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目是《向前看》,手滑打错了)
面对侯芭的担忧,第五伦没直接回答,只对王隆道:“文山且说说,夫子当年为何厌恶今文经学?”
王隆应诺:“大王说过,汉武独尊儒术,其实是让百家归一。当是时间也,五经学派尚且还能相互争鸣,大一统、华夷之辩、大复仇,都于现实政治有所裨益。”
“可百多年后过去了,今文经学已不复昔日进取,而是暮气沉沉,博士老儒们沉迷于钻研字句,除了经、传以外,衍生的家法、师法日益繁琐,动辄上百万言。与其他学派还以邻为壑,高筑壁垒。这一点,夫子和刘歆都曾痛斥批驳过。”
“但汉家取士,居然是从这样一群人中挑选,精通五经成了晋升之资。经学博士们做了三公九卿后,又试图从微言大义中按图索骥,将古时制度只言片语,在治国时还原,汉末政治焉能不败坏?”
第五伦颔首,确实如此,在出题“汉家气数已尽”时,他也和王隆等人讨论过“国家怎么变成这个样子”的话题,前车之覆啊,焉能不鉴。
单从意识形态上说,汉朝后期的治国思想整个歪了。从汉元帝到汉平帝,半个世纪里,出身宿儒的朝廷大臣除了争权夺利,最热衷的就是改制复古,把皇帝都忽悠瘸了,将秦制视为原罪,承秦制的汉家王霸制度也有罪!
这可不行,必须改!但改革却只浮于表面,诸如丞相改名大司徒、御史大夫改名大司空。
亦或是在汉朝皇帝要保留几个祖庙上反复斗争,争了几代人,终于有了成果,砍掉几座庙,却因为汉平帝生病,担心是祖宗不高兴,又改回了最初的模样。
好像这么一改,王朝末期的种种弊端就能迎刃而解,祖宗就会保佑汉朝万世一系。
当然,在这些事遭到掌权外戚阻挠而搁置时,清流们就想当然认为:“国家日益败坏,是因为王道复古还不够彻底!”
就跟后世“之所以中东混乱,是因为民主不够彻底”一套逻辑。
王隆斥责起刘歆来毫不留情:“刘子骏本与夫子是同路人,也厌恶今文经学做派,抨击博士们分文析字,烦言碎辞。但他的办法是兴古文经,考证儒家经典的原意,结果越做越古,成了新的学阀。到头来,仍是标立新经,争立学官。”
于是就有了王莽、刘歆合作后,轰轰烈烈的改制,来了一场中原之春,先把大汉改没,又把新朝改灭了。
第五伦接过话说道:“但夫子却不同,夫子推荐孔子,言仲尼之道犹四渎也,经营中国,终入大海,师兄一定记得这句话。”
侯芭颔首:“夫子遵循的是五经本原,希望能合五经之学识,为现世所用,而非钻研字句。”
第五伦拊掌:“然也!夫子说过,孔子圣道在古时有杨、墨之学塞路,多亏了孟子辞而辟之,前路方才畅通。”
“然而如今的五经博士,窃自比孟子,实则他们才是塞路者!彼辈售伪而假真、羊质而虎皮,甚至忘了孔子不语怪力乱神,肆意用谶纬之学来曲解五经!”
作为朋友,刘歆和扬雄就在此分道扬镳,刘歆想用古文与今文竞争,引回正道。
而扬雄觉得不管古文今文,经学已经彻底忘了孔圣初心,倒不如立足于五经之根源,来建构新的经学体系。
说白了,两个老头都想做新圣,只是走的路数不同罢了。
“如此,夫子才效仿《论语》作《法言》,模仿《易》而作《太玄》,乃是要象孟子那样扫除塞路者,为圣人之道往前走开辟道路。”
第五伦看着二人,深情地说道:“夫子中道薨殂,剩下的事,便要由吾等来完成。”
“如今新莽覆灭,太学博士名声扫地,古文经学与今文经学两派互相攻讦,各言其是,使天下士人莫知所从,正好慢慢将其扫除!”
这就叫趁你病,要你命,若非要等到天下大定,反对势力抱团才来干,面临的阻力只会更大。
第五伦会对五经学派温水煮青蛙,老博士们不是在苦苦哀求希望能让五经入卷么?可以!两年后的下一次文官选拔,就给他们两道题,十分的份额。
然而却只考经,不考传,默写个原文即可,那乱七八糟的家法、师法就不必学了。顺便让古文经、今文经为以谁为标准继续撕,第五伦会时不时挑拨离间,好分而治之。
如今的五经学问,幼童拜师而守一艺,白首而后能言,乃是士人们一踏进去,这一生就得交待在其中的职业。第五伦不欲彻底废黜,只把它变成区区选修课,为了分数要通读五经,但不求甚解也能应试。
第五伦道:“既然是要除去塞路者,这满路的荆棘,焉能只靠学问潜移默化?而没有刀斧开道?是故时不时,余也要依靠政令强推一些事,想来师兄应能领会余的苦心了。”
侯芭最早追随扬雄,对扬子之学的掌握最扎实,第五伦所言,确实是老师的心愿,这才松了口气。
他还暗暗责怪自己:“就怕魏王会曲解夫子的学问,看来是我担心多余了!”
但侯芭的担忧确实并非多余,第五伦今日的话半真半假,他确实要用扬雄的学问打击五经,但却根本不打算事后,让扬子之学,成为新的官方思想!
