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申媳妇从地道上来,便去了堂屋,老申还在地上躺着,酒醒了大半,看见她就呜呜地叫起来,眼神凶狠。
这瘦得脖子绽筋的妇人轻飘飘地过去,顺手从锅台上拿了块抹布,她在老申身边蹲下来,抽出他嘴里的布,老申张嘴便要喊,老申媳妇眼疾手快地把抹布又塞进了他嘴里。
老申嗷地一声,被抹布熏得两眼翻白。
老申媳妇平静地道:“喊什么,喊来兵爷把咱们全家都杀了吗?”
老申直翻白眼儿。
你现在做的事难道不是要害了咱们全家吗?
但他总算明白了些,晓得此刻不能得罪他这倔硬的女人,连忙点头,呜呜示意她赶紧把那抹布给拿了。
老申媳妇这才拿出了抹布,却不解绑,坐在他身边磨菜刀。
磨得老申心惊胆战,本来想好了解绑了就揍这女人一顿的想法顿时烟消云散。
他晓得这个瘦弱女人身体里蕴藏的惊人的耐力,他自幼浪荡,从不干活,饥荒年月,这女人刚生了孩子就下地上山,摸鱼掏鸟,打猎砍柴,干最累的活,吃最少的食物,一个人养活一家。
但他也不晓得这默不作声逆来顺受的女人,心里藏着这般凶悍的火。
老申媳妇磨完了刀,轻巧地砍断了草绳,对老申道:“指挥使已经送走了,只要你不讲,谁也不知道俺救过指挥使。你要是想饿死,你就去咧咧。”
老申不敢信,探头对那墙角看,老申媳妇一刀砍在地面上,她日常做活力气大得狠,那印子足有半尺深,惊得老申缩了头,看也不敢看那墙角一眼。
老申媳妇道:“妮,过来。”
一直在门口探头探脑的丫头赶紧进门。
“看好你爹,他这几天要是敢出门,敢去那些兵爷面前罗唣。”老申媳妇道,“赶紧告诉娘。”
丫头点头,立即紧紧地贴着她爹。
娘说了,这么做是要救指挥使,她不晓得那许多,但是指挥使是要救的。
没她一次次送粮,没她一烟锅子打掉爹的牙,娘和她早就饿死了。
老申媳妇起身对老申道:“俺去瞧瞧有没有鸡蛋,给你做个菜吃。”
她去摸鸡窝了,老申躺在地上,面对丫头一眨不眨盯着自己的小脏脸,悲从中来。
总觉得那婆娘刚才那句话,是想要炒了他的蛋呢……
天快亮的时候,村子里发出一声叫喊。
起身的士兵,终于发现囚笼里没有人,而看守的人都死了。
上百名士兵立即冲出各家院子,同时发出有变的信号。
远处野地里一片忙乱。
村子里那些士兵冲进每一户人家进行搜查,很快小村里娃娃哭婆娘叫地便乱成了一片。
翻箱倒柜之后自然一无所获,包括地窖也都下去搜查过了。
领队的头目一头汗地去敲村长的门,村长在村口敲锣,高声喊:“各位乡亲,昨晚谁见着有人来救囚徒的?兵爷说了,举报有功!给银子,给馍馍!”
没人回答也没人动,汉子们好多都吭哧吭哧吐痰,婆娘们神情平静。
那士兵点名几个总爱晃荡的闲汉,“老申,瞧见啥没有!”
老申激灵灵打个寒战,一把打开后头总戳他屁股的丫头的手,直着脖子喊:“没!”
队长烦躁地一挥手,“外头都是咱们的人,四面都堵死了,一个病歪歪的女人,能跑哪去?一定没走远,再搜!”
又鸡飞狗跳地搜了一遍,有人大喊:“猪棚里有个地道!”
老申媳妇不急不忙地道:“那是俺家新挖的地窖,还没挖好。”
士兵们下去看,果然土壤还是新鲜的,墙上还残留铲痕,没有人呆过的痕迹。
老申媳妇靠墙站着,背后就是通往王婶子家的门,那门上早就黏好了泥土,不会掉,门一关,底下光线昏暗,天衣无缝。
地道一个转身就走完,士兵们无处可搜,只好上去。
这边人刚走,那边门悄无声息推开,刚才避到王婶子家的赤雪和狄一苇又转回来了。
之后士兵们将全村的屋子又搜查了一遍,倒是有发现连通地窖什么的,但是也没有收获。
自然不会有人再去查老申家的地窖。
带兵的萧家将领十分焦灼,大骂部下之后又下令内外搜索,认定人一定还没走,再搜!
