:“黑龙(刘黑榥最近刚刚叫起来的外号,来源不明),你不是一直想打吗?照理说该高兴才对吧,如何这般不满?”

  “我是想打,却信不过李定。”刘黑榥毫不顾忌已经到了芒砀山,张口就来。“这李定是什么人,一个降人,也未见本事,凭什么他说打就打?凭什么他说怎么打就怎么打?我不服!”

  单大郎恍然,却又有些无语:“若是这样,你想如何?”

  “自然想单龙头伱做第一线,徐大郎做第二线,我来做先锋!”进入芒砀山特殊地形下的山内,刘黑榥声音越来越大。“张首席自家做主帅,在芒砀山或者稽山坐镇,便可以指挥若定了!”

  “张首席也未必擅长指挥这么多兵马。”单通海再度皱眉更正。“平素都有马分管领着参军们为他谋划的,现在马分管不在,只能依仗李龙头……之前咱们的军阵都是李龙头帮忙筹划的,人家是有真本事的,而且蒲台那边几位头领,也对李龙头服气。”

  刘黑榥听到这里,终于有些不安,赶紧不再说李定的事情,同时语调也降了下来:“不管如何了,咱们总该要打的,这点应该是一样的。”

  单通海没有吭声,只是牵马入了仙人洞。

  仙人洞是芒砀山内部的自然山洞,原本在芒砀山内并不显眼,但是当二十多个营于梅雨季节汇集过来以后,却成为了储存物资的最好去处,后来被雨磨病的人一多,又变成了伤病员修整外加开小灶的地方。现在大军已经启程,此地自然成了最后一个天然营房。

  反倒是聚义堂在悬崖顶上,又潮又不方便,只是空气好一些。

  这个时候是中午,已经有不少头领抵达了,而刘黑榥自称路上累的不行,却在进入仙人洞后第一时间四下窜动串联起来,一意鼓动开战。

  且说,周遭四十个营,便至少有四十多个头领,其中二十五个营就在芒砀山附近,都是上午便抵达……这也是张行召开前线会议的条件所在,而以刘大头领的活力,理论上自然可以在这些人中如鱼得水,但实际上,这位黑龙一头扎进去以后,却发现诸位头领来源五花八门,连他都有些吃力。

  原本济阴行台或者将陵行台的还行,都算一起河北并肩战斗过的,说几句话就扯上去了;但也有柴孝和带来的一些济北行台头领委实难以入手,因为他们多是当年济水下游的降人,这几年根本就是充当预备队闲置的,资历却比刘黑榥还老,而且之前在河北还没显出来,如今在河南老家旁边却反而活跃团结了不少;至于李定带来的五个营的头领,他更是摸不着头脑,唯独考虑到李定的下属其实正是支持开战的盟友,他反而不需要多做理会了。

  实际上,在将精力主要放在了济阴行台这边十来位头领身上,并获得了一定承诺后,刘黑榥摆着手指头算了一算,惊讶发现,这些表态的主战派加上李定的新旧下属,其实已经占据了多数……好像只要提起前线决议,那开战这件事原本就会通过一般……不由心下大定。

  到了下午,一个更好的消息传来,为了不耽误时间,在已经到达了三十七名前线领兵大小头领的情况下,张首席和雄天王外加前线两位龙头稍作商议,决定不再等待,立即召开决议。

  众人闻讯,立即起身,就往聚义堂那边走,到了地方,四下一看,便也晓得是哪些人。

  首先是张首席这边几个抓总的,包括雄天王也在,蒙基部的张世昭张分管也跟来了,那位秦宝也在,却没有举手的权责,类似的还有虞常南跟白有宾,倒是就在谯郡做太守的诸葛德威居然没来。

  而下面领兵的,大概分为四拨:

  徐世英为首,包括牛达、贾越、翟谦、芒金刚、徐开道、张善相、房彦释、庞金刚、张公慎、冯端、王雄诞、贾闰士,合计十三营,多从河北过来;

  柴孝和为首,包括徐师仁、樊豹、贾务根、左才相、关许、张道先……济水下游这个行台,实力素来最弱,这次却因为地理原因来了七个营,反而算是倾巢而出了;

