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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直是十一月抵京的。
抵京之后,章直便住在朝集院中等候面圣。
他此番任郓州观察推官后回京叙职。
章直原先性子便沉静,历官两年更是愈发稳重。
为了避免人闲话,他一到京师便放弃了先去家中拜见父母及章越的打算,按照流程先去閤门报到,然后由开封府人马送入朝集院中居住。
到了朝集院中,他知道即便他是省元,但毕竟资历尚浅,朝集院中如今那么多从外地代还回京的官员,都等候着官家的接见,尚且排不到他马上面圣。
章直也是既来之则安之。
朝集院的房舍也是每一级官员自有每一级官员的待遇。
并且太宗有令禁止在朝集院的官员徇私插队,抢占房间。故而朝集院是以到京官员接见的先后顺序来安排房间,而且优先照顾边远地方来京的官员。
若有违背者,三司,御史台皆可弹劾。
章直因为新到,和他同级别的房间都排完了,又兼他没有家小随从,故而朝集院便给他排了一个下舍。
章直知道了也没有意见,就带着两名亲随在下舍里住下,还有两名随直的开封府差兵。
他们负责把住章直出入,不许他私下走访见客。
可章直发现自己不仅无法出入朝集院,而且院内官员也无法走动。
以往官员入住朝集院,与同院的官员日夕而游,情同兄弟,因此相互结交,互相推荐。好比两个人在外同住一个旅店里,大家自然而然也熟络起来。
但如今风气却是大为不同。
朝集院里官员们相互拜访,都常有院吏跟随在旁盯梢。
章直感到古怪,从一名官员打听才知近来朝廷变法,各地来京的官员不少都是反对新法的,为了防止他们相互结交,形成朋党议论朝政,故而连院内官员交流都有院吏盯梢。
章直闻言吃了一惊,王安石这才为宰相还没一年,连官员正常言事议政都不许了吗?
章直也是百般无聊,章实夫妇与章越虽都托人送来了吃食。
章直为了避嫌连吃食也不敢用,都退了回去。
虽说这些没有妨碍,但是章直都是尽可能谨慎一些。
这夜章直于房中点灯读书,忽听旁舍一阵喧哗,原来又有官员搬进了下舍。
章直的随人不由恼道:“这些院吏好生瞧不起……”
章直摆了摆手示意随人不要声张道:“马上就要岁末了,官员都是赶在这时候代还回京,咱们与他们挤一挤便是。”
但见外头灯火亮起,院吏开了门,章直走到门帘边看看到底是谁入住旁舍。
这一看居然还碰到故人了。
章直挑开帘子走出了出去,那名官员本因与人同住一舍非常不满,但见章直迎出不由脸色一变。
还是章直先开口:“楶叔!”
对方正是章楶,他见了章直有几分难为情但还是道:“是子正啊!”
院吏笑着道:“你们既是相熟,正好联床说话,再好不过了。”
说完院吏朝二人行礼即退出了下舍。
章直与章楶二人对坐屋内。
章楶命下人取了酒囊来道:“我刚从陕西回来,这关西的老酒烈得很,你吃不吃?”
章直点了点头。
章楶将酒倒入酒碗中,二人对饮一碗,章直被辣了喉咙,连咳了数声。
章楶见此大笑,随即道:“此去陕西提举常平仓,但见陕西百姓确实疾苦……”
章直点点头给章楶斟酒。
章楶大谈陕西的风土人情,章直不由悠然神往。
但话说到一半时,章楶突然将酒碗一砸道:“可恨西贼欺人太甚,终有一日我要灭了此寇。”
章直听了章楶的话不由追问,谈及西夏寇边不由愤慨,我堂堂大宋居然被一介小蕃欺负到这个份上。
章楶言语间对在西北屡立战功王韶十分推崇,言及他起诸生,委褒衣,树勋戎马间,志比班定远不胜羡慕。
当夜章直与章楶吃酒吃了一夜。
章直不胜酒力喝得酩酊大醉,睡到日晒三杆时,突然听得外头有人拍门。
“章公!”
“章公!”
章直睡得迷迷湖湖,心道是何人唤我。
但听有人道:“这是苦也!陛下越次召对,章公居然喝得大醉!”
“若是如此陛见,岂非是大不敬。”
章直一听‘越次召对’四个字,整个人一激灵,立即爬起身来问道:“何人越次召见?”
章直宿醉后,眼睛还有些湖。
但左右的人都是大喜道:“章公醒了,醒了,快呈碗醒酒汤去!”
