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贵在交心,但朋友之间交心的程度各有不同。
有的将对方当成今生仅遇的知己,能够义结金兰的那种,但对方往往却只拿他当熟悉的陌生人,甚至有时候不把他当人。
哥舒翰和顾青此刻的样子大抵如是。
顾青觉得哥舒翰是可以一同共奏高山流水的知音,但很显然,哥舒翰并不想当顾青的知音,自从认识顾青以来,哥舒翰大多数时候都在忍气吞声,顾青冷不丁冒出来的一句话能把他气个半死。
把他当人的时候他不一定是人,但他狗的时候是真的狗。
见哥舒翰一脸不爽,顾青也有些不爽了。
你亲自派人在玉门关外把我请来做客,结果就让我看这副讨债的嘴脸?
这一届的主人不行啊,丝毫没能让顾青感到宾至如归。
亲卫在前领路,哥舒翰和顾青走在中间,走了一会儿后,哥舒翰忽然问道:“顾节帅被陛下调回长安,任右卫大将军,是升是贬尚且说不清楚,虽已不是封疆之吏,却也常伴圣驾,恩宠不会少,顾节帅莫灰心,迟早有起复之日。”
顾青知道哥舒翰在安慰他,但他真没有半点灰心的情绪,他知道自己不久以后就能回安西。
于是顾青似笑非笑道:“安西已非我所帅,哥舒节帅不要动了别的心思哦,还是那句话,往后朝廷拨付的战马兵器粮草,路过你河西节府时一丝一毫都不能动。”
哥舒翰冷笑:“你已不是安西节度使,还能管得着我?我若扣押下来,你还能率军启衅吗?”
顾青眨眨眼:“节帅可以试试呀,我虽非安西节度使,但是或许过不了多久,我又莫名其妙被调回安西了呢……”
哥舒翰一愣,这句话信息量好大啊。
“你有把握让陛下将你重新调回安西?还是说,北边的安禄山起事在即,陛下不得不将你调回安西?”
顾青神秘地笑了笑,却避而不答。
有些事太敏感,点到为止就好,若非将来平叛时或许要与哥舒翰守望相助,顾青甚至一点风声都不会透露。
“咳,哥舒节帅,河西节府的饮宴是什么规格的?”顾青好奇地问道。
“规格?”哥舒翰愣了一下,道:“有酒有肉,对了,还有歌舞伎,大唐不都是这样么?”
顾青叹了口气,道:“哥舒节帅,你这当主人的太不好客了,我大老远过来就一句‘有酒有肉’?我缺你这顿酒肉吗?”
“不然你待如何?”
“我在龟兹城可是锦衣玉食的,酒,我要西域正宗上好的葡萄酿,通常都是刚进城的胡商献给我的,新鲜又醇厚,肉,我要吃羚羔羊的尾巴,牦牛的牛鼻,大雁的翅膀,百灵鸟的鸟舌……”
哥舒翰愕然:“你说的这些……能吃吗?好好的肉不吃,为何要吃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顾青叹了口气,神情寂寥地望向远方,幽幽地道:“我在龟兹城任职数年,日子过得略微有些奢侈了,这几年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我的帅帐里,装菜的金器都有上百碟,天上地下水里,各种飞禽走兽都吃了,感觉精神已空虚到失去了人生目标,只能用稀奇的食物来填补我日益匮乏的精神世界……”
哥舒翰猛地吸气。
自己犯贱请的客人,不能抽,不能抽……
顾青收回寂寥的目光,默默地看了他一眼,轻声道:“哥舒节帅能明白我的这种空虚么?”
哥舒翰忍着怒火捋须道:“老夫……”
刚说了两个字,顾青忽然打断了他,坚定地道:“不,你不明白,你那么穷,怎么可能明白有钱人的世界?”
哥舒翰沉默片刻,忽然扬声怒吼道:“来人,给老夫送客!”
“顾节帅,话不投机,不与之谋。老夫实在无法忍受与你同堂饮宴,恕老夫不招待了,你赶紧出凉州城,一路保重,后会无期!”
说完哥舒翰果断骑上马,一踢马腹疾驰离开,远远地扔下一句话。
“顾青,莫让我在长安见到你,见你一次打你一次,竖子欺人太甚!”
顾青惊愕地看着哥舒翰与亲卫们离去,一脸不敢置信。
就……就这么走了?说好的请客呢?大老远把我从玉门关请来凉州城,人还没进节府,居然就翻脸了,请客个铲铲,是觉得你的节府太穷酸了不好意思招待我这个豪门贵公子吗?
