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娘与富家娘子把臂而出。
富家娘子问道:“是了,章三郎君呢?”
十七娘道:“正闭门读书。”
富家娘子微微笑道:“中了状元后,还能褪去繁华,用心于诗书上可知章三郎君……”
说完这里富家娘子悠悠地叹了口气。
十七娘心底有些高兴,不过她知道对方话没那么快说完话。
顿见富家娘子接下来道:“不过还是那句话,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你若日后成婚,也需安排些手段或准备些后手来防着。让那些男人知道,若要负心也没那般容易。”
十七娘闻言有些好笑。
富家娘子道:“是了,他交往的朋友,家中的下人,你也要安插几个心腹,平日帮你盯梢行踪,要紧时候能够懂得给你通风报信。家里的钱财需牢牢把着,切莫贴补他婆家那些亲戚朋友。正所谓斗米恩升米仇,为何有些富贵人家宁可将大把大把钱财赊进庙里,却不肯多舍些钱财接济亲邻下人,就是怕这山高了那山就低。”
“妹妹,我这些都是肺腑之言,若是成婚日短,你不觉得,但长久了,你就知道了我这些话的好处了。”
十七娘揣摩富家娘子这些话,半是好心半是埋坑,到底真耶假耶,有时也不是那么容易分清楚。
十七娘还未言语,却见迎面正走来一人。
“富娘子,有礼了。”
说罢一名二十余岁,文质彬彬的男子向富家娘子行礼,神色甚是高兴。
不过十七娘却见富家娘子眼中对此人闪过一抹厌恶至极的神色。
十七娘同时看得这男子看着富家娘子时,余光却时不时扫向自己。
十七娘眉头微皱道:“姐姐,小妹还有些事,先行一步了,改日再与姐姐叙话。”
“也好,改日再与妹妹叙话。”
十七娘走后,那男子看了一眼对方背影,此人正是在大相国寺内读书的王魁了。
王魁读书读得发闷,故而走出书房到大相国寺里来走一走,也算是散一散心,不意正好碰见富家娘子。
他这几日对富家娘子是朝思暮想,见到对方在此当然是欣喜若狂。故而他来富家娘子面前正欲打招呼,却见对方身旁另一位佳人。
王魁一见对方不仅容貌还胜于富家娘子而且气度出众。
容貌出众也罢了,最要紧是王魁心想,此女能与富家娘子把臂同游的,必定也是从达官巨室出来的闺阁女子,不由心底一动。
王魁那副略有所思的样子,正好看在富家娘子的眼底。
若非富弼交待自己在制科之前不要与王魁翻脸,言及退婚之事,富家娘子早就骂去了。
王魁随即又看向富家娘子,温言道:“愚娘,你特意是到此来看我的吗?”
富家娘子斥道:“我与说过多次,莫呼我小名。”
王魁歉然笑着道:“是,这边不是没有外人么?”
富家娘子看着王魁这样子,想生气又生不出气来,不管对方对哪位桂英娘子如何,但对自己一直是如此温和有礼,哪怕自己给他甩了脸色,他也是从不发任何的脾气,永远是这般脸带笑意,款款细语的样子。
富家娘子没有言语,王魁以为对方真是来看自己,当即笑道:“寺内积香厨的斋饭甚好,平日不招待外客,正好这积香厨的僧人与我相善,我请娘子你……”
“不必了,”富家娘子打断了王魁的话,顿了顿又放缓道,“你安心读书即是,制科……要紧。”
王魁笑道:“娘子放心,于制科我已是十拿九稳,只是这些日子里,我对娘子思念甚紧,可谓茶不思饭不想,天见可怜终叫我见你一面。”
富家娘子想到自己看到桂英思念王魁成疾的样子,又看到王魁如此心底欲呕,又觉得此人好生可怜,最后道了一句:“你好自为之吧。”
说完王魁一脸错愕地站在原地,而富家娘子头也不回的离去了。
太平兴国寺。
入夜后天气已是凉爽。
去年省试秋试落第的举子不少都寓居于太平兴国寺内过夏,课读为文,作些秋卷,以备来年大比。
一到了入夜时,举子们都出门纳凉,顺便与同科切磋学问。
三三两两,行于树下或坐在亭边。
钟声过后,晚课之时,僧人们双手合十排队进入佛堂。
寺内那株传为大禹种下的古槐下。
章越如往日般提着盏灯在树下纳凉读书,抬起头看见罗汉堂里灯火通明,僧人们打坐诵经。
章越闭起眼睛耳听身旁梵声颂咏,木鱼起起伏伏,以及夜风轻摇槐叶声。
一名书生见了大奇,不由向一旁僧人道:“此人是谁,我来寺中两月,时常看他来槐下读经,却从不与人交一语。难道并非今科士子不成?”
