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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静的山谷之内,草色枯黄,落叶飘零。潺潺流水蜿蜒而去,延伸至远方。秋天的伊丽河谷,就是这般美丽、宁静。
府兵队正钱六郎驻马山坡之上,静静看着下面。
来到这边好几年了,他的生活已经从最初的窘迫之中摆脱了出来。
现在的他有宅院、有妻儿、有田地、有部曲,与刚来时的一无所有简直是天壤之别。
但满足吗?很难说。
故乡的爷娘身体康健吗?
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们过得好吗?
青梅竹马是不是已经嫁人了?
他得到了许多,似乎又失去了许多。
但人生么,好像就是在不停地取舍,得到什么,就必然会失去什么。
对此,他已经能够坦然视之了。
阳光渐渐升起,谷中薄雾散尽,露出了一个接一个地窝子、土坯房、茅草屋。男男女女走出屋子,生火做饭、晾晒衣物、修理工具、照料牲畜,一派繁忙景象。
这些都是旬日前抵达伊丽河谷的移民,一共两万三千人,主要来自关北、关内、直隶、河南四道。
新一批移民已经在路上了,不到三万人的样子,主要来自河东、淮海、河北三道。他们是圣人驾崩前出发的,这会大概还没出关内道地界,如果新君将他们拦下,大概就不会来了。
好在到现在为止,还没传出这个风声。新君大概会继续遵循先帝的遗愿,往边疆藩国移民——希望如此吧。
新移民一开始肯定是要过苦日子的。
眼前这些破房子也有些年头了,年年修缮,年年有新人住进来。由轮换征发的府兵维持秩序,各县医学博士带着学生日常管理。说穿了,主要是担心他们身上带着病,传染给其他人,故临时隔离几个月,顺便让他们懂懂规矩——这些路数,基本已经形成固定流程,大家都很熟悉。
其间花费当然是不小的,但值得。
移民意味着伊丽河谷的未来,这是每个人都明白的事情。有些花费,断然省不了。伊丽十余县,一两万府兵,异族奴隶超过十万口人,如果再不大量输入中原移民,国本为之动摇。
截至同光十一年(926)中,赵国共有——
“百姓”16200余户、69100余口。这些都是正儿八经的民户,主要税收来源。
“府兵”约1.5万户,51800余口。这些是赵国的主要战斗力量,定海神针。
“奴隶”31200余户,117100余口。这些都归于各县府兵,户均2.08户奴隶。
另外,在几年前新设的几个县份中,还安置了“军户”11200余户,15000余口。
从人口数字可以看得出来,这些大多是单身汉,其实就是从中原来的熟悉武艺的军人子弟,只不过未及成家罢了。
先帝驾崩前,下令四京、诸行宫及掖庭局放散一批宫人,数量超过三千,尽数发往伊丽河谷,这会正在庭州一带休整,赵国已经选派人马前去接应,下雪前可抵达伊丽河谷。
这些宫人,年岁普遍在二十至三十五岁之间,可谓单身汉的良配。
钱六郎每每思起此事,都非常羡慕。先帝他老人家,对伊丽河谷真的是太好了,对赵王也太爱护了。
偌大一个赵国,就在先帝的百般呵护下,走过了十年的历程。
赵王也是有雄心壮志的,更会礼贤下士、关爱民生、操持军务,整个伊丽河谷在他的治理下,蒸蒸日上,渐渐有了相当的起色。
可惜了,如果先帝再活十年,再给赵国十年时间,届时可能又是另一番难以想象的繁荣景象了。
今上虽然多次表示要继承先帝遗志,但这种事情谁敢保证呢?