士兵们大批大批地开进小村,将小村的每间屋,每个出口,乃至一个猪棚,都看守得水泄不通。
又一遍遍地滋扰民户,调来户档,检查核对每一个村民。
等着狄一苇迟早露出蛛丝马迹。
而在地下,赤雪和狄一苇走过一间又一间屋子地下的地道。
半夜时分,妇人们爬下床,在丈夫的鼾声中悄悄干着自己的大事。
五天之后,萧家将领终于绝望地确定,狄一苇确实跑掉了。
他只得留下少量士兵继续在村子周围搜查,自己带兵往回走,去禀报黄明这个糟糕的消息。
也就在这天夜里,全村妇人们挖通了通往村外的道路。赤雪和狄一苇顺着地道爬出出口,看见村外小树林里积雪半化,不远处的道路上,大军正沮丧而沉默地远去。
两人对望了一眼,赤雪吐出了一口长气。
坐在雪后的小树林里,狄一苇卷着老申媳妇给的一种辛辣的叶子,点燃了美美吸了一口。
赤雪轻声道:“指挥使,您是就此离开呢,还是……”
狄一苇直到抽完了那叶子,才慢悠悠道:“就此归隐田园么?是挺好的。”
赤雪心里叹息一声,明白了她的决定。
她站起身回望永平大营的方向,指挥使想要回去,拿回自己的军权,这一路必定艰难。
黄明等人失去了狄一苇的踪迹,必然能想到她有可能回来,通往永平大营的路上,必定大军密布,重重关卡。
虽然有人帮忙——那天赤雪救狄一苇的时候,埋伏的十个士兵被人解决,赤雪猜不是狄一苇的忠心属下,就是太女的护卫到了,也许两者皆有。
但是终究无法和大军相比。
狄一苇眯眼望着赤雪,半晌道:“都说太女无用,无用的人,怎么能有你这样的侍女。”
赤雪一笑,“指挥使如何看出太女身份的?”
“我在盛都时就见过她,只是她当时未曾注意我罢了。”狄一苇淡淡道,“太女的眼里是这大乾天下,而我等都为其臣属,所以在黄明作祟的那一刻,我便向太女飞鸽传书了,想来她早已得到消息,该往回赶了。”
赤雪喜道:“如此甚好。指挥使放心,太女一定会为您主持公道的!”
狄一苇又一笑,伸手抚抚赤雪的发,柔声道:“好姑娘,这几日你也累了,且先歇会,后头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呢。”
她苍白的手指顺着赤雪的发,滑落赤雪颈后,轻轻一捏。
赤雪软倒下来,被她接住。
黑暗中似乎隐约有点动静。
狄一苇道:“出来吧。”
一阵静默,随即林子深处走出来一个男子,微胖,团脸,细眯的眼睛,似乎总带着笑意,仔细看却又什么都没有。
他抱臂笑道:“指挥使暌违久矣。”
狄一苇道:“指挥使别来无恙?”
夏侯淳笑:“别,我这指挥使哪能和你这指挥使比,就一皇城里捡砖补漏看大门的,您别寒碜我了。”
狄一苇掸掸破旧的农妇衣裳,道:“确实,你可没我狼狈。”
夏侯淳便不笑了。
“还没谢过夏侯指挥使相救之恩。”
夏侯又笑眯起眼睛,“所以,你就以泄露皇太女行踪,假传消息为报?”
狄一苇毫无愧疚之色,道:“夏侯指挥消息灵通。”
夏侯淳哼了一声,“为什么?”
狄一苇出事当夜,他潜伏在侧,后来见赤雪跟了上去,怕赤雪出事,也一路跟着,并在赤雪出手的时候帮了忙,但这几天他听见一个消息,说皇太女假托历练学生身份,来了永平大营,并且被派往别处做斥候,如今听闻狄指挥使被冤,正要赶回永平,正式视察永平军。
这意思,就是皇太女会及时赶回,为狄一苇撑腰了。
他一听,就知道这消息是狄一苇放的。
除了她,别人就算发现皇太女行踪,也不会四处散布,只会秘密部署。
先不说狄一苇是怎么在被押时还能放消息,她放这个消息可不就是拿了皇太女做靶子,吸走黄明等人注意,好为自己回永平军减轻阻碍么?
