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国能清楚地知道自己如今所处的境地。
叶县城外数万贼军四面围死,仅凭他这两千官军,那是断难突围的了,虽守城亦是十分艰难,毕竟叶县不如开封那般城高壕宽,但他也决心拼死坚守待援。
不过,他也知道城中的百姓并不一定就能与他同心守城,所以他便发出了布告:如有胆敢擅自勾连城外流贼的,则全家斩首!
同时,他更是严令参与守城百姓军卒人等,一律不得与城外的贼军说话。
可是他的麾下将士们,却害怕逼迫过紧反会激起城内百姓生变,适得其反不说,更有可能使得他们全都死无葬身之地。
所以,就算是在城墙上发现参与守城的百姓,敢与城外贼军说话聊天时,他们也只是不断地斥责怒骂,甚至上前以砍头相威胁,但却始终没有将腰刀抽出刀鞘,并没有真的动起手来。
第二天上午,贼兵在叶县城外结阵准备攻城的前夕,李自成与罗汝才也并辔来到南门的城壕外,并命人大喊叫刘国能出来答话。
副总兵刘国能这时也正在城墙上,不过他却不肯露面,因为不想再与李自成、罗汝才这等贼寇有何瓜葛。
所以,当左右亲将纷纷劝他出面答话,听一听李自成是何口气的时候,就怒声对众人说道:“老子与逆贼更有何话可说?
今日之事,能战则战,不能战就死,横竖同逆贼都已再无往日交情,我等惟有死战报国便是啦。”
一个亲将心有不甘,上前一步继续劝他道:“将军,咱们如今虽说各行其是,但毕竟都是延安府出来的人,更何况将军与闯王、曹帅又都是拜了把子的弟兄,总还有一点旧情在。
也许他们还能感念点旧日情谊,讲点义气,放了咱们一条生路?”
刘国能听罢,摇头叹息着说道:“休要再说这等傻话。我刘国能自打受朝廷的招抚,便是王臣,同逆贼车行车路,马行马路,大家各行其是,各为其主。
已然是泾渭分明,情谊早已断绝,恩仇全凭刀枪相见,他等贼子对我姓刘的还会讲啥子义气!”
又一个亲将也上前说道:“将军,就算这样,你也并没有坑害过闯王和曹帅。我们受了招安后,就没有同他们打过仗,并无仇恨可言。”
刘国能一脸冷笑着说道:“怎就没得仇恨?你等可还记得,自玛瑙山那一战以后,我便再不能同这班贼寇讲什么交情。
虽说咱当时打的是张献忠这个老贼,可当日曹操同献贼却是拧在一起的,难道他会不记仇嘛?”
这时,另一个亲将有些不解地说道:“可闯王同献贼素来不和,很是有些嫌隙,咱们就算打了他张献忠,又与他李自成有何干系?”
刘国能冷笑着说道:“你真是糊涂啊!闯王、曹操虽同献贼不和,可对我实心受抚于朝廷这事,他们却是耿耿于怀,现今已然穿了同一条裤子,恨我不肯再跟他们作贼到底。”
左右亲将不甘心,又再劝说他道:“打玛瑙山那一仗时,曹帅虽说是跟献贼拧在一起,可后来他二人也闹掰了,现今曹帅可是与闯王合营在一起。
曹帅过去与将军的交情都还不错,今日我们有危急,他也许能帮咱说句话,只要曹帅能使李闯王暂缓攻城,放开一条生路,咱们就可设法突出城去。
至于这叶县能否守住,那就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了!”
刘国能叹口气说:“你们真是好糊涂啊!尔等可知,曹操今日已完全听命于闯贼,处处受闯贼的挟制,又如何能替我等说话?
今日之事,惟有死战,固守待援,除此再别无善策矣,若是城守不利,一旦被贼寇袭破城防,你们大可自便而为,但我甘愿以身殉国,也绝不会再度为匪做贼。
刘国能此生只做大明的忠臣,流芳百世!”
他说罢又向左右各望一眼,把脚用力一顿,大声道:“还不点炮。”
聚在他身侧左右的亲兵亲将们还在迟疑着,刘国能不由大怒喝道:“快点炮!”
