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行至镇江,赵瀚曾几度路过这里,这次看起来更加繁华热闹。
太湖周边的工商业非常发达,尤以纺织、染色等行业领先全国。这些商品通过河流,一个路线是走镇江进入长江,一个路线是从江阴进入长江。
镇江比江阴富庶,是因为走这条道,可以直入北方大运河。
而今上海港的海贸兴旺,距离上海更近的江阴,渐渐追赶上来,甚至有了反超镇江的趋势。无锡、常熟、太仓这些水路城市,由于可通上海,也成为重要的货物集散地。连带着常熟的福山浦,都渐渐发展为长江边上的大港。
“臣镇江知府黄顺德,拜见陛下!”
船队只是靠在岸边过夜,除了士兵分出去警戒,其余随行人员都没下船。镇江知府黄顺德,带着镇江府、丹徒县两级官员,来到皇帝的座舰上觐见。
赵瀚颔首道:“免礼。船上凳子不多,你们且都站着吧。”
“遵旨!”众官说道。
赵瀚对黄顺德说:“你那次子,该读小学了吧?”
黄顺德一副激动的样子,挤出些眼泪道:“陛下竟还记得犬子,臣……何德何能……臣定当兢兢业业,做一个好官、清官、能干之官,以报答陛下的大恩大德!”
赵瀚笑道:“少说这些废话,你心里别埋怨就好。”
“臣万万不敢。”黄顺德连忙说。
这是赵瀚在武兴镇起兵,第一个帮着做事的读书人。
虽然黄顺德入伙的时候,只是为了赚些工资,随时随地准备投降官兵,但也算是资格极老的从龙功臣。更何况,黄顺德做过赵瀚的秘书,因为家人跟大族通婚,才被赵瀚外放为吏的。
若是不犯错误,黄顺德如今至少是侍郎级别。
官员不得与大族通婚,这种禁令早就解除了,黄顺德有时想想起,也觉得自己够冤的。
但其实也不冤,因为大同新朝,延续大明的政策,规定官员不得娶任职地的女子。这是不得与大族通婚的翻版,都是为了防止官员和地方大族勾结。
赵瀚问道:“这些年,你回过武兴镇没有?”
黄顺德回答:“两年前调任,离职途中去过一次。仰赖陛下恩德,武兴镇如今安居乐业,是庐陵县数一数二的富庶之地。”
赵瀚说道:“再满嘴胡言拍马屁,你就可以滚了。”
黄顺德忙说:“虽不是数一数二,排进前三也是肯定的。”
赵瀚顿时就没了聊天的心情,他想聊的,是关于武兴镇的东家长西家短,谈谈以往那些故人的现状。黄顺德还是那么没眼力劲儿,跟皇帝扯什么武兴镇富庶,简直驴头不对马嘴。
当然,黄顺德也没法那么聊。他很少回老家,就算回去,也不太关心村里的情况。
接下来只能谈公事,黄顺德汇报镇江府的民生情况,说完就被不耐烦的皇帝给打发走。
虽然不是很讨喜,但官员们下船之后,还是用羡慕的眼神看着黄顺德,毕竟皇帝大部分时间都在跟这位知府聊天。
黄顺德双手背在后腰,昂首挺胸,阔步前进,听着随行官员如潮的马屁声。
府同知叫魏新,是个湖南秀才,他跟在黄顺德身边奉承道:“府尊简在帝心,真不愧是从龙老臣。”
黄顺德吹牛逼道:“陛下当年起兵,攻占武兴镇之后,身边连个读书人都没有。本府虽非秀才,却也是童生,是第一个跟着陛下做事的士子。那个时候艰难啊,说是一个镇,其实就两个村的地盘,还要应付官兵的围剿。”
丹徒知县林应琛也跟在旁边,笑着捧哏说:“府尊不如给大家讲讲,陛下当初是如何打败前明官兵的。”
“对对对,咱们都想听。”其余官员纷纷附和。
“那本府就讲讲,”黄顺德边走边说,“那时陛下只三四百兵力,江西巡抚解学龙,率上万大军前来攻打。当今的李阁老,也募集了乡勇,绕后奔袭武兴镇。诸位,你们面对如此困境,能想出什么破局之法?”
官员们眉头紧皱,都想不出来法子。手头就几百兵力,面对上万大军征讨,还被李邦华带兵绕后,这怎么打也是输定了啊。
黄顺德微笑说:“陛下乃真龙天子,自是天纵奇才。解学龙来打武兴镇,陛下就去打吉安县城,算准了府城必定兵力空虚。那解学龙也不是易与之辈,早就留了兵力守城。为啥说大明必定灭亡呢?巡抚再能打仗,也架不住旁人拖后腿。你们猜怎么着?”
