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青之所以迟迟不发兵北渡,原因有二。
其一是李亨与顾青之间的矛盾日益尖锐,若分兵北渡,顾青身边兵力空虚,李亨一定会犯险策划阴谋除掉自己,有安西军掌握长安城防务,李亨不敢轻举妄动。
其二是,潼关之战以前,顾青便收到了冯羽传来的情报,他已清楚史思明有归降大唐之心,既然有归降之心,没有必要浪费兵力去攻打叛军,想必过不了多久,那些叛军会被李亨正名,再次成为朝廷王师。
站在政治和军事的高度,如今北渡平叛其实是弊大于利的,所以顾青选择按兵不动,将长安城握在手心就好。
“公爷,一万骑兵北渡,只是为了试探和测绘?”沈田不解地道。
顾青缓缓道:“如果某座城池防卫空虚的话,可试着攻打一下,遇到零散的叛军,也可歼灭,总之,你这次率军北渡,政治意义大于军事意义,明白吗?”
沈田疑惑地摇头。
论军事的话,沈田不比安西军中任何将领差,可是若提升到政治层面,沈田就很生涩了。
顾青叹了口气,在他没说出难听的话扎沈田的心之前,段无忌急忙接道:“公爷的意思是,让北方的叛军知道安西军已北渡,摆出了收复北方的姿态,从而让叛军伪朝廷做出判断,逼他们交战或是归降,总之,公爷想尽快结束南北割据的局面,沈将军的一万兵马便是公爷释放给叛军的一种信号。”
沈田恍然,顾青拍了拍段无忌的肩,赞许地笑道:“你能出师了,孩子,下山去吧。”
然后顾青又望向沈田,道:“若能在北方打几场漂亮的胜仗,当然更好,如此一来,我的筹码更多了,叛军的军心士气也更受打击。”
沈田抱拳道:“末将明白了,明日末将便点齐兵马出城北渡,定不负公爷厚望,打几场漂亮的胜仗给公爷长脸。”
“大军开拔,一应粮草供给等到了洛阳后,由李光弼给你筹措,若在北方遇到紧急军情,可派人告之李光弼,他会派遣兵马接应驰援。”
沈田离开后,段无忌忍不住问道:“长安城内局势尚不明朗,公爷为何突然调拨一万兵马北渡?”
顾青目光闪动,低声道:“我想给史思明布个连环局……”
忍了足足半个月,顾青终于能坐着轮椅出门了。
洗头要洗全套,做戏当然也要做全套。“生命垂危”的顾公爷历经半个月的治疗,终于从鬼门关收回了修长的大腿,活着回到了阳间,强撑着一口气为大唐社稷继续发挥余热,听起来可歌可泣。
就在顾青坐着轮椅出门时,长安城延兴门外来了一支骑队,骑队只有百余人,为首一名披甲将领大约四十多岁,面色黝黑粗糙,常年被风吹沙打的模样,抿着唇面色沉静不怒自威,在延兴门外下了马,部将随从牵马走入长安城。
一个时辰后,这支骑队已出现在兴庆宫外,李辅国奉旨亲自出迎,将为首的武将殷勤地请入宫内。
李亨在花萼楼召见了他,武将入殿后单膝跪拜。
“臣,朔方节度使仆固怀恩,奉旨入京,拜见天子陛下。”
李亨起身走到他面前,亲自将他扶起来,上下打量着他,大笑道:“朕的一员虎将至矣,来人,传酒设宴,你我君臣同乐。”
仆固怀恩是铁勒族人,“仆固”本是部落名,贞观二十年,名将李绩率军横扫漠北,铁勒族九大姓归降大唐,仆固部亦是其中之一。
仆固怀恩为人颇为沉稳,坐在大殿内荣宠而不惊,按照宫廷礼仪主动向李亨敬酒三盏后,仆固怀恩坐在宾位上眉目不动,也不说话,静等李亨开口。
酒过三巡后,李亨才缓缓问道:“怀恩,来长安前可与回纥汗国联系?”
仆固怀恩躬身道:“臣奉旨联系了回纥汗国,他们派出使臣来到朔方节府,与臣谈了两天两夜,草拟了一个大概的章程,臣不敢擅专,特将章程呈于陛下,请陛下定夺。”
李亨大喜:“快拿来给朕看看。”
一份冗长的奏疏递到李亨手中,李亨迫不及待地展开,刚看了几行字便皱起了眉。
“钱财五十万贯,粮草二十万石,这些好商量,为何他们仍坚持要抢掠都城?”李亨面色不悦地道。
仆固怀恩道:“北方游牧蛮夷信奉强权,他们认为用刀剑夺来的东西才更有意义,臣据理力争,但仍无法让他们妥协,臣无奈之下,想了个折中之法……”
“什么折中之法?”
