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十五章守灵 杜正一径直回了高地法师的驻地,一路顺利,再也没有起什么波折。他恍惚觉得自己仿佛是在海上行船,他是个很好的水手,可是有风无风,全不由他作主。
高地法师们把入口改在了气候最宜人的花园里,不过放眼望去,他们已经连坏了的房舍都修的差不多了。也就是说,连植物发疯的问题他们也最终解决了。
花园里的人不多,可能都待在了屋里了。高地法师暂时在封闭的建筑上扒出来了一道门,甚至还装了门框,重新漆上暗红色的油彩,描上了金色的花纹。他看不出来那花纹是不是手绘的,有手绘的粗糙感和不完全对称的特征。这么说他们还有一些部分没修完,但是工程进展仍然不错。
他的朋友们等在花园里,本来正在跟一帮琼林法师聊天的麻将几乎立刻就发现了他,离开那些人匆匆过来,杜正一看到他的目光落在他抱着的罗奇身上,目光忧虑。关歆月跑的比他还要快,而且充满了兴奋。不知为什么她会做出这么乐观的判断,可能是因为她还没有长大,作为小孩子,她出奇地信任身边的大人,认为他什么问题都能够解决。
“怎么样?”麻将问道。
杜正一花了一会功夫才找回说话的能力,“医生,我希望你能再看看。”
他强调了麻将的医生身份,虽然他别的什么都没说,但关歆月的脸色已经变了,战战兢兢地站住了脚,像是在抗拒发现真相。
麻将的眼睛在镜片后面瞪大了,迟钝地反应过来,“当然,好的。我们那条走廊正好刚刚修复出来,回回他的房间吧,我在那里看看。这里人太多了,我需要一个僻静的环境。”
杜正一照做了,关歆月也跟着走进了走廊,但是远远地落在后面,他们进屋以后关歆月也等在了走廊里。杜正一没有心思去关心她的想法,他把罗奇放在床上就尽量后退,不去干扰麻将,也不想干扰自己的最后一丝希望。
麻将奇怪地看着他,“你受伤了?”
“没事。”杜正一说,“你先看看他吧。”
“我想他不急这一会儿。”麻将坚持着,瞪着杜正一,杜正一在这场对视中败北了,顺从了麻将的医疗要求。对他来说,他也确实不在乎这点时间了,甚至还隐约为能够延缓一会判决而松了口气。
屋里静悄悄的,只有医疗魔法发出的细微声音,杜正一很熟悉这种声音,有时候猜测那是不是他的组织在修复,皮肤在愈合的声音。记不清多少次他被人缝合回来,如果法师的医疗技术不是这么精湛,他可能早就千疮百孔了。
“妥了。”麻将最后说道,抹了一把额上的细汗,转身面对着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的罗奇,他推了推眼镜。“脑部检查可能会花一些时间。”
杜正一点点头,伸出手自然的仿佛从虚空中拖出来了一把椅子。他在椅子上坐下,等待着麻将宣布最终的结果。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屋里的医疗味道越来越浓烈。杜正一意识到麻将花了比小丑鱼多的多的时间,可能是因为他的魔法能力远低于小丑鱼,也可能是因为他也不想放弃任何一丝希望。但是时间越花越久,杜正一越知道他的结果恐怕跟小丑鱼看似草率的判断保持了一致。他开始后悔让麻将做这个,否则他就不用待在这么小的房间里,忍受医疗的味道,忍受医疗魔法散发出来的热气,燥热蒸腾着这间狭小的房间,他几乎都要吐了。如果罗奇在这里,他可能会私下里告诉罗奇,他开始有点晕麻将了,就像有些人晕车晕船那样。
最终,麻将转过身来,看着他。他也抬起眼睛望着他的朋友,面色沉静。
“他的脑结构没有任何损伤。”麻将看着他说道,“他有可能每天会有一定的时段能睁开眼睛,也许还能吃饭,但是到了走路这种程度的事,酒都不太可能做到。确切地说,它现在是一具完好的,但是空白的躯体。你知道,在我们的世界里,这种情况就是就是罗奇已经死了。”
杜正一点了点头。
麻将踌躇了一会,向他问道,“你现在有什么感觉?”
