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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百四十六章 辞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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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官员就任之前都要去面圣辞恩,当初韩缜出任秦州知州时,因西夏战事爆发便省去了这个流程。

  章越如今入宫面圣辞恩,正好看见吕惠卿容色憔悴地走来。

  章越听说吕惠卿父亲去世了,故要回家丁忧。丁忧这事很难说,除了心情悲痛外,也像张方平一样,在朝刚拜参知政事马上要大展宏图了,但丁忧一段时间后回来发觉自己位置被王安石替代了。

  除此此事外,章越还听说吕惠卿走后,林旦和曾布负责司农寺。结果吕惠卿前脚刚走,曾布就把吕惠卿的募役法给改了。

  吕惠卿听此后大怒,与曾布闹得很不愉快。

  其实比起章越,曾布才是吕惠卿最大的威胁。

  二人在宫里勾心斗角这么久,谁也没有踩了谁更进一步,想起当初二人刚进执政会议时的踌躇满志。如今章越外放秦州,吕惠卿则回了老家。

  “吉甫兄!”

  “是度之啊!”

  二人见面皆是唏嘘不已。

  吕惠卿叹道:“人道我贵,非我之能也,此乃时也、运也、命也。”

  章越闻言打趣道:“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

  吕惠卿听了章越讥讽之言,本是一脸阴郁的,立即转为畅然大笑。

  吕惠卿方才引用是寒窑赋说自己在这个时候丁忧,实在运气不好,错过了富贵显达的机会。

  吕惠卿之意显然还有第二层意思,我这一次若输给你章越,并非是能力问题,而是输给了运气。

  章越讽刺吕惠卿用的是李斯之论,仓库里老鼠胆大悠然,而厕所里的老鼠胆小惊慌,原因是二人所处的位置不同罢了。

  章越意思,吉甫你可千万别把平台当作自己的能力哦。你升得快,还不是全靠抱王安石的大腿哦。

  所以吕惠卿闻此大笑。

  人不在位上,吕惠卿心境倒是豁达。

  吕惠卿道:“度之,你我离别在即,一人去了西北,一人去了东南,此去几千里,再度相见不知何年何月了。”

  “实不相瞒,吕某自视甚高,天下没有几人看得上眼的,但对你吕某愿自退一步。”

  章越惊讶,吕惠卿啥时这么好说话了。

  章越道:“吉甫言重,在下不及兄万一才是。”

  章越也想明白了,似吕惠卿这般官员,他说出的话连一个字都不能信。

  吕惠卿道:“度之,你去秦州赴任,我对陕西军情亦有了解,首先兵者瞬息万变,凡不知变通,这才临事拘文,故为将者必须亲临前线。其次韩参政此去西北,以汉蕃军各自为军,误也。”

  章越看向吕惠卿对方果真是有大才的道:“不意,吉甫对边事亦如此了然。”

  吕惠卿笑道:“欲为宰执者,似看风水,医道,生孩子什么都要会一些,更何况兵事。吕某有志于此很久了。”

  顿了顿,吕惠卿语重心长地道:“度之,这番话但盼你以后用得着!”

  章越谦逊道:“不敢当!”

  说完二人对揖后,吕惠卿离去。章越目送吕惠卿背景,这离京前的最后一面,倒是有些令二人冰释前嫌。

  章越入殿辞恩。

  被贬也要辞恩,要不然怎么说是雷霆雨露都是君恩呢?

  一般面君就是一个流程,通判这个级别不一定能见到皇帝。一般官员在到殿前站着,然后一个内侍出来通知你皇帝知道了,然后你就可以去上任了。

  章越抵至崇政殿时,等了一会,内侍出来道:“官家召见!”

  章越心想,临行前,自己还有最后一次见官家的机会。

  内侍带着章越走进一旁的便殿中,但见便殿里悬挂着整面墙壁的陕西西夏地图。

  上面陕西三府二十四州清晰可见,其中又分为四个安抚使路,分别是鄜延、环庆、泾原、秦凤四路。

  而章越此去赴任的秦州就是在秦凤路,位于整个地图大宋疆域的最西面,处于青唐交界处。

  如今西北军情如火。

  官家将手中能有的筹码压上,从宋朝一直以来在陕西战略防守的态势,将转为战略进攻。

  这其中消耗最大的就是钱粮,以及整个大宋的国力。

  官家目光紧紧地盯住地图,虽说是少年天子,掌权不过三五年,但其志却是要作唐太宗的。

  章越顺着官家的目光向地图上眺望,而横山以北则是旱海,这里便是今日的毛乌素沙漠,西夏的地界。

  横山以南则是陕西四个安抚使路及无定河,渭河等皆为广袤的横山所截断。

  所谓安抚使路的路,便有道路交通的意思,四路境内河谷纵横,还多有山脉阻隔,除了环庆、泾原二路交通方便一些,鄜延、秦凤二路都非常难行。

  这就造成大军难行,粮食供给就十分困难。

  故而陕西四路与横山,旱海就构成一个一横多纵的局面。

  如果没有横山的遮蔽,这陕西四路就是易攻难守之地,但却是保护关中,拱卫京畿的唯一防线。

  故而可知夺取横山对于宋朝的急迫性。

  殿中四面盏着上百盏碗灯,照在图上。

  官家则亲自举着一盏灯看图不说话,章越也陪在一旁,这一幕有些类似,当初王韶上平戎策之前的君臣奏对。

  这时殿中一处烛火轻爆,这才将官家的沉思打断,也令他看到一旁的章越。

  “章卿!”