仆固怀恩迅速看了李亨一眼,然后垂睑低声道:“臣的意思是,长安城是天子都城,万万不能动的,若回纥兵非要抢掠,或许……可允他们抢掠东都洛阳。”
李亨一惊,神情凝重地抿唇不语。
仆固怀恩叹了口气,道:“陛下,回纥汗国虽世代与大唐交好,但终究非我族类,蛮夷的念头是我们无法揣测的……”
李亨不满地道:“朕从国库中付给他们钱财粮草,以为借兵之酬劳,难道还不够吗?为何非要坚持抢掠都城?”
仆固怀恩犹豫了一下,道:“陛下,回纥汗国与大唐向来深厚,是大唐邻国中难得的友邻,但上百年来,回纥与大唐的边境之间难免因利而产生摩擦,摩擦积累久了,回纥对大唐友好的同时,或许也需要发泄一下多年来的不满,臣以为,他们坚持抢掠城池,就是为了发泄这种不满……”
李亨怒道:“朕若不答应,借兵一事是否无法谈下去了?”
仆固怀恩点头:“臣问过回纥的使臣,回纥汗国内部对是否借兵给大唐,他们的意见也很不一致,据说君臣之间有过激烈的争吵,究其原因,是他们清楚陛下借兵的目的是为了制衡安西军,而安西军在顾青的统领下几乎战无不胜,回纥汗国其实不愿得罪顾青。”
李亨愈发生气道:“连回纥都怕了安西军?这是什么世道!”
仆固怀恩叹道:“安西军入关平叛的战绩早已天下皆知,就连北方草原大漠的回纥汗国也听说了此军之勇猛无敌,他们想必是有心拒绝陛下所请,又要顾及两国的交情,所以才会提出如此苛刻的条件……”
李亨阖目沉思,良久,缓缓道:“仆固怀恩,你常居朔方多年,与回纥汗国交道甚多,依你之见,向回纥汗国借兵一事可行否?”
仆固怀恩迟疑片刻,低声道:“臣以为,借回纥兵南下,用以制衡安西军,实为前门拒虎,后门迎狼,利弊皆俱,甚至更有损陛下的皇威,若纵容他们抢掠城池,天下百姓对陛下不会有好感的,这件事的后续恶劣影响,陛下甚至要用一生的励精图治来消弭……”
李亨冷冷道:“可是若朕不向回纥借兵,朕可能根本没有‘一生’的时光,顾青的刀剑都快顶到朕的鼻子上了,明白吗?”
仆固怀恩黯然一叹,不敢再谏,他已知道了李亨的选择。
仆固怀恩当天进了长安城,在兴庆宫短暂停留了两个时辰后,又马上率领骑队出了长安,向北方疾驰而去。
就在仆固怀恩从长安城出发后不久,一骑快马风驰电掣入了长安城,径自朝兴庆宫飞驰而去。
一个时辰后,李亨率文武百官出城,恭敬地站在城门外,千余人的文官武将队伍鸦雀无声,静静地等待。
不知等了多久,远处一支骑队打着仪仗旌旗缓缓行来,骑队将士的头盔上插着一支天鹅翎羽,正是大唐独有的大内禁军羽林卫铠甲制式。
羽林卫只是骑队前锋,后面的中军队伍出现在众人视线内,打扮光鲜的宦官宫女步行在前,手里捧着如意,金盆,旌节,屏扇等仪仗用物,仪仗后方,一乘豪奢至极的天子车辇缓缓行来,车辇上的珠帘低垂,车辕栏杆上,一名年迈的老宦官扶着栏杆,随着车辇微微的颠簸而身形微晃。
车辇行至李亨面前停下,李亨整了整衣冠,上前三步朝车辇躬身行礼,大声道:“朕恭迎父皇归京,并率文武百官拜见太上皇陛下。”
李亨身后的文武百官纷纷躬身行礼,口称“太上皇”。
车辇内没有任何动静,李亨和群臣也迟迟不敢起身,一直保持着行礼的姿势久久不动。
许久以后,站立车辇栏杆边的老宦官深深地看了躬身的李亨一眼,然后轻轻地掀开了车辇的珠帘,车辇内,老态龙钟的李隆基仍然穿着黄袍,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朝他行礼的君臣,久久凝视不语。
李亨保持着行礼的姿势,再次大声道:“朕,率百官臣工,恭迎太上皇陛下归京。”
李隆基终于开口,语气冰冷地道:“李亨,你在朕的面前称‘朕’?”
李亨肩膀微微一缩,安禄山叛乱以前,李隆基对东宫既戒备又打压,当了二十几年太子,李隆基不知对李亨造成了多大的心理阴影,积威甚深,久难消弭,此刻李隆基的一句话,便令李亨埋藏于心底的敬畏再次抬头。
见李亨似有惧意,身后的李泌忽然咳嗽了一声。
李亨顿时回过神,想到今时已非往日,城头早已变换大王旗了。
于是李亨神态恭敬,但语气强硬地道:“太上皇陛下,朕受臣民拥戴,不得已登基,故,可称‘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