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二日。
吏部阙榜张贴。
章越的任命果真是大理寺评事,签署楚州判官厅公事。
黄履已决意动身返回老家,章越,韩忠彦等同窗再三劝了都拦不住。
章越这日去吏部官告院领告身。
告身除了章越官职外,还有相貌年岁,比如告身上长身品,长眉秀目,白皙无须……
告身上对官员相貌的描述,是防止被人冒袭盗名赴任,免得出现西游记里玄奘老爹的命运。
不过章越看着同窗告身上多是短小,眼小,面瘢痕之词,章越再看看自己告身上之词,不由感叹吏部的官员着实是太有眼光了。
领了告身后,章越还需缴纳一笔朱胶,绫纸钱,这笔钱是本着自愿原则,但实际上也是官员给吏部行贿的一等陋习。
以后任官每次领告身时,都要缴纳这笔费用。
章越是状元出手自不能小气,于是奉上了二十贯,当然自己不是缴最多的,但不少进士身家寒碜,拿不出许多钱,有一人嫌少被吏部官员将钱丢在地上的。
章越看了正是同科进士里年纪最大那位老者,之前章越拜黄甲时拜过,还与自己讲了不少期集掌故。
看着对方老泪纵横蹲坐在地上哭道:“我这是作何?看我年纪大了,就这般欺老么?还以为考取了进士可挺直了腰杆,没料到老来还要受这口气。”
章越见了不忍,于是进入官告院拿出银子替那老者缴了绫纸钱。
那官吏笑道:“状元公何等人,何必帮这老泼才,看他就算当了官也没几天好活了。”
章越没说什么。
这名官吏走出去道:“诶,老货进来领告身!”
对方一脸茫然。
“怎么还有气性呢?朝廷官员人人都似你这般,咱们吏部难不成吃西北风不成?有本事弃官不作啊?”
老者闻言爬起身来,忿忿地跟着对方进院领了告身,最后步出官告院后还是忍不住道:“总算是苦尽甘来了。”
领了告身,章越与其他官员再往吏部南曹领到一本‘历子’。
历子相当于如今的档案,伴随每个官员一生,用于记录官员政绩功过,上司评语,专门用作日后考课升降使用。
最后是官印,章越要到了楚州再与原任交割。
去了吏部后,就要辞谢了。
与皇帝辞谢,称为朝辞,与中书宰相辞谢,称为堂谢,与御史台辞谢,成为台谢。不过这样场合新进士只是去外面站一站,表个心意就好了,毕竟闻喜宴上大家都才见过。
章越回了家门,但见堂外站着二个男子,都是三四十岁,很是精明强干的样子。
章越找章实一问。
章实笑道:“正要与你说呢,是吴家大郎君荐的两位元随前来,一人当年伺候过吴相公,另一个则是伺候过吴漕帅的。”
章越释然原来是吴安诗举荐过来了。
章越回头看了看,但见二人都是很是精明干练,自己要去地方,还是少不了这样的人在身旁。
于是章越回过身找二人问了几句话,再吩咐家里仆役好酒好肉款待了。
二人都是抱拳谢过。
章越回到房里对章实道:“这二人都是辞了,送回吴府。”
章实问道:“你此去楚州上任,身边正缺这般精明能干的傔人怎好辞了?这还是吴大郎君一番心意。”
章越道:“正是吴大郎君安排的才不能要,我自己找了傔人。”
说完章越走到后门,但见唐九正领着一人坐着。
章越看了对方,真是好一条大汉,身材魁梧,一身腱子肉,胳膊肩膀上都露出刺青。
唐九道:“此乃禁军张教头举荐的,名叫张恭,是他远方亲戚,关西人士,是个能挽一石五斗弓。”
章越笑道:“好。你有什么要求么?”
张恭答道:“洒家没啥好的,整日只知打熬气力既不好女色,也不好酒,饭管够就行。”
章越笑道:“那自是容易。”
章越招来厨子问道:“还有剩饭么?”
厨子道:“还剩了半桶。”
“给这位好汉。”
“是。”
当即厨子挑了半桶饭来后道:“倒是忘了取碗了。”
“不烦大驾。”
张恭说完拿着吃饭的勺子,当即抱着木桶吃起剩饭来。
章越与唐九在旁津津有味地看着。
这半个木桶差不多是七八个人的饭量,章越看着对方吃完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却见张恭拍了拍肚子道:“多谢老爷。”
傔从朝廷每月才给餐钱三千钱,这……
章越道:“无妨,好汉吃饱了?”
“有个底了。”
章越神色再度变化问厨子道:“厨里还有什么?”
