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计本为伏虎,奈何误中一犬,惜哉。”
汧水河畔的郭汜大营内,宣义将军贾诩端坐中军大帐,一边饮酒,一边遥看西侧街亭山口喊杀声不断,口中喟然长叹。
随着喊杀声渐歇,而街亭山上的“马”字大旗未倒,贾诩就知道郭汜的这一次进攻又没拿下来。
马腾毕竟是有着十几年战场经验的宿将,所以他守的街亭还没傻到完全屯兵山上的程度。
马腾选择了把主力当道扎营、密设鹿角拒马,然后在山顶略设偏师,作为瞭望示警、观察敌情之用。当然也会在险要处略微布置一些弓弩,阻挡敌人绕路翻山的企图。
有鹿角拒马和木栅墙、长枪弓弩严阵以待,加上谷口狭窄,郭汜攻打了一天还没打下来,也不奇怪。
前方鼓角之声稍歇未久,贾诩就听到一个气咻咻的烦躁声音由远而近,还有兜鍪掷地的金属磕碰声,随后哗啦一声门帘响,果然是暴脾气郭汜进账了:
郭汜“吨吨吨”灌了一坛薄酒解渴,然后问道:“文和,刚才又说什么虎啊犬的,你这人说话忒不利索,俺不喜欢打哑谜。”
贾诩吃了颗下酒枣,把枣核一吐:“虎当然是马腾了,犬么,谁都行,也怪马腾这厮老于兵事,不肯亲入险地,居然让其子马超带些年轻杂将领兵剽掠安定,那些人,都是犬。
由此观之,马腾此人虽号为汉人,习性却果与蛮夷无二,定是其母为羌人所致。只知任人唯亲,不顾大局——这一点,倒是怪我没能提前料到,但也没办法,谁能想到他的任人唯亲会到这种程度呢。”
贾诩这番话,郭汜虽然字字听在耳中,却依然没有全部理解,只能说文人的脑子弯弯绕太多了。
用人话翻译一下,就是贾诩之所以这次没料到“马腾不会亲自带兵攻打安定”,是因为以他对马腾势力的了解,实在想不到马腾还能派谁担任这种领兵一万多人主攻的任务——马腾的儿子太年少了,那个马超听都没听说过,从没打过仗,虚岁十八岁,马腾怎么敢的?
而其他将领虽然年长些,但受马腾信任不足,还没到“能让马腾相信到把自己一大半的嫡系精锐兵力交给对方全权指挥”的程度,所以想来想去就该马腾亲领嘛。
最后马腾如此出人意料地谨慎出牌,没猜中也就不能怪贾诩了。只能怪马腾“任人唯亲”,对自己儿子太过溺爱和无原则信任。
贾诩纵然治理卓绝,终究不是先知,他的一切预判都是建立在对敌人的了解上的。马超年轻到此前从未露面,除了年龄之外没有任何信息为贾诩所知,贾诩也就无法推演这个不确定因素。
但虽然没猜中,贾诩还是赚的,只是少赚一点。
类似于一把好牌在手,却没能通过心理战诱骗得敌人把所有筹码都押上桌,敌人还留了一小半钱没压,以便翻本。
只要一开牌,赢的还是贾诩。
郭汜喝了点酒,气也顺了,懒得再跟贾诩这样算计来算计去,一拍大腿,说道:“管他那么多!反正此战大胜是必然的了,马腾两万余人,留守后方的不过七八千,现在华亭隘的三千人已经被我军前后夹击全歼了。
街亭隘四五千人,两日连番攻打也折损了一千多,我看马腾最多还剩三千。要是临泾的贼军不返身杀回,多拖延几天,马腾想救他儿子死守不肯走,我一定可以把马腾的人马全部耗完。现在倒是巴不得马超晚点回来呢。”
郭汜正在畅饮,忽然背后东边营地有斥候飞马来报:“报!将军,杨校尉在华亭营被马超骑兵冲锋猛攻,已经快顶不住了,杨校尉紧急求援。”
郭汜把酒坛一扔:“杨定这个废物!咱四五万大军,不是给杨定足足留了一万多人堵华亭隘么?马超的人还能比他多?两军一样多,他还是防守,还能那么快顶不住?回去一定处分他。上马!”