像这一次随移民一起抵达的,还有大量急需的物资,甚至是新培育的农作物种子、耕牛挽马、布匹书籍、常用工具等等,其价值委实难以估量。
正在路上的那一批移民也携带了海量的物资及各类专业工匠,无论哪样都可以极大改善伊丽河谷的现状。
万一新君给伊丽河谷“断了奶”,那日子可就难受了。
他们现在能稳稳压制热海突厥、八剌沙衮回鹘一头,靠的就是洛阳朝廷的大力支持,一旦没了,届时不说被另外两家压下去吧,至少也会放慢发展速度,让人十分头疼。
也正因为如此,此番赵王世子邵修文进京奔丧,就精挑细选了很多礼物。赵王也千叮咛万嘱咐,见到二叔时一定要执礼甚恭,多讲感情。
今上是性情中人,多打感情牌、亲情牌,效果比什么都好。
“前路晦涩难明,唯有乞求老天保佑了。”钱六郎策马而走,沿着缓坡进入了山谷之中。
农田、菜畦、果园、牧场、森林、河流、高山……
伊丽河谷当真是西域最肥美的一处所在了,农牧皆宜,土壤肥沃,怪不得自匈奴时代起,这里就被争夺来争夺去,没有个尽头。
如今大夏崛起,声势日盛,伊丽河谷被来自中原的华夏子民占据,希望能一直如此吧。
清脆的马蹄声在山谷中不断回响。
迎面而来的是一个个村落、一座座城池。
城墙之外,铁匠学徒已经点燃了炉子,再过一会,叮当的旋律就会响彻一整天。
山野小店之中,早起的信使、商旅正在照料马匹,打算趁早赶路。
辽阔的牧场之上,农人们挥舞着镰刀,为入冬准备草料。
粗粗整饬出来的驿道之上,一辆辆马车满载粮食,前往各个仓库。
学堂之中,来自中原的经学生抑扬顿挫地读着经典书籍,堂下蕃汉学生懵懵懂懂,跟着诵读。
一切早就走上正轨,一切还需继续夯实根基。
已经改名“大宛”的拔汗那城刚刚经历了重修,更准确地说是扩建。
这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城市,在西域也算得上是名城大邑之一了,虽然没法和中原比。
楚国建立已有数年,楚王邵慎立也渐渐在中亚站稳了脚跟。
这个过程并不容易,意味着无数难以想象的铁与血。
楚国与赵国,终究不一样啊,两位大夏亲王的风格也不是一回事。
赵国建立已逾十年,赵王会治军,会打仗,但他更喜欢的还是梳理内政,发展生产,积蓄国力。
楚国立国时间较短,楚王的脾性也更勇猛精进一些。早些年的时候,邵树德曾以为这个儿子军略比不上老大,文治也比不上,但就近两三年的情况来看,这位大夏七皇子的军略被人低估了。
他非常善于在战场上学习,也没有什么固定的用兵套路。每次打仗时,都是依据得到的情报,临时排兵布阵,制定作战计划。
说白了,如果将领可以分为“学院派”和“草莽派”的话,楚王邵慎立更接近后者。他是一个天赋型指挥官,虽然从小就接受了完整的军事教育。
与军事上的才能相比,楚王在民政上就要弱不少了。当初总共二十来个跟着他一起过来地洛阳公子哥们,虽然都接受了顶尖的教育,但各人有各人的性格,各人有各人的处事方式,真正能帮邵慎立分担民政事务的,其实就那么几个罢了。
所以,楚国在民治方面是不如北边的赵国的。他们唯一的优势,其实是拔汗那这块地方的基础更好,尤其是波斯、粟特、回鹘遗留下来的城池、村镇及各种水利设施,让他们的日子没那么窘迫,甚至在经历了多年战争之后,至今还压过赵国一头。
至于将来会不会被超过,没人知道,只从当前情况来分析的话,答案是肯定的。
八月二十日,邵慎立率军返回了忽毡县。
忽毡即俱战提,楚国的西大门,原本是一处人烟稠密的所在,且在过往的战争之中,并未受到多么严重的摧残。
不过,在波斯势力正式退出拔汗那之后,忽毡的贵族、百姓大量逃亡至波斯境内,让此地人口锐减三分之一以上。
随后,大量狂热的吉哈德分子涌来。忽毡县首当其冲,成为了战事最激烈的地方,这个就更要命了,人口开始急剧下降,到处荒无人烟。
到了最后,邵慎立一发狠,干脆把忽毡残余的百姓尽数东迁,分散安置到其他县乡。
于是,这里彻底了无生气、渺无人烟了。
现在的忽毡,已经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军镇,屯驻了三四千人马,以作御守。
“再过些时日,就要落雪了。”
“阿赖山谷那边的狗官,居然拖欠资粮。”
“和他们无关。没有李璘点头,他们不敢的。”
“李璘想做什么?”