还面不改色地骗救命恩人。
夏侯淳盯着赤雪,狄一苇让她伏在自己膝上,苍白的手指轻柔地穿过她的黑发。
夏侯淳盯紧她手指的眼神,却像猛虎在看着另一头欲待攫取猎物的母狮。
赤雪一腔丹心,要救指挥使,却不知道这女子冷心冷骨,眼中向来只有军队家国和大局,一边承着皇太女属下的恩惠,一边还要算计着皇太女。
只为了她自己能卷土重来。
她还把赤雪制住,一方面好继续蒙蔽她,另一方面也是在要挟自己。
夏侯淳磨了磨牙,是他疏忽了,该知道一介女子能登上指挥使之位,统率万军,就绝不会是个好东西。
“之后便烦劳夏侯指挥使暗中保护我们一程了。”狄一苇毫无愧色地道,“毕竟我早日拿回军权,才能更好地迎接皇太女啊。”
夏侯淳呵呵一声。
虽然很气,但是他还真的不能拒绝。
他笑道:“是啊,您做了这么多年指挥使,到头来却要靠咱们来相救,我们这心里也怪不落忍的。您放心,一定送佛送到西天。”
狄一苇就好像没听出这话里的刺,一脸无辜地冲他拱拱手。
夏侯淳翻白眼,感觉自己这回遇见了对手,皮笑肉不笑地也回了个礼,抱着臂晃出了狄一苇的视野。
他走到一处隐蔽处,吹了声鸟叫,不多时各处便探出一些灰扑扑的脑袋,有些是九卫的人,更多的却是年轻的士兵,那些士兵七嘴八舌地道:“夏侯指挥使,我们指挥使怎么样?”
“好滴很,好滴很。”夏侯淳憨厚地道,“你们指挥使说了,多谢你们这么赤胆忠心,但是擅自离营是死罪,若被发现和她勾连对你们不好,让你们回去。若你们不回去,就把你们托付给我照顾着。”
士兵们急忙道:“不回去!我们跟着指挥使!她回永平军我们去永平,她还乡我们去给她种田!”
“我出营的时候我们将军其实知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我们兄弟几个走了,指挥使放心着,人心其实在呢。咱们谁也没信那什么通敌叛国罪名!”
“对对,我也是我们将军放走的,指挥使戎马一生,不能让她含冤逃亡,身边连个自己人都没有。”
夏侯淳慈祥地道:“都是些好孩子。你们放心,我们太女也知道指挥使忠心,一定会想法子帮她洗清冤屈的。”
士兵们又七嘴八舌地感谢,表达了对太女的感激和忠心。
夏侯淳摸着下巴,嘿嘿地笑一声。
西戎王城察那,依靠着连绵的群山,在草原之上矗立。
王城的城墙高大宏阔,因为西戎比较缺水的关系,并没有护城河,但是守卫严密,来往巡视的士兵不绝。
排队进城的人当中,一行一看就是大乾那边来的商队很是引人注目。
因为国内形势复杂,和大乾的通商也暂时中断了,便是最常见大乾人的察那,也很久没有看见大乾行商了。
那群行商戴着本地人戴的头巾,蒙着脸,老老实实的排队,并在守城士兵查验时,拿出全套的文书。
这队人自然是铁慈带领,她受狄一苇委托来西戎国内查探形势,狄一苇自然给她备齐了所需要的通关和身份文书查验。
更不要说西戎王城内还有人前来迎接认领,塞足了好处,守门士兵手一挥放行。
商队中一人,身形高大,十分沉默,经过城门时,眼睛盯着城墙和墙根。
那里墙缝中,隐约有些黑色的痕迹。
他的眼神太深重,守门士兵疑惑地看过来。
铁慈伸手拉了拉鹰主的衣襟。
鹰主回头,头巾下神情平静。
铁慈安抚地拍拍他的肩,笑道:“你看这王城好高大宽阔。”
此时两人已经进入城门,鹰主看一眼前方延伸开的长路,长吁一口气,轻声道:“已经不是我的了……现在我只有你了。”
铁慈一笑,摇摇头,“不,你还有无数友朋,而我,我还有天下。”
她顿了顿,道:“还有我最在意的那个人……愿他一切都好。”
“啪。”
响亮的鞭声,回荡在阴暗的囚室内。
