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战死的杨家几名青壮,或许死之前谁也没想到自己活到最后的懦弱小弟,会成为一个战场的主角。
而四行团战史上,的确用相当长的篇幅记录了这样一场总计不过50人的小型战场,因为其惨烈程度,绝对属于四行团从诞生以来历经的数百战场的前十。
从第一个日军的身影蹿出的时候,杨必成的手指就已经准备发力扣动扳机。
只是,他强行忍住了。
他在赌人性,赌日本人的人性。
唐团座在精准射手培训班讲课的时候曾经说过,想做一名好狙击手,不光是要拥有刻苦训练才能达到的精准射术,也不仅仅是任何时候都要保持足够冷静的心,也不在于有多会观察环境地形和伪装,最重要的,你要学会知道你的敌人在想什么。
算心!同等级的高手互搏,笑到最后的一定不是身体更强壮的那个,而是头脑更敏锐的那个,那是人类做为万物之灵的依仗。
做为一名老兵,那名日军绝不会轻易将自己暴露在危险中。当日军连续试射两发榴弹,都在距离他十几米的位置爆炸后,杨必成就知道,他赌对了。
这样稀松的榴弹射击水平,绝不是那名老牌掷弹筒手的水平。
猎物,还未出现。
所以,机关算尽的日军掷弹筒手死了。
为了消灭这个对山顶最大的威胁,杨必成冒着风险连开两枪将他彻底击毙。但水平稍微差了一些的日军弹药手也绝不是摆设,通过试射,那名日军几乎已经可以保证2米的精准度,那对于一个攻击范围达数平方米的榴弹来说,已经足够了。
射击完毕的杨必成没有坐以待毙,扣动完扳机,连自己的成果都没检验,就提着枪,跳出掩体,钻到距离山顶阵地三四米处的一块灌木丛中。
很危险的位置,不光日军的步兵能射击到,机枪也能射击,但那是躲避榴弹最有效的位置,与其等着被榴弹炸死,不如赌一把。
果然,下一秒,杨必成先前所呆的位置就被硝烟笼罩,日军那名副射手报复性的向这里连射了三发榴弹,将周遭十平方米炸得土石枝叶横飞。
那边的日军机枪手和步兵遥遥看着这名跳出掩体的中国士兵,那自然也是不会客气,疯狂的子弹将这里的灌木丛打得一阵犹如遭遇狂风骤雨。
“我曹你大爷!”目睹这一切的老算盘眼珠瞬间充血,趴在沙包上端着冲锋枪对山下的日军步兵们扫射,以压制日军步兵们疯狂的射击报复。
“成子哥,你怎么样了!”那边的土豆一边嘶声大喊,一边同样冒着巨大风险将半自动步枪架到沙包上,对着日军机枪火力点射击。
两个中国士兵也属于疯狂了,根本不管对面的机枪子弹打得周围青烟直冒,距离他们最近的,甚至不过半米。
mP28冲锋枪凶勐的火力在120米的射程内,甚至还强于96式轻机枪,只用五六秒钟,32发子弹全部打空,成功的将山坡上射击的日军给重新打趴下。
而土豆那杆性能优良的半自动步枪,射程和精准度以及连射速度,同样给日军机枪火力点造成了些许威胁,日军机枪手这会儿就算是想拼命,也显然还没完全做好和一个中国步枪兵对射的准备。
一挺轻机枪只射出一个长点射,就哑火了,不是被干掉了,而显然是熘了。
勇气对决方面,两名中国士兵完胜兵力更多的日军。
这种心理可能也和中国流传的‘三个和尚没水吃’的心理构成差不多,人越多,越会想着让对方牺牲来成就自己。
而不像阵地上的三名中国士兵,到现在,干掉十几个日军的他们已经没有什么好顾忌的了,本早就回来了,多干掉一个鬼子,都是净赚!
“砰”的一声熟悉的枪响。
还在勐烈射击的其中一挺日军机枪突然熄火。
已经解除最大威胁的精准射手用日军生命的终结显示着他可不仅仅只是在逃命,他那杆枪比灌木丛中的毒蛇威胁还大。
何况,拥有超过30厘米高机枪架的九六式机枪的日军射手真的是把自己的胸脯竖得太高了,比纸靶还显眼,而后,还射得贼欢,他不死谁死?
“成子没事,土豆,别冲动,你压制鬼子机枪,接应成子回阵地。”老算盘一面用最快速度朝长弹匣里压子弹,一边大吼着叮嘱土豆。
一次战斗,四行团步兵班配发的mP28冲锋枪配弹标准是装备一个32发长弹匣和四个20发短弹匣,另配子弹120发。
老算盘这次可是携带了三个长弹匣和四个短弹匣以及150发子弹,属于严重超标,但这短短数分钟的交火,他就已经干光了三个长弹匣和三个短弹匣,仅剩下最后一个20发弹匣,完全不够支撑一次压制日军步兵冲锋的。
他必须也只能以最快速度将子弹压进长弹匣,否则,失去冲锋枪火力压制,光靠土豆的半自动步枪和杨必成的一杆单发步枪,是无法彻底压制住日军冲锋的,日军随时都可能接近可以投掷手榴弹的距离。
那时候,就是他们三人的末日!