是夜,三人把酒言欢,说的多是过去在宣明里的趣事,没有再谈学术与政治。
送二人离开后,第五伦却靠在榻上,喝完醒酒汤后,喃喃自语:
“老师啊老师,不是我轻蔑你,只是《法言》与《论语》之间,确实有差距,大概差了一整本《孟子》吧……”
《法言》里有给王莽唱赞歌的部分,大赞王莽勤于王事,建辟雍、立学校、制礼乐、定舆服,恢复井田和象刑,引导汉帝国走向中兴,实在是堪比尧、舜一样的伟大人物,是周公之后当之无愧的“圣人”。
那一篇已经被第五伦下令删了。
扬雄的作品更像是模仿者,思想性和普世性就不提了,最难受的是文中常常不说人话。通俗易懂程度,居然还不如几百年前的论语。
《太玄》就更是晦涩难懂,第五伦看着都会打瞌睡,没看出来桓谭推崇的“合五经概要”。
在他看来,扬子值得称道的学问,除辞赋外,就是《方言》和作为识字课本的《训纂篇》了,但一个过于小众,一个过于低幼。
如此看来,扬雄的学问,哪怕靠政令强推,也顶多火个百来年,然后就会自然淘汰,无人问津。
“老师虽欲取五经精华,舍其糟粕,造出新的儒家理论来,但粟穗上长不出稻子,终究和刘歆殊途同归,造出来的理论,纵是换了个名,但本质上,依然是‘向后看’的学问!”
为何向后看?因为孔孟在后,三代也在后头啊!
“但我真正想推行的学问,是能让人向前看的理论!”
然而不管什么理论,都得面临“本地化”的问题,得和实际相结合。马列要中国化,后世思想就不需要古代化?
这个一个漫长的实践过程,不是说一句名言,搬两段理念就能解决的。第五伦不是什么思想家,只能慢慢摸索,这才是尽布荆棘的道路,只能靠他一个人徒手攀爬,能不能成犹未可知。
在这空窗期,也不能任由五经恢复元气,就打着推崇先师学问的名号,让“扬子之学”下场搅局吧。
一来符合魏王“孝义”的人设,让今古文经学搞不清楚他们真正的敌人是谁。
二来也能哄着王隆倾心办事,与五经学派唱对台戏。等第五伦真正需要的学问从小婴儿长大成人,扬子之学,也可以退场了。
只不知很多年后,当王隆发现第五伦骗了他时,会是怎样的神情?
“现在说出来,没人信啊……”
第五伦看着东方的曙光,叹息道:
“真正的‘三代之治’,不在身后,而在前方!”
昨日第五伦是在建章宫招待了侯芭,乃是私宴。
但次日侯芭正式入未央宫,却不再是以师兄的身份,而是作为蜀王公孙述的使者大臣!
侯芭对公孙述是有感激之情的,公孙不但妥善保护扬雄墓葬,还授予他光禄大夫的职位,侯芭在蜀中娶妻生子,五年下来,已经将那当成了家。
他心中是希望“魏蜀联盟”能够稳固的。
第五伦明面上也是这般打算,还发出了新颖的提议。
“余与蜀王相匹,会在长安修筑‘蜀邸’,还望蜀王也能在成都修‘魏邸’,两国互派使者长留邻邦,共抗诸汉!”
侯芭自然欣喜,第五伦希望他能在长安再多留些时日,但侯芭以使命在身为由,得回去复命。
“我希望师兄能来做这驻魏使者。”
第五伦也不强留,送他归去后,却问一旁因为入蜀联盟,并带回汉中情报的“奇功”,非但无罚,反而加了两百户的冯衍。兔死狗烹,还不是时候啊。
“敬通,你来说说,蜀王何许人也?”
冯衍应道:“王莽之乱,法物凋丧,公孙述宾宾然亟修之,确实使得益州安宁,其速不亚于大王定关中。”
第五伦笑道:“与余相比如何?”
冯衍觉得……好像半斤八两吧……
但嘴上只能道:“公孙子阳与大王相较,如烛光与日月争辉!”
“但却胜过刘玄、隗嚣等辈,以臣之见,公孙述对大王的威胁,远甚于西汉、绿汉、北汉!”
打完周原之战后,西汉已经彻底失去争天下的资格,连北地郡都快保不住,全然缩回陇右去了。
北汉不提,如今已经分裂内战,那边的情况一团乱麻。
绿汉则是体量虽大,人口兵卒虽众,当政者却不懂得治理。听说洛阳一带,经常有人受不了绿林渠帅土匪时的胡乱统治,逃到河内去,并且说……
“饥荒频发,秩序混乱,在河南、弘农,已经有人开始思念莽朝了!”
第五伦当时听后顿时一乐,这说明“人心思汉”的热潮,快消退了啊。
冯衍是亲自进蜀中走了一趟的,将公孙述的举止看在眼中:“战国时,横则帝秦,纵则楚霸,如今形势也差不多,天下势力虽众,然而值得称道者却寥寥无几。”
那是因为你还不知道刘秀,第五伦心中如此想,他近来听探子说,刘秀跑到了东南方,似乎还拿下了临淮这个人口大郡,只恨自己鞭长莫及。
冯衍继续道:“公孙述恢复民生之余,又大作营垒,陈列车骑,肆习战射,会聚兵甲,号称十万,在成都修筑宫殿,在葭萌积聚粮食,多刻印章,备置公卿百官。如今使将军取武都,接下来就要攻略汉中。”
“一旦夺取汉中,公孙述野心膨胀,或许会进一步觊觎关内,是故臣以为……”
冯衍预言道:“短则一年,多则三载,魏蜀之间,必有一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