一时间,各亲兵亲将们再也不敢迟疑,纷纷行动起来,调整炮口就瞄向了李自成与罗汝才所在的位置。
城外闯王李自成看到城墙上炮口快速移动,他看了一眼身边的罗汝才,先是挥手要大家躲避炮火轰击。
同时也对身边众人笑着说道:“果然不出所料!”
众人立刻随着他避到一旁房屋残垣的后面,李自成更是向约二十丈外的张鼐大声喝令:“小鼐子,开炮,轰他娘的!”
毕竟先贼寇一步发动,叶县城墙上的火炮率先发出一阵轰鸣之声,但也只是击中城外两间残破的屋舍而已,并未曾伤到贼寇分毫人。
张鼐这边在昨晚趁夜就已经修好了炮台,天初明的时候就已打过十余炮,将城楼轰塌一角,城垛上也打出几处深浅不一的弹坑。
现在,他这边三门火炮几乎在同一时间被点燃引线,炮子呼啸着疾速飞射而出,向叶县城上打去。
刘国能在城墙上只看到火光一闪,便即大手一挥,命众人赶快向四下散开,伏身躲避炮子轰射,结果两颗炮子都打射在城墙上,只留下两个毫无作用浅坑。
而有一颗炮子却越过了城墙,直直飞入城内,落入城中一户百姓的屋舍之内,立时便引起一阵不大不小的骚动。
闯王李自成就站在城下,又命令继续打了二十余炮,才传令暂时停止打炮,以免误伤了城中的百姓。
同时,他还派出游骑沿着南城开始,从四面将一支支响箭纷纷射入城中,响箭上绑着闯王的“晓谕”。
内容是这样写的:闯王剀切晓谕,仰尔军民遵行。限于两日之内,焚香开门献城。大军秋毫无犯,保全一城生灵。义师进入叶县,只诛叛将国能。
叶县城中的百姓初时见城外射来响箭,都纷纷争相躲避起来。
果然,片刻之后便听到一阵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同时听到一声声大喊:“所有人等,一概不得捡拾贼寇响箭,违者以通贼论处!”
但在这些刘国能麾下兵卒策马奔来,收集响箭之前,就已有一些胆大的百姓将响箭悄悄收入自己怀中隐藏起来。
还有一些响箭落入城墙内侧一些民宅之中,也被他们暗自藏起,根本就无法尽数收缴上来。
更何况刘国能到叶县也才二个多月,他的威信还没有建立起来,城中百姓虽然惧怕他麾下兵马士卒,但私下里却对他的命令并不遵从。
很快叶县城中的官绅人等就都看到了这些闯王“晓谕”,上面的内容也迅速在城中四下散播开来,私下里议论之声四起,根本无法禁止。
一时间,叶县城中人心惶惶,兵无斗志。
毕竟,连城高壕深、兵精粮足的洛阳都不能抵御贼兵的攻打,何况一个小小的叶县,仅有刘国能麾下两千余能战士卒?
同时,临县襄城因投降而全城得以免遭涂炭的消息,也已经传到了叶县。
据说襄城知县曹思正在接到闯王的“晓谕”之后,连夜召集城中士绅会商,惟有举人张永祺一家不肯投降,众人也不阻拦,任其一家离城逃去。
更有传言,就在两天前襄城曹思正亲自向李闯王投降后,闯王果然没有派大军进城,只有少数精锐入城维持治安,并未有过多的杀戮与劫掠事情发生。
叶县城中的士绅民众都愿投降贼寇,已经是到处都闹得沸沸扬扬,刘国能自然也已经知晓一切。
他赶忙召集几位亲信部下商议对策,然众人却都拿不出什么好主意来,有人甚至十分委婉地劝说他出城投降,并认为李闯王念在往日交情,断然不会加害于他。
刘国能断言拒绝了这个提议,待众人退出后,他一个人留在屋中苦思,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来。
这时,城外又传来一阵隆隆炮声,刘国能不禁顿足长叹,他绕柱彷徨不已,自言自语道:“唉,没料到我刘国能,竟会落到如此的下场!”