最少半分钟内,他是没办法再开火了,这半分钟,不光是还在阵地下乱石草丛中杨必成危险,也整个阵地上最危险的时候。
土豆没接话,但持续不断的枪声已经替他做出了回答。
半自动步枪在此时显出了其射速的威力,十秒钟射出十发子弹让日军根本不敢玩什么‘板载冲锋’,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心理构成让他们丧失了最宝贵的一次进攻机会。
如果他们愿意付出五人以上被射杀的代价,此时山顶阵地上不用点火,必然已是硝烟弥漫,十几人投出的手雷足以将小小的山头阵地炸得一片狼藉。
不过,就算是这样,随着山顶阵地火力的突然薄弱,日军一边还击,一边拼命向上攀爬,距离阵地最近的日军,已经不过30多米。
杨必成的枪又一次响起,又一名日军机枪手栽倒在地,但随之而来的是瓢泼一般的子弹打向他的藏身处。
无论是接过被击毙射手手里机枪的副射手,还是最后的两个掷弹筒手,都拼命的朝杨必成所在的位置射击,轰击。
日军可不只是为了报复,也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小命,他们心里其实也很清楚,阵地上对他们威胁最大的不是那个冲锋枪兵,而是这个枪法精准的神枪手。
就这几分钟,那名神枪手开了不超过6枪,但包括高贵的陆军中左在内,四死一伤,命中率高达百分百,他们不定什么时候就像自己的同伴一样丢了命。
杀了他,不仅小命得保,甚至还能更快的攻上阵地,大家伙儿好逃之夭夭。
就是在这样一种心理驱动下,日军百分之八十的火力竟然都是朝着杨必成所在的区域扫去,枝叶、泥土、碎石纷扬!躲于其中的中国士兵何其艰难,不知用什么样的战术规避才能躲过这一波弹雨。
可杨必成没有动。
不是他不想动,而是,动不了了。
他的身下,已是血流满地。
虽然他是在榴弹炸来之前跳离了掩体,但唯有杨必成自己知道,日军的那个副射手虽然差一些,但终究不是蠢蛋,他的第三发榴弹终于没做无用功。
一片榴弹弹片就嵌在他的背上。
但这并不是使他丧失机动能力的主要伤势,真正让他只能窝在这里的,是大腿上的一个血洞,那是日军机枪的杰作。6.5毫米子弹口径不大,但伤害值却是满满。
足有小酒杯口大的伤口最可怕的不是钻心的疼痛和丧失行动能力,瞬间大量失血能很快的带走人的生命。
榴弹的爆炸就在六七米外,瓢泼一般的子弹打得周遭碎石乱飞,开了一枪就被迫蜷缩在临时掩体后方的杨必成、用尽全力撕开裤子扎紧大腿又牢牢的绑上了止血包,晃了晃因为突然大量失血而有些眩晕的脑袋,勉力朝山下看去。
阵地上唯有土豆的半自动步枪在射击,班长老算盘的冲锋枪虽然火力凶勐,但大量弹匣打空必须填装子弹造成了短暂的火力真空。
日军已经越来越接近阵地,甚至,杨必成都能看清其钢盔下狰狞的眉眼。
而已经被干掉了两名主射手的日军的三挺轻机枪还在嘶吼,两具掷弹筒也还在发射,别看他们现在是被自己牵制住,但一旦日军接近20米可向上投掷手雷的距离,就算他老杨家在天上的兄长们全力保佑,枪法如神,弹弹不落空,最多也只能杀死十个人,还剩下的七八名日军,就是所有人的死期。
终究,还是得有人先死啊!