  李定为首,其麾下指定大头领苏睦,三名头领王臣愕、樊梨花、苏靖方、王臣愕各领一营,带了五个营出来……其妻张十娘代李定暂领本营,也有头领身份,也过来了。

  单通海为首,却不是指他领的济阴行台,而是他临时指挥的前线营中此时抵达的头领,包括王叔勇、伍惊风、刘黑榥、范望、左才相、夏侯宁远、郭敬恪、尚怀恩、韩二郎、曹晨、伍常在……其余几营因为离得远,此时都未到达。

  算在一起,能举手的,乃是四十一人。

  “临阵决断,不要耽误时间。”张行坐在那里制止了众人的寒暄。“就一件事,李龙头定了一个奔袭涣水下游的计划,大家听一听,议一议,然后立即举手,决定是否主动出击作战。”

  聚义堂上立即安静了下来。

  李定也毫不犹豫起身来做了讲解,果然如刘黑榥所想的那般,大多数人当场意动……说白了,这些领兵的头领,还是希望打仗的多些,所谓只算军事帐,其余不管的。

  说完之后,李定却没着急回去,而是看向了张行,主动来问一事:“张首席,有件事情要你亲口来说清楚……之前你说几家降了禁军的多是你安排,但彼时只说是为了拖延时间损耗他们,现在能否说清楚具体安排?”

  张行顿了一下,点了头:“知世郎那边是他自荐的,王厚听说曹彻死了,一刻都不能忍耐,问我要不要打?我说不确定,最好不打,但真打起来也要上,他便说想诈降,无论如何做个虎口夺食,便是大魏真的死了,也要对大魏朝廷的尸首上捅一刀……我看他说的恳切,就让他去了,还叮嘱他可以去找虞……文书。”

  众人心中一跳,不管明白还是不明白的,都立即看向了立在柱子后面的虞常南。

  后者毫不犹豫走出来解释:“我给知世郎出了主意,让他奉承司马化达,然后又贿赂了封常,让封常说话,给知世郎安排了看管后宫、皇帝与文武官员的活……我们当时想的是,不管是打仗还是行军,文武百官都要拖在后面,到时候若能支开牛督公,便可以直接卷了小皇帝、太后和文武百官往我们口袋里钻!”

  众人又是心中一跳,这位虞文书死了哥哥以后,果然是肆无忌惮。

  而张行也继续说道:“还有內侍军那里,就说的比较开了,我告诉王焯,他们真想走我也不拦的,可不管如何,都要尽量替我拴住牛督公,必要时给知世郎一个结果……而若要作战,还是希望他们尽量协助。”

  这就比较合乎张首席的作风了,不少人都点头。

  徐世英立即提醒:“但是王焯只带了两千人过去,也就是他自家一个营的编制,他的內侍军,尤其是许多安家的内侍,都在原地不动,如今大军去了稽山,将內侍军的那几个县挡在身后,也不可能走了。”

  “那就是不会与我们做对了。”单通海迅速下了结论,然后看着张行追问。“还有辅伯石呢?也是首席安排的?”

  “我倒是跟杜破阵说,他可以投降,也可以作战,只要拖延住禁军给我们争取时间就行。”张行也继续给出答复。“但杜破阵干脆让开了徐州,反而是辅伯石去降了……”

  “辅伯石与杜破阵无所谓。”还在众人中间立着的李定打断了对话。“现在的情况是,除了我之前说的局势,我们还有两股内应在敌营……而且,虽然一开始让他们做内应时是担心我们准备不足,是用来拖延的,但两家也都得到了必要时参战的说法……甚至,我们有机会动摇对方中军主力坐镇的那位宗师。”

  众人更加意动。

  而张行还是之前的态度,并没有主动鼓动,也没有反对,只是平静来看一众头领:“诸位兄弟,可还有言语?举手前都可以来说。”

  “打是对的!哪有肉从嘴边过不下嘴的?”刘黑榥迫不及待。“首席,不打这一场,天下人还以为我们怕了禁军!反过来说,吃下他们,天下人就都晓得我们的威势,然后让杜破阵交出徐州,滚去淮南,他都能老老实实替我们做南面屏障。”

  不用张行,雄伯南便严肃提醒:“杜破阵是咱们帮中龙头,便是这次有了不妥当,也要战后决议处置,而且不管如何,都不该说的淮西兄弟们像外人。”