就在日近中午的时候,叶县城中官绅父老一齐来到刘国能府门外求见,他命人将之迎进议事厅中相见,气氛既冷清又尴尬,却与初来之际大不相同。
他依稀记得两个月前初到叶县之时,他将自己的副总兵衙门设在这处大宅,那时也是在这间议事大厅中,好不威风。
还有就是仅仅在十天之前,刘国能也曾经在这间大厅里召集本地官绅,共同会商加固城防诸般事宜。
在当日议事后的酒宴中,也是宾主尽欢,当时众人都以为闯贼李自成不会亲来,就算小股贼寇来犯,且喜刘国能带来两千人马,叶县大可无虞。
当晚叶县的官绅们更是谈笑风生,大力盛称刘国能部伍整肃,地方倚为长城。
然曾几何时,谁又能想到局势竟会突然一变,今日这间大厅之中入目尽是一片愁眉苦脸,气氛沉重到了极点,好像就要被贼寇破城,众人已然死到临头了一般。
众人分宾主落座以后,为首的士绅率先说道:“现一城官绅父老来见将军,不为别事,只为请将军设法保全我一城官绅军民性命。”
刘国能在心中自然是明白他们来意的,但面上却故意说道:“本镇正在着力加固城防,竭力守御,准备与流贼死战到底。
为的就是要保全一城官绅百姓的身家性命!”
另一位士绅却接言说道:“观今日内外情势,贼兵多势众,而我却兵少力寡,死战决不能取胜,守城亦断无把握。如若坚守,非但不得保全官绅百姓,反将遭至屠城之祸。
这一点,将军可曾有想过吗?”
刘国能闻言后,心中虽十分生气,面上却并未发作,他慷慨激昂地朗声说道:“本镇身为王臣,又是大将,断无投降流贼之理。
我所想的只有如何坚守城池,率领将士与贼死战,其他诸事,本镇概不过问!”
这时,有一位年纪较大士绅,原是本县举人,还曾在外县做过教谕,如今赋闲在家,他听了刘国能的话后,很不以为然地开口问道:“将军独为自己的一个‘忠’字着想,可曾为阖城百姓的身家性命着想乎?”
刘国能一时竟是无言以对,他愣了片刻后,才长叹了一口气,语气坚毅地开口说道:“本镇身为武将,心中只有三个字。”
那老举人不由脱口问道:“哪三个字?”
“不怕死。”
副总兵刘国能神情坚毅,语气坚定地突出三个字来,他声音虽不是很大,屋内一众官绅却是个个听得真切。
可今日的目的还没有达成,这些士绅又怎会放过他呢?
只见另一位士绅马上就愤愤不平地说道:“将军这‘不怕死’三个字,可是要牵累我阖城百姓的性命啊。”
他猛地站起身来,大声疾呼道:“将军难道忘记‘爱民护民’之本意了吗?”
刘国能并未被他吓到,反而与他怒目相视,沉声说道:“本镇正是爱民,才奉令到叶县驻守。本镇麾下士卒,自入城中驻扎以来,从不无故滋扰百姓。
这……各位都是有目共睹的。”
有位士绅见气氛显得紧张了一些,便开口说道:“将军来到这里,确是未曾滋扰地方,也很爱护百姓。
但今日却不同于往日,现流贼势大难敌,为全城百姓计,或降或战,今日必须要做出一个决断来。
降则一城保全,战则满城屠戮。将军心里到底如何想的?”
刘国能虽对他们很是失望,却仍坚持说道:“依本镇看来,叶县可以久持,闯贼也决不会在此处逗留过久。”
叶县知县张我翼本来是不想说话的,可现在士绅们根本就无法劝动刘国能,双方已势成水火,说不定再争论下去便会冲突起来。
他见状也不得不开口说道:“还请刘将军三思才是。目今兵无战心,民无固志,又是孤城无援,已是断无不破之理。
本县也是朝廷命官,承乏来此,自然守土有责,将军对朝廷具有一片忠心,难道本县就没有忠心了么?
本县也是进士出身,幼读圣贤之书,受孔孟之教,这‘忠君爱国’四字,更是自幼便时刻牢记心中。
然而……
然而,现在一城百姓都在等待作出决断,安危已完全系于将军一言,如果将军和本县能从百姓安危之处着眼,暂时投降流贼,救下了这全城百姓的性命,也算是做了一件好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