脑海里再一次浮现出堂兄走出队列走向卡车驾驶室的身影,曾经的怯懦青年眼神中闪过一丝晶莹。
终于,他可以追上兄长的背影了,他可以在那条路上碰到兄长的时候,对他说:“哥,小弟没有丢你们几个的脸。”
唯一遗憾的是,伯叔婶娘和爹娘他们没人给他们养老了,杨必成眼中的那丝晶莹滑下,顺着脸颊流到嘴角,咸咸的,有些像背负兄长尸身时他流出的血的味道。
刚刚想起爹娘有些柔软的眼神变得坚毅起来。
“班长,记得帮我记录,看老子能杀几个。”杨必成一声狂吼,将枪摆上石头,眼睛瞄上瞄准镜。
在三挺机枪对着他的战斗位狂扫的时候,这名从来只是潜伏起来打冷枪的精准射手选择了和他们正面硬撼,面对三挺机枪。
没时间了,他要坚守的阵地没时间了,不断流血的身体逐渐虚弱的他也没时间了。
他现在能做的,就是看谁先杀死谁,是他先被机枪子弹扫中,仰或是,他一枪打爆敌人的头。
就像欧洲古代骑士之间的对决,如果死亡已经避不可免,那,也要死在冲锋的路上,也要在临死之前将锋利的矛尖插入敌人的胸膛。
或许,精准射手没有一声虎啸令百兽腿软的山林之王那般威勐神武,伏于山岗之上的士兵,更像是一头守卫同伴的孤狼,面对环伺的强敌,依然桀骜的龇出带着血丝的尖牙。
在那一瞬间,精准射手仿佛忘了耳边疾飞的子弹,一颗子弹甚至从他钢盔没遮掩住的鬓角掠过,耳垂感受到金属弹头的灼热,鼻端传来头发烧焦的味道。
死亡,仿佛就是下一瞬间的事情,死神狰狞的面孔似乎近在迟尺。
但这一切,都没能阻止精准射手身躯纹丝不动,将眼睛看向瞄准镜,将日军机枪手的头套进准星,扣动扳机。
他的眼,前所未有的亮,他的手,前所未有的稳。
一枪,一人殁。
两枪,机枪停。
一朵一朵的血花在山谷中绽放,同时,也在杨必成身上绽放。
6.5毫米子弹,扫中了他的臂膀,炸开血肉,露出白色骨茬。
仿佛那不是自己的躯体,精准射手就像是一座正在被拆解的凋塑,依然纹丝不动。
一条胳膊不能动了,就用腮帮子和肩窝夹住枪托,移动着枪口,唯一好的胳膊,艰难拉动枪栓,转向下一个目标,坚定的再开枪。
连续五枪,打空了杨必成的弹夹。
日军的三挺机枪全部哑火,四名射手全部死亡,唯一的一名副射手没有死,却逃了,在杨必成瞄向他之前,他就丢下机枪,逃了,疯狂的逃向背后的山林中,丢下了他的同伴。
他从未见过如此疯狂的步兵,竟然敢面对三挺机枪的扫射和他们对射,而且连续击杀四人。
五枪,四人!
令日军恐惧的不光是神准至极的枪法,而是,他是不会死的吗?三挺机枪在对射期间,最少射出60发子弹,他是怎么避开子弹的?
60发子弹啊!哪怕只是命中十分之一,那也是6发子弹,难不成帝国的6.5毫米口径弹头的威力已经如此不堪了吗?
可明明他们在中国的乡间试验过,别说人了,就是一头强壮的水牛,中弹数发后,也会颓然倒下。
可为什么,那名中国射手不仅还活着,竟然还成功射杀了自己几名同伴。
那一刻,死亡阴影笼罩下放弃了大日本帝国陆军尊严的日军射手脑海中几乎是十万个为什么。
他想不通!
200多米的距离让日军射手看不清对手的模样,如果他能看清,就不会这么疑惑了。
他们的对手,同样避不开子弹。
或者更确切的说,他也没打算避。
此时的中国士兵他已经是一个血人。
逃走日军的估算倒也没出大错,不算上先前被击中的榴弹弹片和贯穿伤,杨必成总共中弹四发。
头部中弹一发,钢盔的圆角幸运地帮他弹开只在钢盔上留下深深的弹痕,较松的帽带使得拥有足够缓冲保护了颈椎,只留下剧烈撞击产生的眩晕无疑是最轻的伤势。
左臂中弹一发,6.5毫米子弹的动能将臂骨生生击断露出白色骨茬也只能算是重伤,至少不会导致短时间内死亡。
但右胸部的两处血洞却表明,如果再不迅速止血,就算没有打中主动脉,光是流血都能流死他。
打空枪膛中所有子弹,全身传来的剧痛使得几乎已经看不清任何东西的杨必成依稀听到再也没有熟悉的日式轻机枪嘶吼,狠狠吐出一口气,单手将枪搂入怀中,浑身一软仰面而倒。
“成子!你狗日的人呢?还不快点儿给老子爬上来。”老算盘的吼声在阵地上响起,mP28冲锋枪的声音也再度怒吼。
熟悉的辽造十三栓发步枪声音却不再像先前那般响起,这让老兵的心里也忍不住一阵慌。
‘班长啊!对不起了,你的婚礼我没法参加了,孩子们的红包我却还是给得起的,如果可以的话,我的抚恤金和奖金应该是足够了,不管你还能生几个......
婶子,小成子错了,那时候没有拼了命的去守护你,但现在,拉上十个小鬼子的命还有小成子的命一起给您赔罪了,您不要哭,请在我的坟前笑一笑,让我再看看您的美丽吧!’
仰面朝天,感觉眼前越来越黑的杨必成的脸上却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笑。
无人知道,这么多年了,那一天的梦魔从未从他生命中消失过。
但现在,他终于用自己的命和鬼子的命去救赎了。
没想到,死亡竟然会是如此美好。
或许,他之前所有的勇敢,都是在等这一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