  刘黑榥一时讪讪。

  而就在这时,单通海霍然站起身来:“咱们今日只就事论事便可,我反对主动开战。”

  在场至少一多半人都目瞪口呆,刘黑榥更是有些在座中摇摇晃晃。

  “我的道理很简单。”单通海走上前去,与李定并立,来看周围人等。“诸位,咱们在河北开大会的时候是做了决断的……那时候说的很清楚,禁军不主动来犯,我们就不打!而现在跟之前的预料有什么明显的变化吗?我们集结快了一点,兵力充足了一些,柴龙头他们组织后勤充分了一些,然后这梅雨厉害了一点,知世郎他们做的内应顺利了一点,那又如何呢?还是没有特别的大的变化!没有新的军情!既如此,那凭什么前线四十个头领忽然就要推翻之前八九十个头领做的决议呢?!

  “更重要的是,这次虽然是张首席发动的决议,算是合乎规矩的。但大家都知道,张首席是被李龙头一个人撺掇的,而李龙头之前在河北难道没有说想打吗?为什么他只是坚持己见,就可以动摇首席,让首席日夜兼程赶过来,连露面威吓薛常雄都没做就回来主持这个事情?这合乎规矩吗?”

  李定面色发青,他虽然早就知道自己不见容于黜龙帮内部的一些实权人物,却万万没想到这种杯葛来的那么快,而且角度那么刁钻,甚至发起者都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场中许多头领也都凛然,单龙头跟新降的李龙头打起来虽然有些让人惊愕,但也只是如此,黜龙帮又不是没见过内斗,张行李枢之间、陈斌窦立德之间,谁还没见过呢?可是,单龙头连稍带打,把张首席也挂进去,那就有些吓人了。

  之前上蹿下跳的刘黑榥此时更是屁都不放一个。

  李定没有开口,只是冷冷以对,而张行则缓缓开口:“若是你单龙头力陈要害与我,我也会日夜兼程回来的……至于召开决议,是我认可李龙头开战的计划,却觉得开战后政治风险仍大,心中确实起了犹豫,所以才召集你们决断。”

  “敢问张首席,什么叫做政治上风险仍大?”单通海微微皱眉。“这个词又不好懂了。”

  张行也不慌张,却看了李定一眼。

  李定一愣,按下气来,转身与单通海言道:“这个东西张首席昨夜便与我说了……敢问单龙头,你可知道黜龙帮的军队素来不只是军队吗?”

  这话一出口,李龙头便觉得自己脑子一懵,自家明明是要促进开战的,怎么还要替张三这厮做反向的解释?

  单通海同样一愣,他从对方一说出口便晓得自己这波是够不着张首席了。

  而果然,等李定硬着头皮将张行昨晚上那套道理说完,单通海思量片刻,也只能瓮声瓮气问了一句:“所以,首席私人是反对作战的了?”

  “不是。”张行适时中止了左右互搏,恳切出言。“我私人现在是想打的,我这人性情跳脱,占了优便想欺压过去,稍受挫便忍不住想躲……只不过,我从四年前寻到王五郎庄子上决心造反那一刻便晓得,咱们做了首席、龙头的,志向是志向,想法是想法,要为了志向做事,便要压住私人想法……我昨夜到今日的动摇,全都是从帮中利害考虑。”

  单通海看看张行,居然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有心想告诉自己,对方这是又扯大话,但是理智和经历告诉他,这位首席说的是真的,他就是这种表面镇定,内心慌乱无所适从的人……然而,如果一个人如此慌乱却总是能顶住内心的波澜去作正确的事情,那又算什么呢?

  四年时间,他张首席之所以能得人,能斗倒李枢,能让徐大郎这种刺头,让雄天王这种有自己一套想法的宗师,让整个黜龙帮里绝大部分有自己想法的豪杰全都服服帖帖,不就是因为他把局面做好做大了吗?不就是他一直能证明,他张行张首席是正确的一方吗?

  若真如此,这位首席反而更可怕了。

  “若是这般说,我反对出兵也是出于公心。”单通海收敛心神,正色来告周遭,语气却缓和了不少。“也希望今日的兄弟们记住,没有大的军情变化,咱们强要改弦易辙,就是四十个人推翻了一个八十人的决议,帮中规矩还要不要了?”