“我吗?”杜正一想了想,这里只有他和他的朋友,他的感觉说出来似乎也没有关系。“我感觉很奇怪。”
“奇怪?”麻将不解地问道。“不管你愿不愿意承认,我认为你现在其实很难过。”
“我只能感觉到奇怪,一切都跟以前一样。”他低声说,他的目光透向窗外,罗奇的窗外就是那座花园。现在是傍晚的时间,有人在花园里散步,湖边三三两两地坐着人,连阳光甚至都是柔和的,温柔地落在林中的空地上,落在碧绿的湖边。“你看,所有人都跟以前一样,一切都没有变化,我也还是我。这个世界没有任何变化,只有罗奇的轨道结束了运行,其他的其他的一切继续如常运行,明天的太阳也会照常升起,这世界上的其他人也会在那时候照常醒来。”
麻将望了一会窗外,又回头望着平静的杜正一,有些担忧。每个人都要找到自己解决悲伤问题的办法,情绪必须得到释放,他担心的是杜正一无法解决这个问题。但他不会跟杜正一这么说的,杜正一可能已经切断了他自己悲伤的能力,这就是战斗法师解决悲伤问题的方法留着悲伤在心里,然后听凭命运女神的安排,等着伤口愈合,或是等着自己慢慢烂掉。
麻将沉默了一会,想着罗奇,不管罗奇在的时候他对他有多么不放心,现在想一想有罗奇在的时候,其实所有人都比失去他的时候要更好。
麻将琢磨了一会谨慎地开口说道,“你自己虽然不能理解,只是觉得奇怪,但我想罗奇如果在这里的话,他一定会明白你在说什么。有一天我听见罗奇跟关歆月在意念学会的藏书楼里聊天,因为关歆月的遭遇所以他们聊到了怎么面对身边人的死亡问题。罗奇说他理解关歆月为什么有时候很暴躁,他说就像李尔王失去了考狄莉娅时说的话为什么一条狗、一匹马、一只耗子,都有它们的生命,你却没有一丝呼吸?”
屋里的沉默变得有如实质,终于杜正一叹了一口气,“原来是这样啊。”
他脸上的线条柔软了一些,不像刚才那样僵硬了,他又笑了一下,说道,“罗奇读的真的很多,是不是?跟外表的幼稚完全不相符。”
“学习不好的小孩有很多时间干闲事。”麻将也笑了一下。他默默地看了罗奇一会,转身出去,留下杜正一单独留在房间里。
杜正一还在椅子上坐着,他听见关歆月在门口问麻将情况,麻将告诉了她。他本以为她会冲进来最后看看罗奇,但是她大哭了出来,接着就哭着跑远了。
麻将刚才说每个人处理悲伤问题的方法都不一样,大概关歆月无法面对“最后一面”。实际上这也不是最后一面,因为在罗奇上次回来时候,他其实就已经不在了。
杜正一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坐在这里,但是反正他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做,没有别的事情想要做。
午夜过后,麻将又回来了,带来一盏灯火。
“你还在这儿坐着?”麻将说,而且叹了口气。“你该不会想要让罗奇的身体就这么存在下去吧?”
“为什么不能?”杜正一反问道,“在我的老家,经常会保存逝去之人的一缕头发,作为念想。这个当然比只保存一缕头发更好。”
“在我的老家,我们一般保存一张照片!”麻将说,担忧地看着杜正一,“你不是真的这么想,是不是?”
“那你想要我掐死他吗?”杜正一突然愤怒了起来,“明天早上说不定他还会睁开眼睛,你想让我看着他的眼睛让他断气吗?”
麻将无话可说,他也想过这个问题,他甚至希望罗奇就算要死也别是这种死法,灵魂和身体一起死亡才是正常的。人人都害怕意念法师,就是害怕遇到这种灵魂先于的死亡。
罗奇真不该遭受这样凄惨的结局。
但是杜正一逐渐再一次平静了下来,“我不会保留着他,我会把他送回家。一切都应该由他父母决定。在那之前”
在那之前,他想要陪着他麻将把杜正一没说完的话补全。他没有问占据罗奇身体的那个灵魂怎么样了,如果她还活着那杜正一不会在这里坐着。罗奇被害死了,害死罗奇的人也已经付出了代价,所以,剩下的只有无可奈何。他妈的!
他想要跟杜正一说说话,杜正一的这种情况可不是太好,他现在开始认为哪怕他冒险说一些可能会导致更糟糕结果的话,也要比现在这种情况要好。
“说到他父母,后来你们弄清楚他的父母为什么封闭他的能力了吗?”麻将问道。
杜正一抬起头,麻将看出他在思索。“为了避免现在这种结果?”
“罗瑞安是高阶意念师,他为琼林的最高机密服务,他可能知道很多我们本来不知道的事。”麻将说,“也许在罗奇小的时候,他评估了情况,认为罗奇的能力一旦暴露于世,就会很难活到羽翼丰满的时候。”
“那他现在有理由照着我的脸给我一拳了。”杜正一说道。
“也不能这么说。”麻将不安地说道,“你有没有听说过,有很多上古的算师认为未来是注定的,无法改变。他们认为未来总是既定的,不管人们如何作弊,宇宙都会修复错误。”
灯光下杜正一的脸色看起来十分莫测,“修复系统悖论么?”
