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恒僵立着,愣愣看着坐在地上的嬴抱月。
寒风吹着帐篷的边缘,发出呜呜的声响。
然而此时此刻,这种平素已经听惯了的声音听在他耳中却都不同了起来。
他在漠北放了几个月的羊,整个人都放得麻木,但此时望着嬴抱月的眼睛,就像是有一股火星吹进了他的胸腔。
“你啊……”
他深深吸了一口干燥的空气,“你还真是一如既往地乱来。”
不过这才是他认识的前秦公主。
慕容恒满脑子的焦急和怒气忽然就平息了下来,转过身,拨弄起火塘里的火苗。
“我不劝你了,”他背对着嬴抱月淡淡道,“反正也劝不动。”
“抱歉,”嬴抱月无奈地笑笑,“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
如果慕容恒还是以前那个慕容恒,应该在捡到她的第一时间就将她打包送去白狼王庭了,估计能换不少赏钱。
“我虽不会拦你,但你真要去,也要把身体养好了再说。”
火塘上悬挂着的黑铁罐子被蒸汽顶得噗噗作响,慕容恒伸手将药罐取了下来。
他从罐子里倒出一碗浓酽的药汁,转身递到嬴抱月面前。
“把药喝了。”
他瞥了一眼嬴抱月苍白的侧脸。
“你现在这副样子,别说白狼王庭了,跑出去不到一里路就会倒下。”
嬴抱月苦笑,将药碗接到手中。
碗里黑如墨的药汁散发出极为浓重的气味,看不出里面有什么药材。
嬴抱月定定望了一眼,将唇凑上碗沿。
慕容恒望着她的一举一动,就在她将要饮下之时,他忽然开口,“等等,你不怕我下毒吗?”
嬴抱月端着碗的手一顿,侧目看向他。
慕容恒注视着她唇上沾着的药汁,神情无比复杂。
他刚刚的动作,其实有试探嬴抱月的意思,却没想到她真的不假思索就要喝下。
要知道就在几个月前,他还是拿着腾蛇翅膀化成的利剑差点杀了她的敌人。他真正的身份,之前被人所救的经历很可能都是骗她的,按理说嬴抱月应当对他抱有怀疑才对。
他们之前的交谈,也不过是各自的试探,谁也没有说出自己知道的所有秘密。
他原本以为嬴抱月表现出的信任,不过是她在自己体弱情况下被迫表演出来的,可他怎么都没想到,嬴抱月真敢喝他熬的药。
嬴抱月目光微微闪动,看向手中的药碗。
“这药如果有问题,我能感觉出来。”
“是吗?”慕容恒望着她的侧脸,淡淡道,“西戎有很多药草,中原并没有生长,连药典上都没有记载。”
她真的确定她都能闻出来?
嬴抱月捧着碗沉默了一下,看向他的眼睛,“那么,你真的还想杀我吗?”
慕容恒语塞,“我……”
他握紧了拳头,“我之前是十二翟王的部下,是西戎的细作,这是不争的事实。”
“是啊。”
嬴抱月看着碗中药液上映出的自己的正脸,只靠只言片语就信任慕容恒,的确十分草率。
她并未听慕容音提起过救了这个弟弟的事,一切都只是慕容恒的一面之词。
只是……
嬴抱月放下碗,探出身,手伸向慕容恒的侧脸。
少女的气息近在咫尺,慕容恒浑身僵硬地站在原地,就在嬴抱月的指尖快要碰到他脸颊上的疤痕之时,他一个激灵,猛地退后一步。
“抱歉,”嬴抱月收回指尖,“冒犯到你了么?”
“没有,”慕容恒摸摸脸上的伤疤,苦笑道,“很丑吧?”
嬴抱月摇头,轻声问道,“这是怎么弄的?”
慕容恒脸上这道伤疤足足有一个巴掌那么长,看上去愈合已久,但隔了那么久看上去还如此狰狞,足以想象当时是多么的血肉模糊。
“之前落下山崖时,在山石上划伤的,”慕容恒淡淡道。
那时的他觉得,这就是他的报应,没有去处理伤口,最后变成了这般模样。
“我知道一个能消除疤痕的方子,”嬴抱月抿了抿唇,“你这个伤处理已经晚了,除非升上天阶否则不可能完全消失,但用药至少能让颜色浅一点。”
“谢谢你的好意,但不用了。”
慕容恒目光平静,“这道疤对我而言并不全是坏事,就这样吧。”
“是吗?”嬴抱月一怔。
她在心中叹了口气,重新端起了身边的药碗。
“抱月?”
慕容恒一惊,但嬴抱月却已经将碗中的药一饮而尽。
“那么你值不值得信任,就让我赌一回吧。”
嬴抱月放下药碗,朝他一笑,“我喝了,至于这药有没有毒,就看等下会不会发作吧。”
“你……”
慕容恒怔怔看着她。
帐篷外的寒风还在吹,嬴抱月的目光渐渐迷蒙起来。
“看来我赌赢了,”她睡眼朦胧地望向他,口齿含混道,“这药……没有……毒……”
“是没有毒。”
慕容恒弯腰从她手中取出药碗,神情复杂地望着双眸渐渐闭起的少女,轻声开口。
“但你能让你好好睡一觉。”
他在药中加入了西戎特有的安神药材。
“慕容恒……”
嬴抱月视线愈发朦胧起来,“你……”
“我在。”
“我会一直在这守着你的。”
慕容恒伸手盖好她身上的被子,轻声道,“我知道你还有很多事想去做,但现在先乖乖地睡吧。”
望着窝在兽皮里沉沉睡去的少女,他的眼中闪过极为复杂的情愫。
“抱月。”
“祝你好梦。”
噼里啪啦。
嬴抱月是在火堆的燃烧声中的醒来的。
这一觉她睡得不知白天黑夜,远比上一次睡得沉,在梦境中也不曾听见任何人的声音,醒来之时,只觉得恍若隔世。
鼻尖传来干草和牛粪燃烧的气味,嬴抱月模模糊糊地睁开眼帘。
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她的视野里,然而这个背影却十分陌生。
这个人,不是慕容恒。
嬴抱月像是被一盆凉水激了一下,缓缓睁大双眼。
她还是睡在那顶熟悉的毡帐里,但慕容恒却不见踪影。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背对着她坐在火边,怀中抱着一根光秃秃的杆子,手中提着一只破旧的羊皮囊,正在饮酒。
火光照在男人瘦骨嶙峋的下颚上,如同刀锋一般锐利沧桑。
“你醒了?”
老者转过身来,看向她。
在看到那双眼睛的瞬间,嬴抱月整个人仿佛都被击中。
这个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