  “帮中定这些规矩终究是为了得胜!”李定也回过神来,毫不犹豫做了回应。“胜不胜成不成才是定某些规矩合适不合适的道理!现在虽然没有大的军情变化,却有许多小的变化,累加在一切已经足以改观,胜算大增!如何不能决议改变战略开战?”

  单通海微微一笑,终于将早就准备的关键言语说出了口:“事已至此,若不举手决议,反而可笑。我的意思在于,现在是推翻旧的全帮大会上的决议,总要有个限制……所以,在举手决议开战与否之前,要先取一个小决议,举手只看简单多少来定,是要一半人同意便可以小改大,还是三分之二的人同意才更改?而我个人以为,既是以小改大,最少要三分之二的人,也就是最少二十八人同意作战,方可有什么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的戏码!当然,若是首席有自家想法,我这个龙头尊重首席,毕竟也是军中,是前线。”

  说完,径直转回座中。

  在场之人几乎人人愣住,被将了军的张行、李定不说,包括徐世英也都重新打量此人……勤勤恳恳的徐大郎万万没有想到,这单大郎还真靠着规矩做出了一点钳制张首席的作用……可惜,还是晚了,自家雄心一去不复返,也不能与这位老兄弟做联手了。

  片刻后,李定立在那里,思索片刻,左右无法,也只能回去。

  而雄伯南见状,只是微微蹙眉来言:“可还有人要说话?”

  座中并无人理会。

  雄伯南回头去看张行:“张首席怎么看?”

  “单大郎言之有理。”张行想了一想,也无话可说。“前线不是不能相机决断,但既是临时以小改大,总要有个限制,也得有首席、龙头在场主持,就多举一轮手吧。”

  雄伯南点头,立即来言:“既如此,大家不必耽误,觉得以小改大要三分之二的便举手,过半来定这一轮。”

  说着,雄天王先行举手,张行也随之举手,周围人见状,多跟着举手,只有跟着李定来的武安军五六人未动,当日蒲台军成员房彦释未动罢了……就连刘黑榥,在左右打量了一下后,也随之举手。

  “三十三手。”随着最后韩二郎认真思索后举手不动,等了片刻的雄伯南选择报数。“过了……现在举手决定是否改变计划主动开战,同意的举手,要有二十八手以上方可……大家不要犹豫。”

  在虞常南与白有宾的注视下,一只又一只手被举起,李定本人和他麾下五人,外加房彦释是第一波;看了一眼自家老大哥的夏侯宁远第一个打头,牛达、贾越、翟谦、伍常在、刘黑榥、左才相、张善相等立场坚定的主战派第二波举手;然后是徐世英、王叔勇、张世昭、贾务根、韩二郎几人稍作思索,依次举手补充。

  等到贾闰士最终在催促声中举手完成,在虞白二人明显失落的眼神中,雄天王也举起了手,然后宣告了结果:“二十二手,没有过。”

  这是个很让人沮丧,也很让人不服气的结果。

  但之前两次决议都没有露什么鳞爪的张首席此时反而严肃:“既是规矩就要遵守,这是大家公议的结果,我也要在此重发军令,除非前线有明确的军情变化,否则诸位回去还要恪守之前的军令,不得擅自发动集团式攻击,不得主动攻击对方主力军营与驻扎城镇,稽山那里的二十五个营更要按兵不动……全都速速回去!明日我也启程,往稽山而去督军。”

  众人收敛心神,各自起身拱手行礼,然后议论纷纷而去。

  李定本想留下,也只叹了口气便走,张行与雄伯南也都起身,看样子既是送人,也是准备往仙人洞去休息了。

  倒是张世昭这个时候,估计休息妥当了,反而随意,居然主动来与虞常南、白有宾二人说话。

  二人原本沮丧,见到这位主动过来,反而惊悚,就在堂上赶紧俯首。

  “你二人似乎有些沮丧?”张世昭负着手明知故问。

  “不敢。”白有宾本能否定。

  “确实。”虞常南立即承认。

  “无妨的。”张世昭笑道。“你们看老夫我,我也想打,但我就不沮丧,甚至有些高兴。”