麻将等着他再多说点话,但他什么都没再说下去。他想这个话头可能起的不是太好,闲聊到未知学术问题了,那说两句就说不下去了。
“嘿,索性百无禁忌地聊聊吧,还能怎么样呢?”他受不了了,也做出了一把椅子来坐下,还召唤出来了两杯烈酒,塞进杜正一的手中一杯。“你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发现罗奇不是罗奇的?说真话,说最让你确定的那件事?”
杜正一迟疑地喝了一口酒,就像以往一样的谨慎,战士不能真的醉酒。但这酒的味道太醇香了,酒精燃烧的味道也让他冰冷的身体温暖了起来。他笑了出来,“你不知道罗奇有多么烦人。”
“不愿去想象。”麻将一口气喝掉了一杯酒,酒杯又满了。“但你还是愿意让他跟着你!”
“我不是愿意让他跟着我。”杜正一说,又喝了一些酒,他抬起头望着黑暗的天花板,这里的房间虽然但穹顶很高,一盏小灯照不亮头顶的黑暗。“是我愿意跟他在一起,他知道我的高兴和难过,他知道我在想什么。每次当我回过头来,他都会给我会意的眼神,我总是能从他的目光里看到了然的理解。那种感觉就像就像世界终于看到了我。”
“你守护着这个世界,但是这个世界从没看见过你?”麻将问道。
“差不多吧。”杜正一笑道。房间太椅子距离罗奇床尾不远,他伸出手去自然地就落在了罗奇的小腿上。他顺手拍了拍,就像他正在犯懒的哥们还能站起来跟他一起说笑话。“当他已经不是他了,我当然知道。”
麻将说不出话来,他又喝掉了一杯酒。
“他很啰嗦,真不知道关歆月怎么会喜欢他?女生不都喜欢我这样冷酷的男人?或是你那样的温暖大叔吗?罗奇他啰嗦,琐碎,絮叨,多事,鸡贼,龟毛”杜正一说着,咽下一口酒,“我为什么可以肯定不是他?因为罗奇一直想要跟我建立一个缠结。”
麻将惊讶地抬起头来,看着杜正一。
“我跟孤山守卫之间有不能杀死对方的生死缠结,只要孤山守卫总数在三人以上,不,确切地说是只要有三个活跃的意识存在,就会对彼此的意识有束缚,我们的意愿就会永远守卫孤山的秘密。不过当然罗奇想要的不是这个,他想要的是一般意义上的缠结。”杜正一说,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越说越多,没有意识到自己开始倾吐了。
麻将第一次充当这种人类的心理医生的角色。“罗奇想要你们保持凡人的缠结,意识全部敞开?没有秘密?没有?”
“你们意念法师都分享这种缠结。”杜正一说,又补充了一句,“据我所知?”
“确实,跟家族成员中其他的意念法师有时候会建立这种联系,尤其是家族中有孩子的时候,方便照顾孩子。不过大部分的时候都是酒后一时冲动跟老婆建立了缠结。那种结局一般就比较可悲了,都是在解开缠结之前,人都已经离婚了人性可经不起窥测。”麻将说,“我可真有点佩服罗奇。据我看他对你肯定有隐瞒,有小秘密,但如果你们建立这种诚信连接”
“我知道他怎么想的,他是个意念法师,我只是初级心灵感应者,他有把握在建立缠结以后还能成功地对我隐蔽起他那些小秘密。”杜正一毫不留情地说,但是麻将从他的语气里听得出毫不掩饰的喜爱。就像他在夸耀罗奇机灵的小花招,还为他的狡黠沾沾自喜。偏爱和护短,来的如此明显。可是想到那个被宠爱的人却永远不在了麻将抬起头猛灌进满满一杯酒。
“他想要你的那些秘密?”麻将问道。
“他得不到,孤山的契约在前,优先级高于一般的凡人缠结。”杜正一说,他的语气又冷淡了下来,就像炉中之火,方才燃烧得爆起火花,现在又渐渐走向熄灭。“他可能只是一时兴起想要得到这个,跟我缠结,可能会让他满足,到处去吹吹小牛逼。他只是觉得好玩。我没有答应,当然不会答应,成为他的锚点已经很不应该了,再多一重缠结,等到我离开的时候就会在他的精神世界里留下更大更深的空白,恐怕会像一个冒着冷风的黑洞,永远不会愈合,吞噬掉他以后人生中的幸福感。但,我太自负了,他出事以后,我想了好几次,如果我当时答应了,那他刚一出事的时候我可能就知道了。说不定,说不定我能来得及救他一把。谁能想到他竟然会走到我的前面”