章直还来不及说话,便被人一碗醒酒汤灌进嘴里,然后又被冷水敷面。
章直这才睁开了眼睛,但见前日敷衍怠慢的院吏如今变得客客气气,恭恭敬敬,而一旁站着则是一名閤门官。
但见这名閤门官一脸和蔼地对章直道:“这位是章推官吧,陛下闻之你到京后,破例越次召对,你还可知在你前面还有几路帅臣,尚在排期呢。”
章直听了吃了一惊。
越次召见这是何等礼遇。
而且自己不过是推官而已,即便是省元但毕竟未经殿试,没经过皇帝钦点,但居然能在帅臣之上得到官家破例召见。
这完全是一件很没有道理的事情。
章直一脸浆湖,他本以为自己排期最少十几日后才能见到天子,没料到居然提前了,早知昨晚不喝酒了。
一旁的章楶自也是感慨,自己也是省元,虽说是锁厅试的省元,但好歹已是两任。
这一次回京是可以试馆职。
章惇已是准备将自己推荐给王安石。
但是比起章直的越次召见,还是输了一筹。章楶料想是章越向官家推荐的章直。
章楶对章直道:“子正这是官家的恩遇,还是速速入宫吧!”
一旁閤门官见了章楶不由相询,章楶自报姓名,对方欣然道:“也是浦城章氏子弟,我平日与章待制也是相熟得紧。”
章楶闻言尴尬地笑了笑,他也不知如何说。
因为章直弃考的事,章越对他是十分生气,他也无颜上门拜访章越。
閤门官提了章越几句,见章楶没有答也就不把话往下面继续说了。其实他与章越也不过是数面之缘,但如今章越在官家心底分量,宫里人都知道,故而便拿来给自己脸上贴金。
于是章直便这么急匆匆地进宫去了。
第一次面圣对于章直而言,还是非常忐忑不安的。
他随着閤门路一路走在宫道,不由拿眼四处偷瞄,看看能不能看到章越。
不过可惜章直一路走来都没有碰到。
到了资政殿上,章直不敢看御座上的天子,只是这般拜下行礼。
“章卿,平身吧!”
章直听得一个似乎有些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章直心道,这官家的声音为何这么似自己一位故友呢?
自己中进士后,与这位故友一直有书信往来,不过自己欲上门见面时,不知何故对方都推说不见。
“臣领旨。”
章直站起身来。
“尔等退下,我与章卿有几句话要问!”
左右内侍离开后,章直继续努力盯着地砖。
这时候官家走到面前,忽然伸手一拍他的肩膀。
章直顿时吓了一跳,这可是朋友间十分亲昵的动作……
章直抬起头时,却见官家似笑非笑看着自己。
“周……周……”章直惊讶得几乎合不拢嘴。
等候多年,官家就是要看到章直的这个表情,彷佛是与童年小伙伴约定的一个玩笑般,到了成年之后方才兑现了。
这是舒爽的感觉,令官家简直是乐在其中啊。
“陛下,你……你一直瞒得我好苦啊!”章直急红了脸,又有一等被愚弄的生气。
官家大笑道:“诶,章卿勿怪,朕与你开个玩笑,你也别怪你三叔,是朕让他一直瞒得你的。”
“你,罢了,早知道陛下是我童年的好友,害我之前还忐忑得半日了。”
章直迅速平缓下情绪然后关切地问了句:“陛下,你这些年过得好吗?”
官家摇了摇头道:“不怎么好,你去考进士那会,先帝仙去,朕好生难过了一阵,天下这个担子压在自己肩上,身边也没几个人信得过。当然令叔是一个,你如今回朝来,便是太好了。朕身边正缺人!”
“说吧,你想要当什么官,你随便挑。这是当年朕答允过你的!”
章直不由莞尔,当年他们在章越书斋时,也不免放大话。
我将来如何如何了,定是让你如何如何。
反正就是狗富贵,互相汪之类的吹牛逼。
这样的话,在每个少年玩伴之间说来,那是最正常不过的话了。只是长大以后,没有人会将这样的话当真,不过回忆起来总是那么美好。
章直也是哭笑不得,他想了想正色道:“朝廷用官员,当由陛下与宰相商量,其中自有次序,臣不敢擅越。”
章直这番话便是以君臣角色的奏对,而不是小伙伴之间的对话了。
官家点了点头,他知道官员任用必须符合流程,自己即便身为皇帝也不能任性升降官员。
但是官家还是想在小伙伴面前显摆显摆道:“你先说一说,朕必定给你办到。”
章直道:“那么臣就说了。”
官家点点头道:“君无戏言。”
章直道:“臣想去西北,平西贼,建功立业!”
官家闻言吃了一惊反问道:“去西北,你不留在京里啊?”
“朕如今正值用人之际,你怎好又离朕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