僧人合十道:“此时小僧亦是不知,只是……”
“只是……什么?”
僧人道:“檀越可知此树乃禹迹否?”
书生道:“不曾。”
僧人道:“这位读书人来寺读书三月有余了,时常来此树下读经……”
“原来他白日也来啊。”
僧人道:“正是,说来也是此古槐甚奇,平日雀鸟亦不敢伏身,而且这读书人至寺后,坐于树中何处,总有树叶蔽庇……”
读书人闻言笑了笑,正摇头欲走。
却见僧人继续道:“日头由东至西,这书生所坐之处,却始终半点不落丝毫阳光,甚至片叶不落,贫僧观之月余心感甚奇。当然或许小僧眼花看错了也说不准,到底说来,还是这位檀越与众不同之故,故我才多留意了几分。”
读书人觉得僧人言语不可太信,问道:“那么此槐树有灵了。”
僧人道:“正是万物皆有佛性。”
这名读书人闻言点了点头,不由生结识之心。
于是这名读书在古槐下立了片刻,等章越起身后,方才上前向对方言道:“在下福州府人士姓许名将,想要结识兄台,冒昧打扰之处还请见谅。”
章越勾起笑容拱手言道:“原来是许兄……幸会,幸会。”
许将见对方没有言自己的姓名,不由奇怪。不过他没有不悦,有奇行者必是卓毅之士,不可因些许仓促下定论。
不过他走近一看,对方年纪似比自己还小了几岁。
二人于树下坐下相聊一番,尽管许将之前没有小觑之意,但仍为对方谈吐片语中显露的才学眼界感到不胜佩服。
二人足足聊了半个时辰。
章越起身言回房歇息,此刻许将已确认对方乃是一名高士不禁再问道:“兄台真是世上第一流人物,可否不吝将姓名告知许某。”
章越看着许将笑道:“以兄台才学,不出数年,你我必可再于朝堂上相见相识。”
许将吃了一惊心道,原来对方即已是官员。
章越正色道:“不过早些告知也无妨,在下章越……暂住寺内以备制科,此事还请许兄万万替我守秘。”
许将闻言大喜道:“原来状元公!难怪方才得状元公片语,令许某大有所获。”
章越笑道:“许兄言重了,吾亦有所得。”
章越屈指算来自己还有五日就要制科,于是对许将道:“若许兄不弃,入夜后,你我即至此槐树下,切磋经史如何?”
八月十七日。
这日,一辆马车停在太平兴国寺小门前。
唐九,张恭二人驾着马车早早等候在此,章越从寺门而出,正欲登门不由回望古寺。
这三个月余的苦读,真令自己可谓读书破万卷,更重要的是洗涤了自己中状元后,忙于期集时的尘心。
少了许多俗事,却添了清净之意,让自己更多的反省自思。
如今自己又将赴大科。
章越坐着马车经一路行驶,抵至崇文院。
崇文院又称三馆,乃唐时所设,宋初为了重现盛唐气象,重建了此馆。
章越报上姓名下车进院,东侧是昭文馆、西侧是史馆、南侧是集贤院。
章越经人带路从集贤院经过,直抵秘阁。端平元年于崇文院中堂设秘阁,又从三馆中选取善本图书及书画等入藏。
秘阁与三馆不同,这里只允许皇帝或者皇帝允许的大臣入内。
可想而知,秘阁之重又重于三馆。
如馆阁,馆就是三馆,阁即是秘阁。
馆阁除了藏书之用,在馆阁中供职的馆阁官员,也因亲近皇帝,成了储才育才之地。
故而省试在礼部贡院,而制举却在秘阁。
章越抵至秘阁前时,反觉自己竟是最早到的。
等了片刻,苏轼,苏辙兄弟也联袂而至。
章越看到二人露出笑意,二十六岁的苏轼目光澄清,脚步轻快,而苏辙刚生过了一场病,面色有些苍白,步伐有些凝重。
这一刻章越不由想到张方平对二人的评价。
苏轼明敏尤可爱,苏辙谨重,成就或过之。
章越迎上前,苏轼笑道:“之前还道不能与度之同场,甚为遗憾,如今遇上,却实在欢喜不起,还望度之手下留情。”
章越笑道:“子瞻兄莫调侃我了。”
章越看向苏辙言道:“之前听闻子由兄身体不适,如今可大好了?”
苏辙笑着点点头道:“已是大好了,多谢度之挂念。”
三人说说笑笑,这时王介,王魁亦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