“这是不可能有人想得到的。”麻将说,“谁也不会想的到。”
杜正一沉默了一会,在罗奇的腿上又拍了拍,麻将不忍心看,杜正一的行为就像他仍旧相信罗奇只是睡着了。杜正一自己又继续说了下去,“作为没有得到缠结的替代,他没事的时候就会到我的意识世界里看一眼。”
“他能越过壁垒?”麻将惊讶地问道。
“他过不来,他就是在壁垒上拍一下,就像一个小孩去踹隔壁家的大门,或者去朋友身后p一把,拍完他就跑了。”杜正一说,低头看着酒杯。
麻将这次真的忍不住大笑了,他真想不出来杜正一是怎么忍受罗奇的,他更想不出来罗奇为什么天生就不怕杜正一这个煞气奇重的杀神。太岁头上动土,也就只有罗奇,偏偏也就只有他全身而退,还精神抖擞。
“也许他是想告诉我,他一直都在。”杜正一继续说,“这是他的表达方式,我能理解。虽然很烦人,但是,说句实话,也很温暖。就算是我,也不会想要拒绝别人这样的温暖。”
他抬起头喝干了杯中的酒,没有意识到酒又一次满了,他借着灯火的光,望着他朋友的睡脸。他克制着自己想要唤醒他的冲动,仿佛他只要叫罗奇的名字,罗奇就会醒过来,他们就能会到往昔。所谓往昔,也不过就是几天以前。几天以前,他以为高地法师能带来安全,因为那些凡人够不到这里来 事后回想错误,又有什么用呢?
“所以当他突然不这么做的时候,你就知道了?”
“啊,比这个还要复杂一点。”杜正一回过神来说道,“他能感觉到我的精神伤损问题,那种毛病总是在熟睡的时候发作,毕竟那个时候主观意识最虚弱。我睡的总是比他早,他在睡前会来检查,那个时候我基本就已经是熟睡的阶段。他来的时候我的意识还是能感觉到他一点,他会在壁垒外边传递一些舒心的感觉,就像稳定的海涛声,也有点像在摇着我的意识入睡。我会睡到更沉的阶段,越过精神伤损的层面,睡的更深。当然,他要出去背着我干坏事的时候一般就是这个阶段。但我知道他的本意是什么,从他开始这么做以后,他就没有一天不是这么做的,我很久都没做噩梦。一直到那天我把他带回来,我的噩梦也一起回来了。”
麻将听的聚精会神,不禁有些惊叹,这可不容易。他做医生这么久,都想不出来罗奇是怎么做到的,如果有这种办法,他早就会在杜正一身上试试。可能会缓解杜正一的症状,为他们最终找到解决方案赢得关键的时间。“他是怎么做到的?”
杜正一笑了,笑的很温和,他看向罗奇的脸,低声说,“你可以问问他。”
麻将僵住了,一瞬间所有死亡带来的冰冷和真实都回到了这间卧室。
一切都已经不再存在。
他们又随意地聊了一会,酒喝的比话说的要多。麻将醉了,大醉的一塌糊涂,开始举着酒杯粗哑着嗓音对着罗奇唱一首祝酒歌。
“我曾拥有万千财富,都与我的战友尽享。
我曾造成的伤害,最后只令我独自神伤。
我曾为才学付出的努力,早已成过眼云烟。
来吧,让我斟满这杯离别酒,
我所有的战友,都惋惜着我的离去。
我所有的爱人,都盼望着我能多陪伴她们一天。
让我轻轻举杯,轻声祝愿,
连杜正一都不知道这首歌从哪里来,但是直觉罗奇会喜欢。他默默地喝着酒,最后麻将什么时候离开的他也没有留意。他坐到了麻将的椅子上,那把椅子离罗奇更近。他坐在椅子上,人趴在床沿上睡了过去。
“晚安。”他喃喃地说,伸手抓住了罗奇带着体温的小臂,陷入了痛苦的梦境。
晚安,不止一次在夜晚他好像听见了罗奇的低语。明天见,他也会听到罗奇这样说。他恍惚地想着,明天见,明天再也 突然,他从噩梦中惊醒,猛然坐直,紧紧地捏着罗奇的胳膊。他深深地抽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灼烧着他的肺部,“我的天,我真是个sb。是不是?”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