  白有宾与虞常南对视一眼,齐齐俯首来对:“请张公赐教。”

  “道理很简单。”张世昭和和气气道。“一来,张首席以下,黜龙帮这些人能摒私论公,哪怕是装的,都极为难得,因为咱们是见惯了假公济私,乃至于公就是私的……而且我告诉你们,我在黜龙帮藏身三载,看了许久,就是想看张三郎这几位的虚实……恕老夫直言,只说张三郎与雄天王这两位,便是装,那也是装的滴水不漏,也足够我豁出来残生再赌一局了。所以,你们也应该感到高兴,因为这样的黜龙帮能走的更长远,你们也都有长远时间来做长远打算。”

  虞白二人听到这里,到底是有些震动,毕竟,眼前之人对他们来说本身就是一个最好的保证书。

  更不要说……

  “更不要说,二来,便是今日稍有可惜,可本来也只是李四郎的一次躁动罢了,只是回到原本。”张世昭继续笑道。“而回到原本,前线局势还是可能发生变化的嘛,这谁又说的清呢?”

  百余里外,涣口镇,天色已经黑了下来,跟芒砀山不同,这里雨水更大一些,而且因为芒砀山聚义堂在悬崖上,此处却挨着涣水、淮水,所以居然蛙鸣不断。

  镇中一处小楼内,浑身湿漉漉的王焯站起身来,来到窗前,准备将窗门关上。

  “不必关窗。”坐在屋子角落里尝试用绳子修复一件蓑衣的牛督公出言喝止。“我在这里,除非也派来一个宗师,否则不会让人偷听出去的。”

  王焯点点头,回到自己座位上,继续去看对方手里的麻绳与蓑衣,而在旁边的余烩则明显陷入到了某种焦躁情绪中,只是攥着沾水的衣服眉头紧皱。

  看了一会,王焯忽然开口:“督公,我记得你观想绳子这事是先帝要求的?”

  “不错。”牛督公忽然放下手中蓑衣与麻绳,一时叹气。“不过应该是先帝的先帝了……总之,先帝的意思是,让我们做绳子,给大魏拴住一些东西……我这人笨,不晓得该拴些什么,有时候拴车,有时候拴船,有时候拴蓑衣;曹皇叔倒是聪明,知道是要栓人,却死的比我还快。”

  话到这里,其人严肃向王焯来言:“小王、小余,我也劝你们不要太聪明!乱世之中,太聪明反而容易葬送局面!现在大魏到了这个份上,是他曹家人自绝的生路,咱们可以不管,可自家人呢?我身为督公,不能放任你们将他们断送给禁军!”

  “督公!”余烩当场跺脚。“都说了,这不是聪明不聪明的事情,是要从咱们整体考虑,爷们一分为二,一半的人都说去北面好,不想去东都,另一半人不知道去哪里,那便该去北面才对!而督公你呢,你自观想是绳子,如今大魏又亡了,便该将自己与我们爷们所有人拴在一起才对!”

  “余公公还不懂吗?”牛督公按着蓑衣来对:“老夫何时说不听大家的?老夫是因为事关重大,不敢轻易信你们两个聪明人罢了!若是两边爷们都说要去北面,我跟你们俩在这里自家撕扯什么?”

  “只是这个局面,难道要我们当着禁军的面把人都聚在一起挨个问吗?还是请督公你北上去亲眼看一看?你不怕死,我还怕你一个人不清不楚的过去会被那紫面天王卷走了呢!”余烩都快急死了。“督公,明日咱们也要启程,得速速定计才对,最好是一日夜能跑到稽山后面的距离就脱身!”

  牛督公沉默不语,明显也有些焦躁起来。

  而这个时候,眯眼观察牛督公许久的王焯突然再行开口:“我倒有个折中的主意,可以大略证明爷们大家是想去北面的。”

  “什么?”

  “如何?”

  “很简单,我这边两千个爷们十五个队将,再请督公你亲自从这边挑选二十个带头的爷们,咱们聚在一起,举个手,督公你算两手,其余一人一手,回东都的手多,我就随你们去东都,去北面的手多,就请督公你随我去稽山!”王焯果然给出了一个方案。“这个公平吧?可行吧?讲规矩吧?”

  余公公当场愣住,而牛督公想了一想,居然深以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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