声响长长地传出去,门口看守的狱卒面无表情,心里暗暗叹了一声。
这次关进来的,可真是个硬汉。
三天了,用尽了刑罚,牢里的浸泡了盐水的牛皮鞭、带倒刺的钩鞭、乃至打下去就会骨折的铁鞭都用过,昏过去就泼盐水,醒过来继续打,牢头精于刑罚,专捡那肉厚却极痛的地儿下手,一般硬汉都挺不住的各种花样手段,那人生生熬了过来。
熬过来也罢了,一声惨叫一句求饶都听不见,审问的人从早到晚磨破了嘴皮子,都没法叫那人开口。
长而幽深的牢狱里,最里头的刑室内,沉积了无数人鲜血的刑架上一片斑驳的黑,衬得被锁在上头的人一色苍白。
“哗啦”一盆水当头泼下,慕容翊幽幽转醒。
泼了水的执刑人并没有走开,手按在刑架上,在他耳边低声而急促地道:“使主……使主……”
他凝视着慕容翊破碎的衣衫下那些狰狞翻卷的伤口,和穿过肩骨的巨钉,眼底掠过不忍之色。
慕容翊慢慢睁眼,吸一口气,道:“闭嘴。”
那绣衣使立即住嘴,却又低声道:“……别……别真打了吧……”
慕容翊道:“你方才的……冰水里……没加盐……”
绣衣使道:“不能再加盐了!您熬不住怎么办!”
慕容翊闭上眼,低声道:“别作假……作假了被发现就前功尽弃……我猜……快了……老东西快来了……”
绣衣使咬咬牙,拎着水桶退后。
使主不允许受刑作假,他也只能尽量选择非要害处下手,趁无人注意悄悄给他处理下伤口,给他喂几颗养元丹罢了。
外头的兄弟们都很着急,但是使主坚决不给他们劫狱,说路还没绝,一旦劫狱就前功尽弃了。
绣衣使不明白慕容翊的想法,做了这种事还觉得自己路没绝?大王怎么可能放过他?
但他只能服从。
只是有时候下着手,心却在颤,总怕下一鞭,就把人给打死了。
使主运气不好啊,大王这次忽然调动军队,悄悄跟在大王子车队之后,没有告诉任何人,等到绣衣使得到消息试图传递的时候,已经晚了。
前头狱卒听见里头鞭风又起,拢紧了袖子。
看着外头寒浸浸的天,想着这不见天日的日子可真难熬,不知道里头的人怎么想,或许真死了也就解脱了。
忽然看见前方忽然行来一大群人,狱卒立马站直了身体。再看清最前头中间那个身躯高大的男子,赶紧跪下口称大王。
定安王并没有理会,直接走过,面沉如水。
跟在他身后的常公公看一眼这牢狱,心想绣衣使这几年发展得着实迅猛,在这偏僻的左屯附近也有别庄,别庄底下还有这么严密的牢狱。
想到牢狱里关着的那个人,他眉头一跳。
真想不到十八王子竟然是这么个狠角色。
更狠的是绣衣使审讯本领一绝,手下号称就没有问不出来的犯人,如今却在这位王子身上铩羽而归,三天了,一句话都没有。
终于把大王逼得坐不住,不得不亲自前来。
他看一眼前方绣衣使的背影,那笼罩在黑色面罩和长袍下的身影,走得依旧不疾不徐,只是大王今日似乎对他有些不满,并没有多理会他。
常公公自然是不愿意绣衣使过于风光的,此刻见他被冷待,心情不错。随即想起牢狱里头那个,和没找到头颅不得不缝个假脑袋刚刚下葬的大王子,顿时觉得大王的糟心事儿那么多,还是不要触霉头的好。
橐橐靴声传入牢狱声响空荡,定安王一路面无表情地穿过狭窄的通道,踢开散落的带血的刑具,对墙壁上淋漓的可疑的暗黑色痕迹视而不见,直到站立在刑架前。
他目光扫过残存冰水的水桶,地上打断的带血的鞭子,零落的各种刑具,和那个破碎娃娃一样的人。
慕容翊抬头,对他一笑。
像黑夜里凝了露的玫瑰,绽开时亦浓艳如血。
定安王一瞬间竟然有惊心动魄之感。
他用全新的眼神上下打量这个以前从未正眼看过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