郭汜立刻下令,让刚刚撤下来的攻打街亭的部队,立刻返身回去堵华亭。这两地也就隔了三四十里,是汧水两岸的两个陇山山口。
而郭汜的大营刚好在汧水岸边,距离每一侧都不到二十里,所以骑兵增援是很快的,一刻钟就到了。
相比于郭汜的火急火燎暴躁,贾诩倒是冷静得很,甚至闪过一丝意外:
“哦?那马超在狗急跳墙之下,竟能以少于杨定的兵力将杨定那么快打得难以支持?看来我倒是少算了这个马超了。没想到啊没想到,一个年不满十八、从未带兵之人,竟然还挺能打。如此说来,得收回‘马腾任人唯亲形如蛮酋’的评价了,走,一起去看看。”
既然人家儿子是有真本事,那就不能叫“任人唯亲”了。就好比外人知道王健林给王思聪钱创业,可以唾一口:呸!任人唯亲!
这也是正常人的关心思维。
但如果是IBM创始人老托马斯.沃森传位给儿子小托马斯.沃森,那不能叫任人唯亲,是小托马斯.沃森本来就有顶级商界奇才的实力。
郭汜贾诩带着近两万人的援军来到华亭战场时,看到的是杨定的守军几乎一边倒地节节败退,山隘纵深仅仅数里,已经被马超的骑兵突击反复撕扯,几乎摧枯拉朽摇摇欲坠。
华亭山上遍地鲜血,双方死者相加,怕不是有数千之众了,其中至少七成是杨定的军队。
但杨定军因为知道己方人多势众,还有郭汜后援,所以遭受如此重大伤亡仍然没有崩溃,更不可能投降——这时候投降,简直就跟45年投德差不多没眼色,会反复受辱的,最终输的肯定是马超。
而马超的部队之所以死战不退,奋死搏杀,也是因为马超战前士气鼓舞做的比较好,全军都知道形势危急。眼下是拼死夺路的时候,狗急跳墙要突围,当然会爆发出惊人的战斗力,故而人人奋死争先。
否则,以汉末各方军队的忠诚度和士气,是不可能打出这种累计伤亡两成以上依然死战不退的局面的。
贾诩眼神一眯,立刻想要了解前军状况,逮住一个牙门督问道:“这马超厉害啊,我军主要将领可有伤亡?”
那牙门督满脸是血,哆嗦回禀:“禀将军,杨校尉无恙,他指挥士卒死守中营,未曾出战。不过马超刚来挑战时,杨校尉让都尉崔勇出阵反冲,崔都尉与马超阵战数合,被马超一枪刺死。”
杨定在个人武艺方面还是比较怂的,遇到敌军有悍勇猛将时,他轻易不会身先士卒肉搏,所以苟住了人头。
郭汜一听却是大怒:“杨定如此懦弱!待我请领飞熊军冲击马超小儿!”
贾诩急了,连忙拉郭汜袖子:“郭将军休要急躁!你身为右将军,怎可亲冒矢石与一小儿阵战肉搏?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郭汜哈哈大笑:“我杀不得吕布,还杀不得马超么,去年长安南门一战,这口气憋在心里快一年了,今日就用马超祭刀出气!”