顾青站在凉州城大街上,呆立半晌终于被冷风吹回了神,转身看着韩介等亲卫,他们皆一脸无语地看着他,双方默默对视。
良久,顾青嫌弃地撇了撇嘴,道:“你们看见了,做人不能太哥舒,他这就叫‘人穷志短’,人可以穷,但做人的格局一定不能穷,哥舒翰就是个典型的反面教材,我等当引以为鉴。”
韩介叹了口气,苦涩地道:“若非侯爷您刚才……罢了,侯爷说什么都是对的。”
“走吧,咱们出城继续赶路,”顾青骑上马,忽然又道:“回到长安后,每次我出行你们都要跟着我,一个都不能少。”
“为何?”
“若在长安城见到哥舒翰,见他一次打他一次。”
长安城,张九章府。
张怀玉和张怀锦坐在闺房里,神情很复杂。
听到顾青被罢安西节度使之职,调离回长安的消息,张家姐妹的心情可谓又喜又忧。
喜的是,顾青终于要回长安了,忧的是,顾青这次是被罢了官才回来的。
“算算日子,顾青应该入玉门关了,过了凉州和陇右节府,就离长安不远了。”张怀玉悠悠地道。
张怀锦嗯了一声,低声道:“阿姐,顾阿兄回来后,我见到他应该面露喜色还是面露悲色?我都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表情见他……”
张怀玉嘴角一勾,道:“当然要笑迎,回长安是喜事。”
“怎么是喜事呢?顾阿兄被免了安西节度使呀,坊间市井皆说顾阿兄在安西的所作所为令天子不满,这才罢免了他,他的心里应该很难受吧?”
张怀玉平静地道:“我相信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有自己的理由,也相信他对每件事的后果都有过充足的考量,我更相信他哪怕在最坏的处境里,也会提前铺垫,等待时机反弹而上。”
张怀锦瘪嘴道:“阿姐,你就那么相信他?”
张怀玉失笑道:“你不是一直立志要做他的女人吗?他的女人若连这点信任都没有,将来如何过日子?”
张怀锦委屈地道:“我不是不信任他,而是……哎呀,你和他说的那些军国大事我根本不懂,更不懂男人家的谋略布局争斗什么的,我只想与顾阿兄快活地过日子,天天陪我玩,陪我吃,陪我胡闹闯祸……”
“阿姐,你呢?你想让他陪你做什么?”
张怀玉看着窗外隆冬的萧瑟景色,淡淡地道:“我不想让他陪我做什么,我只想陪他铺出一条路,当年他曾经说过,要给人间重新铺一条路,这句话我一直记得,我很想看看那条崭新的路究竟是什么模样,他说……有了这条路,世上的侠客之流便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抿了抿唇,张怀玉忽然站起身,看着张怀锦笑了笑,道:“怀锦,我忽然有点想他了……”
张怀锦一呆:“想他……又如何?”
“想他,就去见他,如此而已。”张怀玉扔下这句话后,转身出了门。
吩咐下人备马,带上些许的干粮和饮水,张怀玉就这样骑马离开了长安城,迎着顾青的归途上路了。
长安城,兴庆宫。
宽敞的寝殿内,万春正慢悠悠地试着衣裳,地上一团凌乱,全是她觉得不满意的新衣裳,试过之后被她嫌弃地扔在地上。
此刻穿在身上的,是一袭紫色的宫裙,长裙及地,裙上绣着一朵朵娇艳的牡丹花,裙边饰以荷叶纹,雍容里透着几许青春的气息。
“这件衣裳如何?”万春傲娇地站在铜镜前,仰起鼻孔高傲地注视着镜子里的自己,头也不回地问着侍候她更衣的宫女。
宫女垂头,战战兢兢地道:“殿下穿这件紫裙雍容华贵,配得上公主殿下金枝玉叶的尊贵身份,奴婢以为极美。”
万春显然没将宫女的马屁放在心上,闻言不喜也不怒,蹙眉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而身上这件紫色却不知为何越看越不满。
良久,万春幽幽地叹息:“世上连一件配得上本宫的衣裳都没有,更何况男人……”
这该死的无处安放的尊贵身份啊。
或许,唯一勉强配得上的,只有顾青吧?
这几日万春在宫里已试过上百件衣裳了,皆是因为她得知顾青被父皇罢了官,回长安改任右卫大将军。
女为悦己者容,万春要赶在顾青回到长安以前选几件好看的衣裳,让他看到后眼珠子都拔不出来的那种。
老实说,万春听到这个消息还是颇为窃喜的。
她根本不懂从节度使改任右卫大将军意味着什么,对顾青的前程仕途有何重大影响,她只知道顾青要从那个荒凉贫瘠的边城回来了,调任右卫大将军意味着顾青从此是戍卫禁宫的将军,从此可以每天见到他了。
顾青那样的男人,必须包年。
至于前程,呵,本宫罩着的男人,还怕没有一个敞亮的前程?