官员们还真不知道,纷纷竖起耳朵聆听。
黄顺德捋着胡子,吊足胃口才说:“吉安府的镇守太监,害怕自己的钞关被抢,竟让守城官兵,调了一半出去守钞关。陛下亲率义军夜袭,不但杀败官兵,还把镇守太监给逮着了。”
“原来如此。”官员们恍然大悟。
黄顺德又问:“你们可知,陛下是如何夺城的?”
林应琛说道:“可是让那太监去诈城?”
黄顺德笑着说:“诈城是诈城,可如何诈城,诸位肯定想不到。”
“府尊请细说。”魏新听得心痒难耐。
黄顺德说道:“寻常之人,若想诈城,必定兵贵神速,趁守军没反应过来。陛下却说,城外夜袭大乱,城内必有防备。陛下任由败兵溃逃,将已方士卒全藏在太监的宅子里,做出洗劫钞关之后连夜撤走的样子。”
“天亮之后,陆续有溃兵叫门,想要回到城里。守城官兵不敢大意,验明身份才放进去。等到回城的溃兵越来越多,陛下才乔装成败兵,带着太监从山里出来。之前逃回城那么多,守城官兵以为义军早就撤走了,哪想得到还能杀个回马枪?太监喊了几句,城门就开了,府县两级官员全来迎接,被陛下杀进去一锅端!”
“真个是胆大心细,陛下打的好杖!”旁边的官员由衷赞叹。
黄顺德突然叹息道:“陛下治兵治官极严,为防官民勾结,禁止官员与士绅通婚。本府是陛下的身边人,不料被家人隐瞒,真跟士绅结亲了,如此才被贬谪严惩。否则的话,不说尚书,怎也能做侍郎。如今哪会在镇江府做官?”
官员们恍然大悟,难怪黄顺德混得不好,这特么是真的倒霉蛋啊。
“陛下何故不悦?”柳如是问道。
赵瀚看着长江水面,说着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人心便如这江水,表面风平浪静,水下不知有多少暗流涌动。”
柳如是虽然听不明白,却也能接上话:“暗流涌动不怕,筑好大堤,莫让洪水淹没两岸便是。”
“这话说得好。”赵瀚满意道。
主要是刚才一番交流,赵瀚发现黄顺德没啥长进,其能力根本就不配做知府。关于镇江府的情况,赵瀚仔细问起来,黄顺德回答得含含糊糊,明显就不是一个称职官员。
但这样的人,还真就做了知府。
熬资历是一个方面,还有就是朝中有人脉。
赵瀚已经尽量在平衡各方势力,刻意提拔非江西籍官员,但还是形成了“江右派”,有点类似朱元璋那会儿的“淮西派”。
江右派以李邦华为中心,宋应星为臂膀,赵瀚的旧时小伙伴都是首脑。
当初组建内阁时,庞春来是辽东人,李邦华是江西人,田有年是陕西人。除了资历和功劳,也是在平衡势力。
可惜田有年老迈生病,否则赵瀚绝对不会放他走。
田有年退休之后,接替职位的是宋应星,跟李邦华一样是江西人。而十部和十曹主官,也有大部分是江西人。
就算他们公正无私,在提拔官员的时候,也难免偏向江西籍官员。
如今甚至出现顺口溜:“满朝江西,半朝吉安。”
什么东林党,什么复社,跟江右派比起来,都是一些小势力。
今年,庞春来再次告老还乡,想回辽东老家颐养天年。但赵瀚死活不放人,庞春来若是走了,朝中就真变成了江西人的天下。
赵瀚仔细想想,提笔写下“朱之瑜”三字。
朱舜水是赵瀚的老朋友,且学识能力都非常出众。如今在外面当布政使,可以找机会调进中枢,先做左侍郎,再升为尚书。
接着,又把“王调鼎”这个名字写上。
王调鼎是翰林院的掌院,为大同理论作出过卓越贡献。翰林院官员,不得轻易调任政务官,可先外放去地方任职,接着调回礼部升官。等陈茂生入阁之后,就让王调鼎做礼部尚书。
吴应箕这个安徽人,已经在中枢了,同样是安徽人的张秉文,也可以寻机调回来做朝官。
十年之内,必须把阁部官员的江西人数量,缩减到只占四成的地步。否则随着时间推移,今后肯定要出乱子,说不定赵瀚还得学朱元璋杀功臣。
这真不是危言耸听,任由一方势力独大,到时候压都压不住。
李邦华作为江右派首领,就算自己大公无私,下面的人也会打着他的招牌乱来。
李邦华今年七十三岁,虽然身体硬朗,但也干不了几年了。等他跟庞春来都离开朝堂,宋应星是下一任首辅,到时候阁部官员就能做大调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