“听闻在山脚下挖井渠,想利用山上的融水,开辟更多的良田。”
“这狗东西!也不想想没咱们顶在最前边,波斯人早就攻入阿赖山谷了,兵临疏勒城下也不无可能。”
“若没咱们,波斯僧侣一定满地乱窜,有得他们头疼。”
“竖子不足与谋,唉!”
将校军官们七嘴八舌,邵慎立只自顾自地端起酒碗,默默喝着。
大宛盛产葡萄美酒,邵慎立原本不太习惯喝这个,但来了这西陲之地,没什么可穷讲究的,有酒喝就不错了。
战争很残酷,吉哈德分子杀了一波又一波。国中诸县城墙上,也悬挂了不知道多少暗中传教的僧侣人头。
好在这一切终于要结束了。
吉哈德分子越来越少,素质也越来越差。
波斯本地的吉哈德胆寒了,来自巴格达、阿勒颇的吉哈德分子山高路远,当热情最高涨的一批死完后,剩下的也就翻不起大浪了。
布哈拉朝廷也派人过来,扭扭捏捏地表达彻底停战的意愿,虽然他们官面上从来没宣战过。
邵慎立本来不打算停战的,他还要劫掠撒马尔罕,还要攻打沙什……
但楚国的现状也在提醒着他,国力可能无法支撑无休止的征战,必须要喘息个几年了。
听到这个劝谏时,他沉默地点了点头,随后一声叹息。
父亲走了,他再也没法满腔欣喜地写信回去,告诉他自己打赢了什么仗,斩杀了多少敌人,抢到了多少财货。
父亲给他的最后一封回信,写于今年五月。
三十岁的人了,他有点想哭,又觉得这样很是羞耻。
没有人会给他鼓励了。
没有人安慰他了。
甚至连责骂,都听不到了。
在这个陌生的异国他乡,他唯一能做的,只有与一起过来的玩伴们互相扶持,互相勉励。但几年下来,有人卷铺盖回了洛阳,有人故态复萌,醉生梦死,还有几人战死……
人这一生,不知道在打拼个什么劲。
邵慎立有些迷茫。
他知道,这是不成熟的表现,会被人嘲笑,会被人轻视,因此他只能默默地烂在心中,不对任何人讲。
他现在所做的一切,都只是机械地按照父亲曾经的嘱托,按部就班进行罢了。
很累,没有太多动力。
抄掠撒马尔罕近郊的时候,他弄到了一本名为《胡大之鞭》的波斯禁书,看到异域他乡的人也在谈论父亲的英明神武,他的心情又会变得好起来。
真正累到极致的时候,他会遥望南方,注视着那座高大巍峨的山峰:无上皇帝峰。
看到这座山峰,他的疲累、孤寂会大大减缓,就好像父亲仍在默默注视着他一样。
这是他心底最深的秘密。
他不会允许波斯人侵扰阿赖山谷,不会允许他们毁坏无上皇帝峰下的纪功石碑,更不允许任何人改掉这座山峰的名字。
谁要是连这点愿望都不能让他满足,必将迎来他不死不休的报复。他会用他的铁枪、马槊,让他们陷入深沉的绝望。
他就是这样一个“不成熟”的人,就像当年一夜之间从浪荡不休变得发愤图强一般,他的情绪大起大落,他的人生迷茫不休。
下半辈子最大的意义,或许就是好生经营封地,充实户口,令百姓安乐、府库充盈,再把烦人的吉哈德分子、波斯僧侣杀得一干二净,斩断所有可能威胁无上皇帝峰的黑手。
临死之前,或许已经变得成熟的他,会带着子孙后代到山峰上看一看,向他们诉说着阿翁当年金戈铁马、荡气回肠的峥嵘往事。
他来过。
他把这座山峰改了名字,然后狠狠插在敌人的脊梁上,让他们直不起腰来。
邵氏子孙要继续皇祖当年的伟业。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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