  “臣在。”章越连忙躬身。

  “你觉得韩绛招抚横山蕃部,成算有多大?”

  章越道:“陛下,臣向来主张诸侯用夷礼则夷之,进于中国则中国之。无论华夏蛮夷只要用华夏之礼,则为华夏之!昔鲜卑入主中原改用汉俗,如今又何尝有鲜卑。”

  “那么你认为招抚横山蕃部是可行的了?”

  章越道:“启禀陛下,招抚横山蕃部可行,但不如招揽青唐蕃部。”

  “为何这么说?”

  “党项羌与青唐蕃虽同出于吐蕃,但青唐蕃部所居的陇右河湟之地,自古以来便是汉地,后唐室衰微,为吐蕃所据,只要朝廷能教之文法,如此不是久而久之便成汉人,而是他们原本便是汉人之故。”

  “陛下,河湟本是中国地,久为狄夷所居,今来经营,不会劳费太多。”

  官家听了道:“故而你此去非要往秦州与王韶一道,招抚青唐蕃部,虽不要朝廷一兵一卒,一钱一粮,但于朝廷夺取横山又有何益呢?”

  “陛下!请借灯一用!”章越说完从官家手中取过盏灯,站在了一人多高的平夏图前。

  但见章越举盏从东北至西南划了一道线:“陛下,这是横山旱海!自李元昊起事,便横阻与我陕西四路与灵夏之间!”

  章越将灯向身下一点,又向右上角一点言道。

  “此处秦州以西的古渭寨,此处青唐番酋董毡亦受国恩,久慕我大宋。”

  章越将灯从下向上划。

  “臣与王韶可联合董毡,率一师出于秦渭,避横山旱海之险,逼兰会(兰州会州)之间,牧马于黄河,大掠于西夏之境,以助陛下正面夺取横山!”

  官家闻言吃一惊,走到图前详看。

  章越的策略便是正奇相合,韩绛率宋军主力正面攻打横山,而章越,王韶率偏师绕开西夏人的横山正面防线,与青唐蕃最强的董毡部,袭击西夏人的侧翼。

  官家问道:“王,韩二相如何评议此事?”

  章越道:“王相公本就赞成此议,东争横山,西取熙河,两线可以并举,不过主次有别而已。韩相也是赞同。”

  官家又问道:“你需多少人马?”

  章越道:“不需朝廷一兵一卒,王韶已在古渭经营六七年,如今招募蕃部数万帐,不费朝廷粒食养得十万蕃兵却可以为心腹之用。”

  “不过董毡尚未答允,臣愿亲至青唐说服董毡出兵!若能大军深入夏境,必使夏人首尾不能相顾,横山可得!”

  官家忍不住问道:“若董毡不往如何?”

  章越本想说,那就打不过就跑呗,但见官家认真的神情,章越立即改口道:“臣与王韶亦率孤师击之,有进无退,有死无生!”

  这话章越说得热血沸腾,自己感动了自己。

  眼见官家眼眶竟有些微红,他用手点了点自己道:“卿要给朕活着回来!以后不许道这样的话。”

  章越连忙道:“臣遵旨!”

  之后章越又与官家说了在熙河的攻取之策,最后道:“陛下,今夏国虽主少国疑,大权旁落外臣,有衰落之兆,但缓急之间若无宿将,劲兵数万亦是难胜。还请陛下改速胜为缓胜。”

  见章越还是劝谏自己,官家如今重新思考了对方言语,虚心地道:“朕如今只要收复横山,破西夏之半即是,即便一时不能,也可积累小胜。”

  章越见自己谏言终于起了效果大喜道:“是,陛下,臣先告退了!”

  “慢着!”官家对一旁内侍道,“赐章卿尚方斩马剑,以及甲胃一副!”

  章越称谢后,官家肃然道:“章卿!你虽出自侍从,但终归是第一次领兵,有些话朕要交待你,兵者国家之大事,若是你此去出了什么差池,休怪朕不念君臣之情。”

  章越道:“臣记得,若是不胜,甘当军令,军情紧急,臣不再逗留,还请陛下保重龙体!臣告退了!”

  “朕自会保重,朕等你得胜归来!”

  “臣谢陛下!”

  说完章越拜别官家。

  而官家则临轩目送章越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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