只看《演义》不了解正史的朋友,或许会对郭汜的自信感到诧异,觉得他的武艺不过是鱼腩。但正史上此人还是非常了得的。董卓手下的猛将中,郭汜、樊稠在伯仲之间,郭汜甚至可能还略胜半筹,估计在华雄之上。
去年的长安之战,吕布在城破之时,试图冲出南门突围,走武关道投宛城而去,就是在瓮城甬道与郭汜狭路相逢,两人血战单挑,最后郭汜被吕布一戟刺中大腿,血流如注,不得不败退让吕布突围成功。但郭汜受伤后依然奋力抵抗,以吕布的武艺,仓促间竟也无法击杀他。
这场单挑是记录在《三国志》里的,可见郭汜勇猛。(不是陈寿写的原文,是裴注引用的王粲《英雄记》)
郭汜就带着从董卓时代留下来的嫡系西凉铁骑飞熊军,对着正压着杨定打的马超,滚滚反冲而去。双方都是精锐的长枪骑兵,甲胄也算精良,直接在华亭谷中,入惊涛拍岸撞在一起。
两军骑兵剿杀得血肉模糊的同时,马超、郭汜二人在各自斩杀了敌方十余名骑兵后,也自然而然地相遇了。
郭汜的大刀势大力沉,狂盟呼啸而去。
马超已经血战了一个时辰,加上毕竟虚岁十八,体力武艺都还未达到巅峰,一时竟然有些不祥之感。
但被嗜血的氛围所激,马超也毫不示弱,挺枪迎击能够在吕布手下血战十余合成功活下来的郭汜。
刀枪相交,阵阵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如同车刀铣床一般,很快两人的兵器都有些变形。
马超以为自己今日断然无幸,血战三十余合后,一咬牙关,反而灵台空明,进入了悍不畏死的冷静状态。
他趁着回合间隙,先拨马拉开几步距离,而后趁着郭汜追赶,马超双臂力贯枪杆,从头顶往回猛扎一击回马枪,一气呵成矫跃如龙,自己也空门大开。
郭汜眼神中闪过一丝厉色,大刀奋力下砸,直接砍断了马超已经摇摇欲断的枪杆,但他没想到马超这一枪用力如此之巨之快,在被斩断枪杆时,那下刺击已经加速到了非常高的速度。
枪杆虽断,枪头靠着惯性继续飞射,扎进郭汜铁甲的护心镜,把郭汜吓出一身冷汗。
幸亏护心镜是钢铁锻打,靠惯性飞射的枪头无法彻底穿过护心镜,只是入肉半寸多,被肋骨卡住了。
但马超已经失了兵器,只能抽宝剑护身,在马上不能及远。郭汜趁着这个机会,忍住胸口伤痛,挥刀猛斩追杀,马超连连遮挡,最后还是被一刀劈中后背,幸好当时两人距离较远,郭汜大刀也不好用力,划破马超背部几片铁鳞甲、拉出一道伤口后,就余势衰弱,无法再伤。
“全军撤退!”马超看着敌人越来越多,数倍于己方,知道再也不可能突围成功了,不得不忍痛撤退。
郭汜衔尾追杀,马超就分散逃跑。
郭汜的几万人虽然战斗力强劲,可并非全部骑兵,在追剿了一大半马超部队后,也就渐渐失去了目标——
郭汜军也就那种一两万规模的部队,有可能凑出全骑,如果是四五万的大部队,骑兵就只能是一部分了。而马超军是全骑,所以只要分散郭汜的骑兵军势,付出一些惨重的代价后,逃还是能逃走的。
随着夜色落幕,郭汜也渐渐失去了马超的踪迹。
加上郭汜是往安定郡治临泾县追的,而马超却知道临泾县还在敌手,是往偏南方向预定叫庞德夺取的漆县逃,所以路线要更偏南一些,也不紧贴着泾河。双方的奔驰方向有一个小夹角,黑夜中也就越离越远。
马超千辛万苦逃了两夜一天,从华亭之战前的一万骑兵,折损到最后只剩三千人,总算是逃到了漆县。
万幸庞德如他所令,靠骗术诈开了漆县城门,已经在漆县小城中驻扎,马超到了之后倒是不至于无处容身。
与此同时,街亭塞的马腾没等到儿子回来,自己的兵也越打越少,又消息不通,最后在马超败走后第二天夜里,马腾也实在撑不住了,带着两千骑兵星夜放弃了街亭,数百里一路远遁回武威郡。
漆县城中,庞德脸色冷峻地拿出伤药给马腾包扎背上被郭汜砍出来的那道长长的伤口:“少将军,今日之事,我们该当如何?若是死守漆县,怕是不用三日,敌军就会包围上来。
城中粮食倒是还够,你我相加还有五六千战兵,如今刚刚秋收结束秋粮入库。吃倒是够吃到明年春荒。可死守敌后孤县也不是办法,迟早要死在李傕郭汜之手的。
我原本还以为,我要被少将军抛弃,孤身在这漆县了,没想到少将军居然还回来接应我——对了,还未问街亭之战具体战况如何?其实,就算我军败了,街亭塞不能用于撤军,只要到了汧水河谷,不是还能往南沿汧水到陈仓、跟韩文约会合撤退么?少将军为何没走那条路呢?”