“新炊了三十几个大馒头。”
“都给这位好汉端来。”
厨子满脸惊诧道:“三十几个馒头都给他?”
章越点了点头。
章实于氏章丘也听闻有异过来旁观。
见张恭吃了十几个馒头后,章实连忙劝道:“够了够了,好汉莫吃坏身子了。”
劝了张恭后,章实将章越拉至一旁问道:“你让此人为傔人,不怕给吃穷了?”
章越坚定地道:“我用人必用有过人之处的人。”
临别之际,吕惠卿登府了一趟,告诉自己在真州为推官时认识几位好友以及当地名望认识,他都已是写信给对方,若是章越到地方是可以助一臂之力。
欧阳修则让欧阳发送了一套他编的《五代史》,让自己在路上慢慢读。
此外数名同年找章越借钱上任。
尽管官员上任可以预支薪水,使驿券白住驿站,但官员们还是要到处借钱。章越也是能帮一把是一把,毕竟同年如兄弟,章越也借个两三贯的,如此钱开销了不少。
此刻章越也感当官花销极大,吴家给的三千贯铺地钱已经给他花了一千来贯,这还没算上上任后路上的开销。
不过幸亏朝廷的补贴,这时候下来了。
唐朝时严禁一切外任官携家眷上任,宋朝开始随了唐制,也坚决不许家眷随任。
但后来逐渐放宽,除了边远地区,允许江南,两浙,荆胡的官员允许携带家眷,后来甚至河东,河北,陕西各路也开始允许,到了仁宗年间四川也开始允许官员携家眷赴任了。
不过朝廷也不是真这么人性化。
朝廷鼓励官员只要不带家眷上任,按品级高低给羊二十至两口,给米二十至两石,同时允许官员用朝廷的钱雇佣傔从二十人至两人不等。
同时如果官宦不带家眷上任,考课上比如允许河东路官员代还时免守选。
所以官员们一看,这如同说官员携家眷赴任待遇减半,升迁时间延长,故而说到底,还是不许官员携家眷赴任么?
好比公司让你‘自愿加班’,若是只看到了自愿,没看到加班就…
吴家不让自己携家眷赴任,其实除了心疼女儿奔波外,也有为了自己仕途考量的缘故。
故而章越给朝廷报得是不携带家眷上任,不仅拿到了贴补,还领了傔从钱。
章越如今还算是‘低级’官员,若宰相身边的元随,月领餐钱一十五贯,此外还有衣料钱。
章越身边的傔从每月领餐钱不过三贯,还没有衣料钱。
众同年们都忙着赴任之事,唯独两个人没有,一个是韩忠彦,还有一个是准备制科考试的王魁。
此刻富府之中。
富弼已是辞相准备返回西京。
临行前,富弼将女婿冯京从江宁召回。之前冯京为避岳丈宰相出知江宁府,如今富弼去位将女婿召回朝中出任翰林侍读学士。
冯京出任翰林学士已近月,这日至富府上拜见了岳父富弼。
富弼见了冯京问道:“你回京后,拜见过韩相公了吗?”
冯京道:“回禀泰山,尚未见过。”
富弼道:“韩相公派人与我问话,问你为何至京近月,仍不去见他,是否太过傲慢了?”
冯京失笑道:“他堂堂一个集贤相,竟还惦记着我不去拜见,未免眼界太小。”
富弼默然看着冯京。冯京被富弼盯着看了一会笑道:“好好好,老泰山,我这就去见就是。到时候与他说公为宰相,从官不妄造请,乃所以为器重公,吾冯京非傲也。”
富弼摇头道:“我与韩相公不和,不过是政见不和,你切莫因我的事与他树敌,朝廷如今不易,你需多用心着国事。”
冯京道:“老泰山,昭文相岂有不夺情之理,集贤相使计让你丁忧不能出山,乃为天子建储之事立下定策之功,日后独揽朝纲。”
富弼道:“你不要看低了韩相,我与他同朝共事多年,知稚圭胸襟气度。他不是一心执着于权位之人。再说了,还有文相公还在西京,如何也轮不到他韩稚圭独揽朝纲。”
说到这里,富弼话锋一转道:“王俊民你见了如何?”
冯京道:“确实胸中有才学,不过似能靠得住的人。”
富弼道:“我已荐他赴大科。”
冯京道:“制科为天子收卿相之才所设,王俊民有其文无其器也。”
富弼笑道:“那你看二苏如何?”
冯京失笑道:“亦不足道也。”
富弼再问道:“那新科状元章度之呢?”
冯京道:“状元归状元,又终不如三魁天下。”
“那何人可入你之眼?”
冯京道:“天下唯王介甫,余子不足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