马超疼得龇牙咧嘴恨恨说道:“你以为华亭塞为什么那么快会被郭汜拿下?我也是在试图夺回华亭塞的战场上,才得知的情况。原来,韩文约根本没有以重兵包围陈仓!我估计他就没出死力,就指望我父出力死战与李傕郭汜厮杀,他韩遂好等我们两败俱伤坐收渔利!
我抵达华亭塞之前两天,当时是郭汜率领大军从东侧攻打华亭,而背后又有陈仓贼军逆汧水而上,由张绣带领,插入到街亭、华亭之间,阻断我父在街亭的营寨增援华亭,而且导致华亭腹背受敌,这才一天就被郭汜拿下!
要是按照战前商量好的计划,韩遂是要以数万大军死死围困陈仓,不许放陈仓的敌兵来增援街亭战场的!韩遂狗贼,不得好死!”
庞德听到这儿,也是默然无语,马腾韩遂这俩军阀,都是指望对方跟李傕郭汜死拼,自己捡便宜。
硬仗友军打,抢劫自己来。最后闹成这样。
既然是如此,当时马超就算想绕汧水走陈仓撤退,都不可能了。张济根本没被韩遂包围,说不定张济还有余力出城野战彻底堵死渭水谷口呢,那样马超就算精疲力竭到了那儿,也会给张济送人头的。
罢了,只好暂时守住这个敌后孤城,等马超和士兵们都养好伤,恢复体力,再做打算了。
“要是实在没出路,暂时投降李傕吧。”庞德内心也琢磨起这条退路来,反正他也犯不着为马腾父子送命。
李傕郭汜虽然贼臣,但如果是投降皇帝,那也不算丢人。
马超却肯定是不肯这么想的,他知道自己要是被俘到长安,是个什么下场。包扎好伤口之后,就忍痛拿出地图继续研究。
“这里再往西回华亭,直线都有二百六十里了,肯定是突围不过去的,而且敌人提防的就是这个方向。还有哪里可以走?”
马超把周边三辅之地的每个县都看了一遍,就想找一个距离“敌占区边境线”最近的点。
“长安到此,还有二百二十里,绕过长安到蓝田,进入武关道,要二百八十里,比华阴还远。而且要是往东走,出了武关也得投靠袁术,那就是当年吕布走投无路时的选择了。我一个凉州人怎能去那种地方?就算投降也被人排挤。
若是直接往东,到蒲阪津,渡过黄河当白波贼,那就更远,直线足足三百七十里,而且怎么过黄河呢……”
从华亭道这个九点钟方向的回老家路线开始,马超几乎是顺时针转了一圈,把所有简单粗暴的路线都事无巨细量了一下,最后几乎要到绝望关头时,看到了南方六点半方向的郿县。
“此地到郿县一百八十里,算是最近的了,只要从麟游原下了原,进入渭北谷地,就是一马平川了,渡过渭河,就是武功水和五丈原……听说去年那里的褒斜栈道在刘备撤军时被烧毁了,不知有没有修复。要是修复了,大不了我军弃马逃进栈道,投降汉中王吧。不过也不急,先养伤,看李傕郭汜围攻我急不急。若是不急,粮草也能支撑半年。”
刚刚秋收出兵就是这点好,被围在哪儿都不怕没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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